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勘舆师》苏长案

3、式微式微，胡不归

　　太子府。
　　一池春水氤氲在雾气之中，池边的朱砂香肩半露，芊芊素手将水撩拨到池中之人的肩头，口中不时传出铃铛一般的娇笑。
　　池中的人赤着身子，双目微阖，手执一壶清酒，半掩于水中的身体呈现健硕流畅的肌肉轮廓，一张妖孽般的面庞惹得朱砂阵阵羞喘，不敢直视。
　　一身黑衣的暗卫雕塑般站在旁边待命。
　　“三日已到，人呢？”水中之人双唇微动。
　　“回太子，属下办事不利，属下该死，”说着抽出冷剑，再眨眼已是倒地而亡，颈间流出潺潺鲜血。
　　世人都道大皇子手段残忍，谁又知，论起残忍，看起来谦和内敛的太子是他的千倍不止。
　　朱砂惊得一个哆嗦，却不敢叫出声，也不敢停了手上的动作。
　　感觉到她的惊恐，百里宸握住那只战战发抖的手。“怕了？”
　　温柔的语气让朱砂又是一阵眩晕，在这升腾着血腥味的场景中，百里宸温柔的关切竟让她觉得异样悚然。
　　“来。”
　　百里宸加大了手上的力气，池水漾起涟漪，翻手间朱砂已卧在君怀。
　　“太，太子殿下……”有羞怯，有畏惧，有紧张。羞怯的是面对赤膊的太子殿下，畏惧的是方才人命消逝的轻而易举，至于紧张什么，她心中清楚，百里宸更是明了。
　　“嘘……”百里宸将手里抵在她唇间，用手描画她的五官，“真是标致……本太子越看越觉得喜欢……”
　　朱砂暗中深深呼吸，努力压下内心的恐惧，作出娇羞的姿态，双目低垂：“太子何故要拿奴婢来寻开心。”
　　百里宸依旧浅笑：“为本太子侍浴，你可开心？”
　　“自然。”
　　百里宸一手抚上朱砂的脸颊，不知是紧张还是害怕，她的嘴角还保持着笑容，脸色却是愈发惨白，随着百里宸的手一寸寸向下，她下意识地向后挪动着身体。
　　他向下一寸，她的心便狂跳一下，从来没有一刻觉得时间慢得如此难熬。
　　百里宸的手停在了朱砂颈间，她意识到什么似的瞪大了眼睛。
　　眨眼之间，他反手扣住了她的喉咙。指尖施力。
　　朱砂说不出话来，艰难地仰着头呼吸，看到百里宸阴沉的眸子里写上了杀戮。“你们不该动她的。”一字一字从唇间挤出来。
　　她又是一身冷汗。
　　拼了命地挣扎摇头，水花渐得到处都是。
　　百里宸缓缓松开了手，面色恢复了平常，又轻轻柔柔地帮她顺了顺耳边的碎发。“大皇子舍得让你来送死，本太子却不舍得杀了你。”
　　朱砂像一只受了惊的猫，警惕地盯着眼前的一切，听到“大皇子”三个字，最后挣扎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她早该知道，像百里宸这样精明的人，在她混进府上的第一天就该识破她的身份了。
　　百里宸似乎对朱砂绝望的表情很是满意，伸手捏着她的下巴逼她与自己对视。“你知道我父皇为何不愿立大哥为太子吗？”
　　朱砂的眼睛疲惫而愤恨，眼中分明写着“还不是因为你”。
　　百里宸仰着嘴角，笑得一脸无害：“因为他笨。”
　　他就这样毫不掩饰地轻蔑着大皇子，寥寥几字，对叶朱砂来说，这般刺耳。大皇子是谁？她最敬重最心仪的人。
　　一咬牙，叶朱砂拿下头上朱钗做利器，直直像百里宸刺过去。
　　朱钗未落她的手便直接被他擒住，他微微用力，她的手腕便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痛得她嘴唇发白。
　　大皇子委实是笨，太子府是什么地方，叶朱砂说白了不过是个有姿色的青楼女子，还想在这搞出什么名堂。
　　更笨的是，他万不该在皇上的家宴上对百里宸下手，皇宫又是什么地方，太子能在皇上的眼皮子底下被人害死吗？传到坊间岂不成了笑话。
　　不过如实说，若是得手，大皇子着实不用担心自己的后路，皇上已年逾花甲，膝下却只有渊、宸二子，百里宸是皇上的宠妃月夫人所生，月夫人五年前离世，皇上伤心万分，从此在没有纳过别的嫔妃。而大皇子乃正宫皇后所生，皇后出自朝中权臣之家，家族手握兵权，权势稳固。
　　所以，百里宸一死，他百里渊便是皇上唯一的继承人。就算是东窗事发，皇上不顾父子情谊处置他，起兵造反也并非没有把握。
　　他不怕得手，只怕失手。
　　宫宴上，皇后给百里宸赐酒，赞赏他治国有方。百里宸的酒杯分明已经沾唇，却偏偏又莫名其妙地移开。这一杯可是皇后赐的，当着皇上的面，他怎敢不喝？
　　却见百里宸从容一笑：“皇后娘娘过誉了，儿臣能有今日全凭父皇的栽培，还有，一位奇能之人多年来对儿臣的倾力相助。”
　　皇上闻言慈祥一笑：“哦？是何人？”
　　“儿臣府上的勘舆师，丘素衣。”
　　百里宸的声音不强不弱，恰好能清晰传遍宴席的每一处角落。
　　皇上面色骤然一变。在皇族人心中，丘氏的地位极高，得丘氏者得天下，自己当年若不是得丘先生辅佐，根本没有可能坐稳江上。普天之下，姓丘，又称得上奇人的，十之八九是丘氏一族之人。
　　太子口中的这个丘素衣与丘先生是何关系？他，回安邑城了？
　　往事如烟般掠过心头，皇上眉间凌厉：“宣丘素衣，朕要见见她。”
　　宦臣应了一声，捏着个公鸭嗓子喊素衣的名字，说话间素衣已由暗处移到明处，端跪在皇上的镶金食台之下。
　　仔细打量，这姑娘眉眼如画，却薄凉似水，纤瘦羸弱的身体，却似暗藏了巨大的力量。
　　“你可认得丘延翰？”皇上声音威严中透着一丝难言的关切。
　　素衣恭敬一拜：“回皇上，认得。”
　　鸦雀无声，殿中的人皆屏息凝视，丘先生的名号或许天下人不知，但在场的，如皇后，还有一些有资历的宫人，对丘先生的大名可谓如雷贯耳。当年若不是丘先生辅佐，被蜀帝分去的，又何止三分江山。
　　这跪着的女子，与他是何关系？
　　“正是家父。”素衣不卑不亢地回答，不知有没有注意到皇上陡然一惊的眼神。
　　片刻恢复神色，皇上转着拇指上的玉扳指，听不出是关切还是盘问：“丘先生可好？”
　　素衣没有过多思量：“民女不知，家父云游在外已有数年。”
　　皇上若有所思，点点头，半眯着双眼不知在思量着什么，又问：“你母亲……”
　　素衣依旧恭敬地跪着，从头到脚没有一丝波澜：“已故。”
　　清清淡淡两个字，听得皇上一抖，再张口已经不知说什么是好。
　　气氛凝固。
　　百里宸执杯而来：“启禀父皇，丘氏一族对我皇族有莫大恩惠，丘素衣更是为儿臣倾尽心力，所以儿臣想，这第一杯酒，该赐她。”
　　闻言皇上颔首以示赞同。
　　百里宸眼角含笑，笑中却藏了刀。他将酒杯递给素衣，素衣依旧没有任何波动，安静地接过杯子，安静地一饮而尽，道一句“谢太子殿下”。
　　自始至终不曾看过百里宸一眼。
　　啪！
　　杯盘落地的声音，众人循声望去，位皇上之侧的皇后竟是一脸惨白，华容失色。
　　“皇后？”皇上蹙着眉头，一句询问以表关心。
　　皇后忙起身整理好仪容，对着皇上欠身：“回皇上，臣妾进来总觉心神不安，有时更是突觉手足无力，每夜入睡也十分困难，想来是莫不是寝宫的布位有何不妥，素衣姑娘既是勘舆师，臣妾可否请她回宫中一看。”
　　皇上没有再多做询问：“也好。”
　　皇后再一个欠身：“谢陛下。”伸手对素衣做了个请的动作，“事不宜迟，有劳素衣姑娘了。”
　　这是素衣最后一次在百里宸身边的画面，她随皇后离开后，他便再也没见过她。
　　已经三天。三天，足够把一个活人拖成死人。
　　百里宸手上施力，朱砂便一个踉跄被推了出去，额头撞到池壁渗出殷红血丝。
　　“来人。”百里宸轻唤一声，立即有两个遮面的黑衣暗卫出现。
　　“给本太子照顾好朱砂姑娘。”
　　暗卫道了声是，利落地掏出化尸粉洒在已死的暗卫身上。一手拎起瘫在水中的朱砂。
　　她没有反抗，事到如今，自知是没办法反抗的，只是他不杀自己是何目的，百里宸向来不是什么慈悲之辈，但凡他有一丝感情，那日便也不会将明知有毒的酒赐给丘素衣。
　　想到这她惶恐地回头看了一眼百里宸，他依旧笑着，笑得她毛骨悚然。
　　罢了，朱砂索性也学着他的样子，回了他一个凄惨的笑，朱唇一开一合，说了句什么，却没发出声音。
　　朱砂被带出去后，百里宸阖目执酒，靠在依旧温热的池水中，一池春水氤氲出飘香的酒气，好似这里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再多的，便是他掌中被捏碎的那只酒壶，以及，不断回响在他耳边的，朱砂最后那句话。
　　“是你害死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