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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昙花精(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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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华如练,照着庭中抚琴之人。白衣袅袅,墨发如瀑,指尖流泻出来自远古的太息,似有无形之蝶翩翩起舞,相伴相和。低垂的睫羽,仿佛掩尽世间苍凉,却又掩不尽人事聚散的无奈。
昙花精静静伫立在门口,看着这月下谪仙,不知不觉,四周琼花飘落,如寒冬飞雪。身体不由自主舞动起来,踩着每一个古朴的节拍,跳尽世间风情。
琴声转急,如千军过境。她仿佛看到这天下浸泡在血泪之中,哀鸿遍野。琴声苍凉。她仿佛看到神祗白泽手持苍冥剑,跪倒在血泊中,向自己投来无助的眼神。琴音渺茫,天地如无一物。她仿佛看到世界轰然倒塌的那一刻,白泽温柔的眼神。化了千古寒冰变作晶莹的一滴,释尽平生恩怨。
心脏忽然剧烈的抽痛。昙花精惊呼一声,从空中跌落。
一道白影如电,将她稳稳接在怀中。
她睁大眼睛看着他的面容,仿佛此刻是宿命最绝艳的一笔,美好如梦,却又如梦易碎。
“婵儿。”白泽抚着她的脸庞,失神般喃喃。
……
是婵儿,不是昙儿……
她脑中忽然清明,猛的将他推开。
“你念的,是你心上人的名字?”她收起慌张,展颜笑问。
“你与她,倒有三分相似。”白泽注视着她的眼眸,嘴角自嘲般一勾。
“是么?是那位仙子,你等候万年之人?”她俯身拈起一朵昙花。今夜一舞,她已为他倾尽韶华。
白泽不语。静默良久方说:“她已经死了。”目如死寂。顿了一顿,拂袖离去。
她指尖一颤,昙花落地。
这却是在意料之外啊……竟然已经死了么?可她又怎会不知,已死之人比活着的人更能长久地占据一个人的心。逝去的总是美好且不可替代,她还没有见到那位仙子,便已经输了……
看着那一方如玉塑成的背影,嘴角弧度渐渐冷凝。她垂眸转身,朝相反的地方行去。
我所有的寿命加起来,都抵不过你对她相候的岁月。拿什么去比,那远古的星辰、蛮荒的朔风……与你相遇,原是我的一个错误罢了。
世间最苦,求之不得,求之不能。来世,千万要做个平凡的人,一个可以让我欢喜的人。否则万世轮回,这一颗心,该如何安放?
我断然不会忘记你的……可是我要走了,既然无法选择爱憎,那就让我决定去留。
皎皎明月,瀚瀚星辰,天下之大,何处乃容?……
一抹单薄的背影,终于消失在亘古寂夜的深处。
这八百年中,昙花精从来没有走出过苍梧山。长夜漫漫,她忽然觉得自己有花不完的时间,于是放弃飞行,在地上慢慢走。方圆三百里没有人烟,路径全无,她一边劈着枝桠,一边寻思该去何方。
忽然,脸上一凉,两缕粘稠的液体顺着脸颊滑下。她大骇,抬头一看,一只又尖又长的巨喙张开在头顶,好像下一个瞬间就要把她的头颅撕下来吞进腹中。一双狭长阴厉的眼睛流露出凶悍,喉中发出凄厉的啼叫。她从未见过如此诡怖的大鸟,瞬间脸色惨白,慌忙之中展开双臂向上一跃,却快不过巨鸟遮天蔽日的双翅,一下便把她扫下来,左臂“咔嚓”一声,疼痛难忍,但她丝毫不敢逗留,急忙往丛林茂密处跑去,不断穿梭在狭窄的树缝间。巨鸟在地面疾驰,叫声凄厉更盛,直刺耳膜,她拼命抑制着五脏六腑间上涌的血气。忽然,只听巨物相撞的轰鸣之声,隆隆踩踏戛然而止,回头一看,巨鸟的脖颈卡在两株蜿蜒相交的参天大树之间,伸着长喙仰天哀鸣。她重重吐出一口气,但依然不敢放松,脑中飞快想着该如何逃跑,彻底摆脱巨鸟的视线。就在此时,一阵疾风吹来,将她卷进一个黑色的漩涡。她骤然失去神智。
“阿泽,你会画像么?”
“会啊。你要我画何人?”
“当然是昙儿!这样你就可以永远记住昙儿的样子,不管走到哪里,提起笔来都能想起昙儿的容貌。”
“好啊……”男子轻拍孩童圆圆的发髻,目光中盛满了爱怜。
……
“阿泽,画好了么?我坐得腿都麻了!”
“作好了。”
“快给我瞧瞧!”
“咦,怎么是一株昙花啊,阿泽,你为何只画我本命?”
男子声音冷冷:“因为这世上,只有婵儿一人的容貌值得我永世铭记!”
……
双眼忽的睁开。
头顶一轮明月,明月相照离。原来是一场梦啊……
这是哪里?她支着手臂想要坐起来,却不想一阵剧痛,整个人重新倒下。
“醒了么,昙儿?”
“不要叫我昙儿!”她脱口而出,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可是对方一点都不在意,反而乐呵呵地问:“那该叫你什么?”
昙花精?多可笑,竟连一个名字都没有……她抿着唇不答话。
“无忧,如何?你我无泪无忧,笑看天下,宛然天成。”
无忧?这样便能无泪无忧么?是了,她再也不要爱了。爱不得,恨不能。即使她命死苍梧,他都不会来看一眼吧……她终于点了头。
“无忧,你能看到这池中的鱼儿么?”
她低头一看,顿时骇然。“这池中……何时有如许多鱼?”那密密麻麻游弋不开的红色,让她一阵心悸。
“这是鯈鱼,只有心怀忧戚之人才能见到,且数量随着心境的变化而变化。你有多少心事,便能看到多少鯈鱼。”
她静思不语。自己的心事便如此之重么?她以为天天守着喜欢的人,便同时拥有了世上最单纯的心思。却没想到,二者竟是相辅相成。没有绝对的快乐,也没有绝对的怨愤。那积压在心底的幽暗,连自己都不能察觉。
“你且从中抓一条出来,取它身上的一片红鳞,佩戴在身上。鯈鱼已忧,你可从此忘忧。”
真的吗?这么简单?不管无泪说的是真是假,她都决定试一试。于是随手一捞便抓起一条,拔了它身上的一片红鳞,又把鱼扔回水中。接着用衣袖小心翼翼地将鳞片擦了擦,放进荷包。
她忽然发现自己身上的昙花香被一股陌生的清幽之气掩盖,闻之使人心旷神怡。待她再向池中望去,红色已尽数不见,池水清澈如故。
但不知为何,无泪的墨莲瓣与之前相比聚拢了很多。明明将要完全盛放,怎么又倒退回去了?她想起自己出现在这儿的原因,问道:“是你带我来的吗?”
无泪悠然道:“自然。你身上有我给你的莲瓣,攻击你的赤水蛊雕我亦感觉到了,只是我身形所困,无法前来相救,只能召唤一位朋友,将你带到这里。”
他既然称一位朋友,便是不愿多说了。想了想,问:“你没事吧?”指的却是他异常的状态。
无泪嗤笑一声:“还不至于有事,只是困于胎体的日子又增加了两日。”
“过几日你便要出来了么?”她奇道。那时她就不需要对着一株莲花说话了。
无泪不知为何陷入了沉默。
是啊,再有几日他便能出世了,不过他不会告诉她,他出世之时……罢了,他苦笑两声。
“你的手臂怎么了?”
昙花精这才感觉到左臂传来的疼痛,却只笑笑:“逃跑的时候摔着了,无甚大碍。”晃了晃有些脱形的胳膊。
“你为草木之胎,身体有折损不易复原,怎可如此掉以轻心?”莲瓣上忽然升起一颗露珠,闪耀着五彩光芒,缓缓向她飞来。她欲伸手去抓,露珠却身形一抖躲开了她的魔爪,消失在左臂脱节之处。胳膊忽然不能晃荡自如,她用右手拍了拍,也无甚疼痛。
“无泪,你道行虽浅,能耐却不小。”她赞叹。她修了八百年,遇到内伤尚可运气自疗,遇到外伤却也只能像凡人那样用最笨拙的方法等待治愈。
“这五色珠,便是你先前所见光芒幻化,集载着至纯的天地灵气。”
昙花精了悟地点头。“你便是靠它修炼么?”
“可以这么说。”
唔。还真是麻烦。生在这树洞之中,确实不利于修炼呢。像她那样多好,只要随便捡个地儿,往土中一扎,便可开始吸纳天地精华了。
“无泪,你便要出生了,我为你弹一曲庆生如何?”
“你这般跳脱的性子,竟然也能静心抚琴么?”
“非也。我弹的可是琵琶。”掌中忽现一把精巧的玉琶。
“琶音轻快,倒也合了你的性子。”
昙花精嘴角得意一扬,转轴、拨弦,继而愉快地弹唱起来。
她所弹、所唱,皆是自己谱曲,自己作词,而灵感便是来源于花花草草中流传的神仙故事。故事多凄婉,她却不喜那令人伤心的调子,便只选美妙的桥段渡词谱曲,将九月雪唱出了三月花。朵朵昙花在她身边绽开,发出莹泽的光芒,配着萤火点点、月光皎皎,说不出的美好隽永。
池中莲瓣轻动,五色光渐渐将它包裹,愈积愈大,直冲出了头顶一方天洞。
远在疏属山的白泽看到苍梧大地冲出一条五彩光,周围妖兽齐齐哀鸣,心弦一紧。他竟然没有选择疏属山降生么?!忽然发现脚下大地,无数条五色光急剧延伸,光芒从微不可见到炽如明火,每遇一物便拓宽五分,留下一路灰烬!他心头骇然,大袖一挥消失在疏属山。
那一方树洞之中,五色光迷得人睁不开眼。昙花精指尖不停,以一首绝世琶曲为无泪庆生。无忧无泪,你从此带我闯天下可好?也看看那人间稚子、三界痴儿……否则这无尽的寿命,要它何用?不过阅几场盛世繁华,再陷几场恩爱情怨……指飞如惊蝶,心崩如天裂,无泪无泪,你快出来!一道寂夜玄色冲破五彩光柱直刺苍穹,墨莲升起,莲心光晕之中,一位玄衣少年缓缓启眼,霎时天下倾墨、不见月色。那眸黑如亘古,一股开天辟地的洪荒之气滚滚而来,直惊得奏琴之人指尖一滞。琴音戛止。复又以奔腾之势翻涌相迎!
忽然,一道银光冲破玄夜,向莲心袭来!玉琶击地,声如碎石,昙花精飞向玄衣少年,将他抱在怀中,旋转落地。眉心一点殷红,一丝鲜血缓缓流出。少年抚着她苍白的脸,微微笑道:“无忧,莫忧。”
她抱着他,只害怕得说不出话来,为什么一出生就要死?为什么不让他活着……她仰头望天,神祗白泽立于重云之上,俯视着她。“昙儿,你为何与他在一起!”似压抑着滔天怒意。“你可知他是谁么?!他是魔神转生,贰负再世!”
“我知他是谁,此人名唤雍门无泪,为我起名叫无忧。救我于危难,医我以伤痛,是我唯一的朋友!”她咬着唇,睁大眼睛看着高高在上的神祗白泽。终于有一天,她连离开的权力都没有了么?她本想与无泪远走他乡的……却注定谁也带不走,谁也逃不了……
一柄弑神剑抛下,银色的兽纹如若活物,浩然之气直震得她胸中气血不稳。“杀了他。”白泽冷冷道。墨发飞扬,融入亘古寂夜。
“你说杀,我便杀?”她抚着无泪紧闭的双眼,一颗血色泪痣绽如朱砂。
“他是魔。不杀他,天下便被他杀。”
“他杀了天下么?我怎不知这好生生的三界,何时已经不在了?”
“苍梧之战,业火千里,寸草不生。”
“有因必有果。有因才有果。他为何纵火?”
“因为他是魔。”
“可贰负神、贰负神,他从前也是神啊。是为了什么,让他弃了神尊,甘愿为魔?”
白泽不语。
贰负神、贰负神,他从前也是神啊……
是为了什么,让他弃了神尊,甘愿为魔?
也许,与他有关吧……
弑神剑巨震,大地龟裂,电闪雷鸣。“没有时间了!昙儿,我不会向天帝追究你与魔神一道的过错,你快走吧……”
让我弃下无泪?便如我为众人所弃的八百年?
不,她做不到!一道身形忽然跃起,拔出弑神之剑,炽烈的银光划开夜空,下一秒,刺破自己的身体……银光在体内流泻,萤火漫天,映照着白泽震撼的脸……
“阿泽,我欢喜你,你可知?”
可惜,她再也听不到他的回答……
……
不需要了,下一世,再也不要遇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