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孤灯》岁寒酒暖

9、第 9 章

　　喜欢他。
　　这个想法冒出来的时候，薛不逢没有讶异没有否决。终于是大大方方地，在心里承认了。
　　其实今日与往日，也没有什么不同。浇花，看书，仍旧是一个人做着应该做的事，看花仍旧是花，看树仍旧是树，并没有什么任何的不同。
　　视野尽头处，出现了一个人。不需要再多的观察，也不需要再多的揣测。他来的时候，薛不逢就知道是他。
　　是对准自己走了过来。
　　近了，方看得清他仍旧是眉目舒朗，袍袖盈风，仍旧是说不出的俊雅多情。唯一不同的是腰侧一块手掌大小的殷红痕迹，越是隔的近些，越是醒目。
　　“今天天气不错。”意料之外的，是薛不逢先开了口，“仙君大人……可是专程来见我？”
　　“那是自然。”
　　他这句话说得理直气壮，言之凿凿，薛不逢看着他的脸，几乎要信以为真。他之前的每一句话，他都信以为真。
　　“那今日，你我是喝酒还是在院子里走走？”一直以来，都是沈千度提议，沈千度做主，他说去哪儿就去哪儿，他说做什么就做什么。说起来，这是薛不逢第一次主动提出来要做什么。没想到，就这么被轻飘飘地拒绝了。
　　“不了。我今日来，是要和你告别。”
　　“告别？”
　　“喂喂，干嘛一脸不可置信的蠢样子。”沈千度轻轻一笑，拿扇子敲了敲薛不逢的脑袋，“本仙君近日来闲的发慌，不如四海游历，体察六界风土人情，难道不为我开心？”
　　这是他第一次对他，如此亲昵，想来怕也是最后一次。
　　“是六界游历，还是……去人间？”薛不逢非常清醒，恐怕再没有这么清醒过了。怀虚前脚被贬下凡间，沈千度后脚就要四海游历。他不甘心。他一定要亲口问一问。哪怕是抱着一丝可笑地侥幸心理，他也一定要求一个明白。
　　“算是……后者吧。出去散散心。”
　　承认了。
　　终于是，亲口承认了。
　　终于和心中那个自己最不能接受的答案，重合在了一起。若是自己不去问，他就准备这么含含混混地糊弄过去。难得清醒，难得糊涂。
　　“那薛不逢便祝仙君大人，一路顺风顺意。”说完郑重地行了个礼。
　　沈千度万万没有看出薛不逢的异常，拱拱手，这次说的不是告辞，是暂别。
　　“美人，暂别了。”
　　薛不逢就这么看着沈千度挥着扇子一步一步向前走，朝着远离自己的方向，一步一步走出自己的世界。器宇轩昂是自己喜欢的，潇潇洒洒也是自己喜欢的。到什么地步？就是喜欢到希望这个人能够转过头来，看一看自己。
　　一眼就行。
　　先认真的人先认输。先心动的人先心恸。把心交付出去的时候，何其位卑。
　　像是想起了什么，沈千度顿足，蓦然回头，状似不经意问道：“突然想起来，之前有点好奇，上次怀虚真人来找美人，你们之间，可有说什么？”
　　这就是自己苦苦盼得他的回头。没想到最后一面，也是为了怀虚。他不告诉你的，你便过来问我。
　　何等讽刺！
　　薛不逢啊薛不逢，试问这天上天下，还有谁比你更蠢的吗？
　　“他……”他找我是为了他的师弟。
　　“你……”你就这么喜欢他么。
　　“可……”可我喜欢你。
　　想说的话一句一句涌了上来，又一句一句哽在喉头，硬生生和着血咽了下去。终究是……舍不得拿话刺伤他，开不了口告诉他。于是演变成了词不达意的可笑支吾。
　　“咳咳，我只是随口问问。”沈千度不像往常一样调笑，掩过眼中转瞬的失落，这一次是真真正正地道别，“暂别了。”
　　渐行渐远，渐无书。见过沈千度无数次离开的样子，这一次，身后薛不逢握紧了手掌。

　　都说天上半日，人间不知已是几度朝夕轮回。从日光靡靡到夜色弥漫，短短半日，薛不逢从容地收拾着屋子，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不用再穿的衣服叠好锁进柜子，不用再看的书合上整齐摆在案头，像是抹干净一切存在的痕迹，反正不久就会有另一个人来接替他。
　　“中间有个断层，说明可能会有不同寻常的经历，使你脱胎换骨认识到自我……”之前傅东篱所说不同寻常的经历，不就是这里？脱胎换骨认识到自我……是认识到自己的心意吧。没想到，一语成谶。
　　古有人秉高烛照红妆，惜花惜时，薛不逢手执孤灯，静默无言地站在这无方花圃之前。不是看花赏花，是径直走向了那棵庭院中间的矮树。他曾经说活在眼前当下无所欲求，他曾经说谋事在人，不应寄希望于外物，他过去所做每一件事，下针开药，浇花理树，不敢说事事完善，但行端坐正无愧于心。
　　但如今，泥沼深陷，实迷途已远。他薛不逢，恐怕要自私一回。
　　化梦果方才生长数十年，不过婴儿拳头般大小，轻手轻脚摘下来，安安静静地躺在手掌心。终于变成了，自己也讨厌的样子。薛不逢敛了目光，手心一片冰凉。
　　“且不说我不能任意支配化梦果。”
　　“这化梦果才生长数十年，效用上恐怕大打折扣。”
　　“你得了化梦果，只能满足你一个心愿，你愿意如何作答？”
　　这些都是他对怀虚说过的话，现在一句一句责问自己，竟做不到怀虚那般洒脱。在这场无声的战役之中，他孤军作战，也输得彻底。已经是什么都没有了，又或者说，从来没有得到过。只能孤注一掷。
　　“请指引我找到他。一定要找到他。”因为只要找到他，我就会知道怎么做。
　　化梦果酸苦涩嘴，汁液殷红，顺着嘴角蜿蜒成线。薛不逢屈膝跪在地上，眼中闪烁明灭，唇角弯弯却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