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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玲珑骰子安红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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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爱如山海,山海不可平
楔子:
灯光啪的一声被打开,世界归于安静。煞白的灯柱落在舞台中间,照映着一个瘦弱的背影。
叶安知在心里静数三秒,然后跟随响起的音乐跳出第一个动作。纤细的手指缓缓地伸过头顶,腕上的血菩提珠子在灯光下熠熠生辉。一个简单的旋转,就将她带入他的眼中。
她的颈项一向颀长,像是一朵骄傲的车矢菊。脸庞褪去青涩,黑亮的眸子添了几分淡然,却依旧美得如同山顶的星光。
自她的第一个动作起,台下便已一片唏嘘,三十年前,林青喻就是凭借这支《海上风》一举夺得了第十二届洛桑大赛金奖,从此一战成名。如今,叶安知将这支难度极高的舞拿来参赛,不得不说令人惊叹。
评委们都有意无意地将目光投向中间那个男人,他不仅是林青喻的儿子,更是此次大赛的最大赞助商。此刻,他却死死地望着台上那个女人,嘴角不见惯常的浅笑。
叶安知的舞步十分干净,身体的每一处饱含情绪,几乎不需要任何技巧的辅佐。长发落在身前,随着身体的飞扬彷如灵动的精灵。当她将身体伏在台上,抬起右脚伸过头顶时,她的眼睛第一次随着足尖一起看向观众席。
那浓眉下的深目与自己对视了一秒,便在她心里激起无数涟漪。她翻转着身体,干净利落地起身然后缓缓地背过观众,同时放任眼底的悲痛,不再强忍收束。
上台前,她在纷乱的人群中与他重逢,彼此怔愣地看着对方,相顾无言。许久,耳边才有微弱的声音传来:“叶安知,你可知道,我找了你七年。”
那带着恨意的声音如细针般落入她的心尖,扎得生疼。如今背着身才敢想起,那刺骨般的疼痛竟是思念。
转身的一瞬,手腕上的血菩提突然断落,啪嗒啪嗒落在叶安知的脚下,在众人的惊恐中,她滑倒在了舞台上,台下慌乱的人声已经虚化成一张无声的背景,世界安静地只能听到她与他的呼吸声。
意识模糊间,叶安知再次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他深皱着眉,抱着她的手竟微微颤抖,他慌乱地叫着她的名字,全然不复每日梦里的模样。
可她清楚的知道,就是他。
一个小时前,她静静地站在候场区,一眼便从人群中辩出他来,然后看着他穿越人群,仿佛穿越时岁,向她走来。
【1】
2007年夏,叶安知离开生活了十九年的小镇,跟随安娜来到瑞士洛桑。舞蹈家安娜来中国游学时,在度假小镇的一个艺廊里看了叶安知的一支舞,便邀她参加第三十二届洛桑大赛。临别时,母亲从手腕上摘下那串从不离身的血菩提珠子,交给她:“小安,记住你身上背负着我的梦想和…”
母亲话尾未说出的那两个字,已完完整整的呈现在她苍老的眸光中,那里映着时光都无法磨灭的疼痛与恨意。
她知道,她还背负着仇恨。
安娜将叶安知安置在莱蒙湖畔边的一栋别墅后,便马不停蹄地赶去苏黎世参加舞协例会。
叶安知每日反复练习舞步,汗水黏湿了衣裳,也不敢有半刻松懈。母亲从小对她严苛,亲身传授她一生技艺,就是为了如今这个天赐的机遇。
那一晚,溶溶月光洒在窗台繁盛的天竺葵上,叶安知照例在清幽的前院里练舞。依着母亲的方式,她每日都播放不同的音乐即兴而跳,全由敏锐的感触,凭得是天赋。
缠绵的曲调刚刚流转到第二段,一串急促的敲门声便打断了叶安知的节奏。她关了音乐,上前开门。
门外是一个浓妆艳丽的中国女人,带着浓烈的醉意。她软着前凸后翘的身体,眼神媚态,完全不顾叶安知的阻拦,极力闯了进来。
她在院里大喊:“慕宸远,你给我出来。”
叶安知皱了皱眉,拉住那女人:“小姐,你走错了,这里没有你找的人。”
那女人转头看她,眼里迷蒙的醉意,愣了一瞬之后,兀然一笑:“错了?不,他是爱我的,不会错。”旋即对着门外继续大喊,声音透着卑微的乞求:“宸远,是我错了,你别离开我好不好。”
正在叶安知不知所措之时,一声悠远而轻微的叹息传来,叶安知循着声响,往斜后方转眸,邻家别墅二楼的阳台上,一个男人持着红酒杯交臂而立,身后的天竺葵染上冷月,有斑驳的疏影映在他的周身。是一张英俊的脸,嘴角浮着极淡的笑。
“蠢女人,连门都走错。”清幽的夜色中,他的声虽轻,却也清晰地入了叶安知的耳。他望着叶安知,将身体伏在阳台的檐栏上,嘴角的笑意加深:“诶,小姑娘,你的舞跳得不错,可惜今夜被人扰了兴致。”
叶安知对他这副轻浮的模样皱了皱眉,旋即指着那伏在客厅门口醉过去的女人道:“先生,如果她是你的客人,麻烦将她带走。”
他挑眉一笑:“如果我说不是呢?”
叶安知从未见过如此无赖的人,清秀的小脸上蕴起薄怒:“那就更加麻烦你将她带走了。”
那人愣了一瞬,旋即大笑:“真是个有意思的小姑娘。”他未再多说,信步悠闲地下楼。
不到一分钟,院里的矮墙上便出现一人,叶安知惊讶地看着他纵身一跃,轻轻松松地便出现在了自己的院内。
“你这人真奇怪,好好的门不走,倒学小偷一样爬墙。”叶安知看着他从月色中走来,脚下踏过几片掉落的天竺葵花瓣,嘴角一抹弧度弯得极淡,那古潭般幽黑的眸子却渐渐清晰。
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小姑娘,你不觉得这样的月色除了跳舞,还很适合幽会么。”
十九岁的叶安知未经情事,面对如此露骨的调戏,饶是平日多淡定一人,也不禁红了耳根,当然,这番羞红中更多是的恼怒,她不愿与一个陌生人多生纠缠,往那酒醉女子方向抬一眼:“先生还是与你的客人去幽会吧。”
那人一笑,便不多言,走去扶起那女人,搂着她准备离开。
走到她跟前时却突然停下脚步,他回过头,浓黑的眉毛上挑,嘴角勾出一弯浅弧:“小姑娘,刚刚那支舞若在第二个抬腿时将眼神放在足尖上,意境便会大不同。”
叶安知一愣,在脑中回想起刚才的舞步,似乎,确是如此:“你会跳舞?”她看着他的背影试问道。
他再次转身,如初的淡笑:“不会。但看得多了,就略懂。”
事实证明,慕宸远实在太过谦虚。他总是能一针见血地指出叶安知舞蹈中的瑕疵,渐渐地,叶安知也不再排斥他出现在阳台上看她跳舞,夜色将好时,他也会如那日一般翻墙过来,指点她几招。
安娜每隔一天都会打电话来询问叶安知的近况,叶安知借机向她打听了慕宸远,安娜说他是她一位同行旧友的儿子。
难怪,他对舞蹈有如此高的鉴定水准。
“怎么样?”叶安知将参赛的舞蹈练给他看,完毕微喘着气问他意见。他优雅地端着红酒杯靠在藤椅上,微皱浓眉。
“技法,节奏,控制力,都对。但,还是少点什么。”
叶安知不懂。
慕宸远深思一会,询问道:“你谈过恋爱吗?”
叶安知摇摇头。他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是什么?”
他神秘一笑:“不可说,不可说。”
远处传来中古教堂守夜人的报时声,伴着清冷的月光彷如堕入古老的时境。慕宸远心上一动,对叶安知一笑:“换件衣服,我带你去个地方。”
夜晚的莱蒙湖波光粼粼,身后广阔的梯田外是连绵起伏的阿尔卑斯山,慕宸远开车从小径直上,带她来到一片葡萄庄园。
她跟在慕宸远的身后,小心翼翼地从暗处摸进地下酒窖。光线昏暗的过道里,叶安知被不明物一绊,即将摔倒的一瞬却落入一个温软的怀抱。
“没事吧?”
她几乎看到了他嘴角的淡笑,带着清冷月色下的天竺葵花香。
幸好是在暗处,看不见她脸上的晕红。她摇摇头,轻声开口:“没事。”
他一笑,放开她的同时自然地拉起那双纤细微凉的手,叶安知胸口一跳,只觉全身的触感瞬间集中在了手掌间,那里传来的温热直通心脏,使它越跳越快。
行至光亮处,他才放开她。叶安知背过那只手,紧紧地交握在身后。慕宸远拿起架上的一瓶红酒,开瓶倒了一小杯,然后递给她:“99年的霞多丽,你尝尝。”
叶安知摇头:“我不会喝酒。”
他一笑:“放心,这瓶不浓,像果酒,喝不醉。”
叶安知犹豫地接过,凑到嘴边轻轻呷了一口,酸酸的。
慕宸远带她品尝了不同的葡萄酒,有的是层次繁复口感,有的是清香的甜味,还有的是单纯的酸爽。他拉着她席地而坐,给她讲葡萄酒的故事。
叶安知正听得入神,门外突然响起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Who is that”
慕宸远反应极快地拉着她往架子后面一躲,叶安知刚要说什么,就被他用手掌捂住,他的鼻息擦过她的脸颊,黑长的睫毛清晰可见。
那人探头自言自语了一番便离开,还不忘把门锁上。
慕宸远将手从她嘴上移开,借着暖色的灯光看到她脸上的潮红,嘴角一弯:“才喝几口脸就红成这样,果真是没喝过酒的小姑娘。”
叶安知捂着灼热的脸颊:“我十九了。”不是什么小姑娘。
慕宸远愣了一瞬,旋即笑开,不如惯常的浅淡,那笑意是从心底升起的愉悦,绕进了眼里,叶安知不自然地转开眼神,安定心绪:“我们被人锁了,怎么办?”
他故作无奈:“那只能在这儿过夜了。”嘴角的笑意随叶安知脸上的绯红一起加深。
隔日,慕宸远大大方方地拿出钥匙开门,迎着叶安知困惑的眼神,他却只淡笑:“有美女和美酒作陪,我可舍不得。”
回想起来,自己是缘何爱上他的,她早已想不起理由。但是,叶安知一直记得一个场景:那日清晨,有凉风拂过,他的目光扫过来,让她觉得天涯寂静,漫山遍野都是今天。
【2】
慕宸远说,她的技巧已臻完美,舞步间缺少的东西不是靠练出来的。可他从不告诉她,到底缺少什么。
他带她去滑雪,耐心地教她如何掌握平衡,扶着她走出第一步。
他带她去看海洋湖,白雪笼罩着整片山峰,山谷下有绿色的村庄隐在薄雾中,冰蓝色的湖水映出雪山的倒影,美至灵魂深处。
他带她去蹦极,紧紧地抱着她从高处跃下,像是跌入山海的怀抱,她从未如此剧烈的感受到脉搏的跳动,像是真正地活着。
他带她去山顶看日落,浓郁的橙色铺在天际,染得天地静谧而安详。他说:“若你看过世间淋漓的风景,便可以将世界跳给别人看。”
叶安知充盈着奇妙的心绪,她转头看他,有霞光映在他的脸上,如一副浓郁的油画:“谢谢你教我这些。”
他扬着眉,嘴角一弯:“安知,我要教你的,可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心动。”这两个字从他嘴边淡淡流转,轻轻地落在她的心上。叶安知愣了半晌,双手依旧笼着自己的膝盖,身体却不禁靠了过来,她在他唇上落下一个浅浅的印记,一触即走。
“我已经学会了。”
慕宸远已有五日未曾出现。叶安知忐忑地去找过他,他家的门却始终紧闭。每晚月光下的练习,她总是不自觉地看向那方阳台,却依旧空无一人。
叶安知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她一遍一遍地练习舞步,强迫自己不去想,可每一个动作起,脑中便浮现他的面容,还有那嘴角勾起的淡笑。
终于在第六日傍晚,隔壁传来人声。叶安知按捺不住内心激动,迫不及待地跑过去敲门。
入眼迎上的,却是一个美丽女子,她笑着用英文问道:“你找谁?”
叶安知刚想开口,屋内便传来那好听的声音:“Carry,帮我拿下咖哩酱。”走过时瞥见门外的她,神色淡然,浅笑道:“安知,你怎么来了?要不要一起吃晚饭。”
这是叶安知吃得最心不在焉的一顿饭。她余光总是不经意地滑过那张娇俏的笑脸,见她亲密地伏在他耳边悄声细语时,心里觉得堵得慌。
她放下手中的餐具,看着正侧头与身边人笑语的慕宸远,轻声开口:“我吃完了,先回去练舞。”
他半晌才反应过来,抬头看她时眼中还余留笑意:“哦,好的。加油。”
叶安知独自回到住处,在房间里放着平日练习的舞曲,却找不回往日的平静。
月光下的独舞,叶安知将情绪彻底地由身体发泄出来。连纤细的指尖都衔着心底那份纯真的爱意,和一丝求而不得的哀伤。
舞毕,那方阳台上传来清亮的掌声,叶安知偏头抬眼,如初见那般,他站在月色下,长身玉立:“安知,你领悟的很好。这便是我教你的第二点——嫉妒。”
叶安知仿佛看见他嘴角惯常的浅笑,许久才淡淡开口:“不,是第三点。”
他挑眉:“哦?那第二点是什么?”
“想念。”
慕宸远曾这样问过她:“安知,你为什么选择舞蹈?”
她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母亲希望我能站在最好的舞台上,然后…”叶安知咽下余下的话。
他也未在意:“那你喜欢跳舞吗?”
叶安知点点头。
其实,她也不确定自己是否如母亲那般痴迷于舞蹈,只是十九年来的生命中,跳舞已经成为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仿佛除了这桩事,也无其他可做。
而她从小就背负着母亲一生无法释怀的使命,她怎么也不敢忘记。
在那天,当那个改变了所有人命运的女人出现时,叶安知还惶惶然沉浸在与母亲的回忆中。那女人与母亲不同,眉梢眼角间仿佛未染半分岁月的痕迹,依旧优雅美丽。
“叶小姐,刚才我与你说的,你可有了决定?”那高贵的中年女人望着她,等她回答。
叶安知将左手覆在手腕上的血菩提珠上,神色怔忪间却问了一句不相干的话:“你是林清喻?二十年前凭一支《海上风》而成名的林清喻?”
林清喻这些年已经习惯大家称她为林老师,而眼前这个小女孩如此直接地说出她的名字,并带着些许凌厉的敌意,不得不让她感到惊讶。
但她依旧淡定:“是的。我是林清喻,宸远的母亲。宸远虽不是我亲生,但自我与他父亲结婚后,我一直待他如亲子。刚才我与叶小姐说得那番话,也是为了你们好。希望你能理解。”
林清喻见她毫无反应,不得不补充:“宸远一向爱玩,身边有很多女人,这些我们也不会多管。但是,叶小姐你不同。”她从包里拿出一张照片,放在叶安知面前,她低头看一眼,心上一跳,是一个与自己有七分相似的女子。
“她叫孟芸,曾经是我最得意的学生,可惜,三年前死于一场车祸。她与宸远曾是一对恋人,宸远甚至为了孟芸不惜反抗他父亲。宸远生在慕家就注定了有很多事情身不由己,其中包括他的婚姻。”
“他父亲不希望出现第二个孟芸。”
叶安知这才想起来,慕宸远曾说看多了就略懂,原来是指这个女孩。原来他如此费心帮助素不相识的她,是因为自己长了一张与故人相似的脸。
原来,那些在月光下看她跳舞而失神的目光,都是因为想起了另一个人。
她抬头,敛起眼底的忧伤:“那你希望,我怎么做?”
林清喻见她满眼倔强,失神半秒后才开口:“叶小姐是个聪明人,我们希望你可以主动离开,从此之后不要出现在宸远的世界里。”
“如果我说不呢?”
她浅笑:“安娜请我联名推荐你参加此次洛桑大赛,若我毁了这封推荐信,恐怕叶小姐不得不失去一片大好前程了。”
蓦然间,叶安知想起了一桩往事:小时候的一个夏日,她偷偷跑出去和伙伴们去河边抓虾,回来时却被提前下班的母亲抓个正着。母亲生气地拿藤条抽她,小小的她跪在地上边哭边认错:“小安以后再也不贪玩了,一定好好练舞。”
回忆之间,林清喻扔下一句话:“叶小姐,你和孟芸实在太像,我们不得不防患于未然。”
洛桑大赛上,叶安知抽到第一签,当灯光打在她身上时,她突然觉得手脚无力,久久都未摆出准备动作。那一刻,她的脑中萦绕着各种复杂的思绪。
身体跟随着音乐跳出熟练的舞步,脑海中却浮现出他的模样。他站在清冷月光下,身后是大片天竺葵。画面瞬间消失,转而响起了母亲的声音:“小安,你一定要站在最好的舞台上…”
最终,她还是输了。虽然他教得如此好,她却依旧没能跳出最好的舞蹈。
比赛之前,慕宸远对叶安知说:“等你比完赛,我便教你最后一点。”
虽然叶安知不知道他还要教她什么,但在此后的七年里,她深切地体会到,慕宸远教了她心动、想念和嫉妒之后,还教会了她,什么是入骨的相思。
他们相识不长,他甚至不曾爱过她。但有些人,一眼便是万年,如叶安知。
【3】
往事一幕幕地从脑中闪过,像梦一般。叶安知感觉头顶晕眩,耳边全是沙沙声。挣扎着睁开眼,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容近在咫尺。他深皱浓眉,抱着她的手还在微微颤抖。
叶安知这才想起,自己刚刚滑倒在了舞台上。
方才,当台上这位女孩倒下时,慕宸远竟立刻推开座椅,慌张地跑上去抱着眩晕过去的她,这令台下众人惊讶不已。
叶安知移开目光,挣开他的怀抱,缓缓地站起来。她看向评委席:“对不起,可不可以允许我重新跳一遍?”
其中一位评委犹豫着,然后将询问的目光投向还怔愣在台上的慕宸远。慕宸远盯着她的背影许久,才淡淡开口:“可以。”
音乐响起,叶安知将那支《海上风》完美地呈现在舞台上。有评委已经暗自结论,眼前所见这支舞,竟比当年林清喻跳得还更具意境。这个年仅二十六岁的女子,眼神里竟流露出超越年纪的阅历。
舞毕,评委们照例询问选手几个问题。有人问她为什么来参加此次比赛,她说:“为了完成我母亲的遗愿。”
“遗愿?你母亲她…”
“七年前就去世了。她爱了舞蹈一辈子,将它视若生命。刚刚我跳得这支《海上风》,便是我母亲的作品。第十二届洛桑大赛上,林清喻盗窃了她的编舞,赢了比赛。而我母亲却一生怀才不遇,默默无名。”
台下已经一阵骚动,惊讶的众人对这一番话议论纷纷,有人将目光偷偷投向慕宸远,只听见他平静开口:“你说林老师的成名作是偷窃的,有证据吗?”
叶安知看向他,模模糊糊的影子。她轻轻吐出两字:“没有。”
“那你的目的是?”他靠在椅背上,漫不经心的语气,眼眸里却泛起一丝复杂的情绪。
“我只是想把真相告诉所有人。”
比赛结束后,慕宸远在门口等她,手中把玩着一个小物件靠在车旁,见她从里头出来,叫她名字。
她毫无反应,慕宸远皱了眉,走上前去拉住她:“叶安知。”
叶安知感觉自己的呼吸瞬间退回到出生时般缓慢暖长,不是悲伤,也不是心痛,而是如独自站在大海中央,一种叫做绝望的感受。
她转身,望着他:“慕先生,有事吗?”
慕宸远一怔,半响才道:“先上车,我有话跟你说。”
“有话就在这说吧。”
慕宸远抓着她手腕的力道紧了一分,眸光定在她的眼睛里,最后无奈地道:“七年前,你为什么一声不响就离开瑞士?”
她轻轻挣脱:“比赛结束,我自然就离开。”
“我知道林清喻跟你说过孟芸的事,但我从未将你当做是她,在我眼里,你们并不像。”
叶安知看着他,黑色瞳眸里无半分涟漪。他继续道:“若是为了刚刚你说得那件事,我并不觉得你应该将上一辈的恩怨,拿来报复我。”
叶安知勾起嘴角的一丝浅笑:“慕先生,七年前你教我跳舞,我一直很感激,今天正好有机会,再次向你道谢。我离开并不是你想得那样复杂,我只是觉得,咱们萍水相逢一场,聚散顺其自然便好。”
“萍水相逢?”慕宸远一哂:“安知,你错了。如果那天,你依约来到莱蒙湖畔,便会看到我像个傻子一样拿着玫瑰等了你一天一夜。”七年前他跟她说过,等比赛结束,他便教她最后一点,可是,她却没给他机会告诉她,他最后要教的,是相爱。
叶安知心里一痛,眼里蒙上一层水雾,耳边全是他微弱的声音。她眼中是模糊的影像,那些皱眉的神情全然不像记忆中站在月光下浅笑的他。
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叫唤,叶安知回头,隐约见是何牧,等他走近还未开口说什么,叶安知便挽上他的手臂,对慕宸远说:“慕先生,不好意思,我男朋友来接我了,我们还有事得先走。”
何牧一愣,旋即看向眼前的那个英俊男人,他正紧皱着眉,眼里透着濒临爆发的愤怒。他心上一动,便已知事实。
他向慕宸远礼貌一笑,然后牵着叶安知转身离开。慕宸远叫住她:“叶安知,你还落了一件东西。”
安知回头,只见他手掌间是那散落的血菩提珠子。她伸手接过,指腹划过他的掌心,一颗一颗血红相思豆便轻轻跌入她的手中。
身后是灼灼的目光,叶安知告诉自己:别回头,往前走。何牧转头看她,询问道:“他就是那个你埋在雪山里还念念不忘的心上人?”
七年来,叶安知走遍大江南北,看尽世间淋漓风景。她跟何牧就是在登雪山时认识的,两人差点在雪崩中丧命,叶安知回来后偶遇何牧,两人成了朋友。
她没有回答他,紧紧地握住手中的珠子,眼神空茫。
何牧见她如此,转开话题:“今天有没有感觉哪里不舒服?”
叶安知浅笑:“何医生,病患除了眼前有点模糊,声音有点听不清之外,其它都还好。”
何牧轻叹一声,带着她往医院的方向走去,不再多言。
尾声:三个月后
天幕将晚,叶安知躺在院中的藤椅上,身上盖着薄毯,手边是一份今天的报纸。她刚刚浏览完上面的两则消息:
著名舞蹈家林清喻公开致歉,承认《海上风》一舞并非原创,是一位叫做叶琳女士的作品。另一则,便是慕氏继承人慕宸远与于氏集团的千金订婚,不久将会举行婚礼。
晚霞映在叶安知沉睡的侧脸上,搁在薄毯上的一只手紧紧握着。何牧叫了她几声也未见回应,忧心地走上前去摇摇她的手臂。
叶安知缓缓地睁开眼,对他一笑,像一朵苍白的花悄然绽放,他心里一痛,再次暗暗地问上天,缘何要如此残忍地对待一个那么美丽的生命。她才仅仅二十六岁啊。
“何医生,你愁眉苦脸的样子真难看。”
她早已看不清事物,却还要装出一切如初的样子,倔强得令人心疼。他扶起她,准备喂她吃药,她却摆摆手:“不吃了。”然后抬头望着天空,淡然一笑:“等月亮出来,我想跳最后一支舞。”
何牧知道,她的视力和听觉已经完全消失,身体也在渐渐瘫痪,现在的状况根本不适合跳舞。可是他不忍心阻止她:“好,待会我给你放音乐。”
月光下,叶安知跳起了七年前的那支舞,吃力地摆出动作,脸上却是一副满足的淡笑。她闭着眼睛,在脑海中想起那人的模样。
他说:“安知,若你看过世间淋漓的风景,便可以将世界跳给别人看。”
他说:“我要教你的,是心动。”
他说:“如果那天你依约来到莱蒙湖畔,便会看到我像个傻子一样拿着玫瑰等了你一天一夜。”
叶安知仿佛闻到了清冷月光下的天竺葵花香,她手腕上的血菩提珠子熠熠生辉,刺痛了身后那人的眼。
何牧往后看过去,只见慕宸远站在不远处,眼中有泪滑出。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原来世间有种爱,确如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