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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越霖(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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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逢佳节倍思亲。”
巨石上,奶声奶气的女音悠悠飘起,身后菊花烂漫,蔚为壮观。
同样烂漫的,还有她的师父和师兄。两人在花丛中摆上矮几,一壶好酒,两道小菜。
师父挠有兴致地折下一朵雏菊,插入右鬓。“无忧,石上风大,且来饮酒。”
“师父,师兄说无忧年幼,不得饮酒。”
默默的师兄忽而叹道:“菊花甚美。”随手捧起一朵细细观赏。
师父悠然望天:“唉呀,道隐道隐,你的酒不招人待见呀。”
“什么什么?这是道隐师叔的酒?”无忧跳下巨石,狂奔而来。
她虽年幼,却对道隐师叔印象深刻,那是个真正逍遥的人,对她十分友爱,她亦欢喜他的酒,甘醇芳香使人飘飘欲仙,实乃世间一绝。
一年前他传信来,说要去红尘历劫,品尝世间美酒佳人,但从此再无音讯。
随之绝迹的,自然是他亲手酿制的酒。这让无忧整整伤心了一年。
师父眼睁睁看徒儿夺了酒壶尽兴畅饮,回过神来已壶去酒空。
“咳咳,”他咳得脸皱巴巴,“为师的,为师的……”无忧放下酒壶,绕到他身后为他拍背顺气:“师父不急,慢慢说。”
师兄看不下去了,掏出一张泛黄的纸:“师父,无泪曾从周存那儿偷偷抄写过师叔的酒方。”周存是道隐唯一的弟子。
老头儿两眼发亮,笑嘻嘻地伸手取来,连连赞好。虽然有酒方并不意味能酿出一模一样的好酒,但有胜于无,他有很多时间慢慢摸索:“无泪颇有远见,为师不及你。”
无忧也要看,师父递给她。一阵风吹来,她一哆嗦,纸被吹跑了。三个人眼睁睁看着它落入湖中,悠悠远去。
“咳咳,”老头儿又开始剧烈地咳嗽,“为师,为师……”
为师要杀了你,无忧默默补充。
作为惩罚,老头儿要无忧一人去周存处再要一份酒方。“听说周存身在笠阳。路途遥远,又笠阳城之大,叫徒儿如何寻他?”无忧童音软软,但老头儿心如磐石坚定不移。
“哼,周存乃道隐嫡传弟子,你去城中一问便知。”
这分明是存心为难她嘛。周存哪会这么傻,打着师父的招牌招摇过市。但她确实做错了事,又……也许可以借此机会出去游玩。她眼睛一转,换了副表情惨兮兮地说:“徒儿知错了,此去必当找到周存,为师父寻得秘方。”
无泪忽然说:“路途遥远,师妹质弱,请让徒儿相陪。”
“不允。”
翌日天色未晓,无忧背上昨夜整理的包袱,准备下山。她迷迷糊糊啃着豆沙饼,见到前方有个挺拔的背影,倚着如火如荼的红叶。“无泪。”她含糊唤道。
无泪抬头笑:“走吧。”
“哈哈,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独自下山。”
“师父也不会放心。”
无忧咬了一口饼,默默点头。
外面的世界很新奇。她被送上山的时候是五岁,虽然每年都能回家看爹娘,但这样细致地观赏人间还是头一回。荒芜之地他们便加速前进,遇到集市便驻足游玩,进程不紧不慢。
到了笠阳城,她更大开眼界。城中繁华无比,每家每户门前挂着青铜铃铛,风一吹便发出悠扬的乐音,据说是这里最出名的落铃坊为了迎接他们一年一度的歌舞会挂上去的。虽然节日还没到,但街道已布满从南国运来的繁花,香车织锦,美人酒香,堪比天市。
“反正暂时也找不到周存,先在这里住下吧。”无忧很想看看这场盛会。两人便找了家客栈住下,要了两间相邻的客房。
上楼的时候,有个粗眉大汉不怀好意地瞧了无忧一眼,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缩在无泪身后。我得换身男装才行,她想。
房间里只有些简单的家具。试了一下床,硌得眉毛都皱起来。想必无泪那儿也好不到哪去。没办法,出门在外,不知归日,只能一切从简。看完客房,点了两道笠阳特色小菜,味道不错,酒也清冽爽口。不知何时,厅内起了争执,一男子似无钱支付房租,小二正要把他的东西丢出去。男子衣饰朴素,身形挺拔,倒有三分气质。
无忧有些不忍,她初沾尘世烟火,能想象风餐露宿、无家可归之苦,便想要帮他一帮。
“我替这位公子付三日房租。”童音软软。
争执的二人诧异地看向她,这不过是一个身量不足腰身的小丫头,相貌倒是无比灵动,又兼生了一副侠肝义胆,使人颇有好感。不过小二还是瞥了一眼丫头后面的男子,方说:“如此也可。多谢小姐。”
那位公子低叹一声,向无忧行了一大礼:“恩人,今日相救,感激不尽。”
她抓住无泪的手,竟有些紧张:“我见你气度不凡,自当相救。不必多礼的。”瑟缩地看了一眼无泪。无泪笑着看她。
“敢问姑娘芳名?”
“计无忧。这个是无泪。”
“计小姐、计公子,在下张义年,身无长处,唯独对琴艺略懂一二,二位若不嫌弃,可听在下弹奏一曲,聊表谢意。”
无忧认真地点点头:“那好,有劳张公子。”
张义年取来自己的琴,径直在人声鼎沸的大厅里弹起来。他细长的手指在弦上一点一勾,琴音袅袅升起,似把喧闹划开一道口子,编织出一个独特的静谧空间。周围的人都放下碗筷向这里看,虽是些凡夫俗子,但眼中不乏敬意。
铜铃清越,琴音如水。士子无财,也可在这天地间找到自己的一缕魂。
忽然,他睁开眼,眸中不知捕获了什么猎物,刹那间似有星火迸溅。转眼又沉入湖底,归于沉寂。无忧连忙向后看,只捕捉到一个仓促逃离的艳紫色背影,炫目得不似凡物。门外风起,铜铃大作。
莫不是爱恋他的女子?
但那瞬间,出现在他眼中的焰火如此真实。他们分明是认识的,且有不小纠葛。
但他选择忍耐。视而不见。
算了,和自己没关系。她摇摇头。
曲终,看客尽散。一个小厮忽然走上来,恭敬道:“张公子,我家主人有请。”
外面不知何时停了一辆马车,车帘低垂看不到主人的容貌。
他微讶:“不知何事?”
“公子一去便知。”
“我去看看。”他向二人道,跟着那小厮去了。
“那是个大人物。”无忧说。
无泪:“自然。”
“他要交好运了。”
“未必。”
二人看着张义年和马车一并消失。
夜里,无忧躺在床上怎么都睡不着。隔壁有人在哭泣,已经持续了一个时辰,连叮咚悦耳的铜铃都变得令人伤心。她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猜想那女子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她很想安慰安慰她。但女子们无非为一种事伤心,被男子抛弃。她年纪尚小,若贸然跑去敲门劝慰人家,一定会受到嘲笑。想着想着起了睡意,但不一会儿又被细细的哭声唤醒,像一根羽毛搔着她的耳朵。窗外的铜铃也呜咽不停,带着七分倾诉,三分诡异。她坐起来,下床,点燃蜡烛。反正也睡不着,要不要去看看无泪?也许他也被这声音扰得心烦意乱。但也许,他已经睡着了呢?她摇摇头,踱到窗口。窗外月圆,照得笠阳城发出淡淡微光,白天的景物在夜晚也依稀可辨。忽然,她看到一个东西,惊骇得差点叫出来。那是一只青铜铃铛,不知何时生了锈般被斑驳的暗紫包裹,上面一张哭脸,两只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她。浓稠的液体从中流下,不知是泪是血。
夜风肃杀,笠阳城一夜鬼铃。
无忧猛地把窗推上。
“无泪无泪!”她咚咚咚敲门。
没有人回答。他莫不是出了事?!
“门啊门,对不起了。”摆好姿势,深吸一口气,往前撞。门却忽的开了。她一下子撞到一个热乎乎的东西上,一看正是无泪。
他披散着头发,眼神朦胧,好像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全身完好无损。
无忧吁了一口气,往他手腕上上咬去:“快醒醒。”
刚才匆忙之中,她忘了自己的师兄有一个奇怪的规律,晚上神智恢复得很缓慢。师兄说以后有急事就像这样咬他,打他也可,他会出于防护快速醒来。
这一下大概咬得很疼,他眉毛皱成了一团。
“无泪?”
“我醒了。”
“你还好吗?”
“发生了什么事?”他看见无忧惨白的脸。
“你睡着时,对周围的事物一概不知。”
“是。”无泪低下头,眼中闪烁着歉意。
“多数无益。你跟我来。”
手指触上冰凉的窗,竟不敢打开。
无泪皱了皱眉,推开窗的同时,把无忧藏到身后。周身充满谨戒。
一轮明月,铜铃叮当。与平日并无二致。
无忧不敢置信。
“刚才,我见到了紫色的铃铛,上面有人的哭脸。”
“现在没有了。”
“是。”
“不在梦中。”
“是。还有人的哭声。”
“哭声?”
“我想,你听不到,但我因此失眠。”
“现在,哭声没有了。”
“似乎是在关窗之后,哭声停止了。”无忧回忆。
“那个女人,和你见到的鬼铃有关。”
“我们去看看隔壁?”
“房中没有照明,什么都看不见。”
“那只有等明天了。”
无泪点头。
但无忧还是觉得毛骨悚然。那只注视她的鬼铃,是否已经认识她,怪她发现了秘密?
她打了个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