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孤灯》岁寒酒暖

5、第 5 章

　　一路相依相扶，沈千度软软的没了骨头，乖乖地依附着薛不逢。辗转颠簸，总算是到了他府上。有小丫鬟一边嚷着谢天谢地一边接过烂醉如泥的仙君大人。
　　薛不逢也不多做停留，抱拳离开。没了那人重重压在肩头，好歹肩上一轻，就连返程的步伐也变得快了。
　　“下次可不能再让他喝那么多酒了。”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就连自己也吓了一跳。下次？哪有什么下次。薛不逢不禁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好笑。
　　唔……如果真有什么下次的话，再说吧。眼下最重要的——当然是赶紧回家好好睡上一觉呀。

　　听说凡间有个说法，梦里看见的人，醒来就要去见他。
　　这一大早天还未透亮，府门渐渐开启，一道清瘦的身影步出，沈千度见了，笑眯眯地迎上去道：“真巧啊。”
　　怀虚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径直向前走。沈千度见状，摇着折扇貌似不经意地跟在后面咳了咳，说道：“今天天气不错。”
　　怀虚仰了仰头，仍旧是和往常一样不阴不晴。
　　“往这边走……难道是要去往云涛天地？也对，听说那里云海壮阔甚是好看。”
　　怀虚顿足，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啊……这边是通向御品莲池，听说那里的荷花正开得美艳。”
　　怀虚停下脚步，认真地转过头来看着沈千度。“仙君大人。”仍是沈千度爱惨了的腔调。仍旧是叫的不卑不亢。
　　“嗯？”手中扇子摇的不停，表面上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心里却是欢喜的。
　　“你很闲？”冷若冰霜的脸，说起话来也是同样的不留情面。
　　沈千度握扇子的手突然一僵，尴尬到脸上的笑容也快挂不住，苦笑着缓缓地说道：“当然不是。只不过……”只不过是想问问昨日的宴席你怎么没有到场。
　　“既然如此，仙君大人也去忙忙自己的事吧。怀虚也还有要事在身，就先告辞了。”话里是说的恭恭敬敬，却是说完便拂袖掉头而走，不曾有半分留恋，半分回头。看这去向，既不是去了云涛天地，也不是去了御品莲池。无论去了哪里，好像都和他没有关系。
　　沈千度碰了灰，站在原地无奈地摸摸鼻子。“真是……不可爱啊。”可他偏偏，喜欢着这么一个不可爱的人。那个人不知道他为这句“真巧啊”起得多么早，白白在门口徘徊了多久，又打了多少遍腹稿。他明明法力比他高上许多，随时可以破门而入，随时可以把他牢牢绑在自己身边，甚至随随便便下个让他只对自己动心的咒法。可他偏偏，动也舍不得动，别说绑过来，就连说话也怕唐突了他。
　　没办法，谁叫自己喜欢他呢。
　　就这么先喜欢着吧。反正他沈千度时间长得很，耐心好得很。这么一想，心情又跟着好了起来。眼见天色尚早，沈千度转了身，慢吞吞往无方花圃走去。

　　“师弟，在你看来，何为道？”
　　“我以为，道生万物，是无边穹宇，是天地本源，是物我两忘的境界，是混沌世界唯一的规则，是万事皆顺应本心而为。”
　　“我以为，道生明暗，道生正邪，道生虚实，道生阴阳。是故明暗更替，正邪对立，虚实相间，阴阳不可违。因阴阳之恒，顺天地之常。你我道不同，师弟，放手吧。”
　　“师兄，一旦念起，说放手又谈何容易。”
　　“难舍须舍。”
　　“好一个难舍须舍，怀虚师兄，若这就是你的选择，我只问你最后一句，你可会后悔？”
　　“不悔。”
　　“好、好。那怀朔便祝师兄早日得道，祝你我二人再不相见吧。”
　　袅袅檀香之中盘腿静坐的真人蓦地睁眼，才入定不过短短半柱香的光景，额上已是冷汗涔涔。入定最忌心浮气躁，可每当闭目，十年前的往事，历历在目，清晰如昨。这样的情况已经持续很久一段时间了。怀虚原以为，是自己六根未净，在这方屋子里闭塞久了，自然而然容易陷在往事的泥潭里，可今日一早也出去散了散心。归来打坐仍旧是这番光景。
　　他说祝他早日得道，他便真的顺利飞升；他说祝二人再不相见，他便真的再也不知他的近况。想来是布了术法让自己也感应不到他吧。怀虚起身，想要端起先前沏的那杯茶，杯中茶叶已经舒展开来，静静铺陈覆盖在杯底。茶水未动，心却已经乱了。
　　有小仙童轻轻叩门道：“真人，仙君大人仍是不肯走，已经在府外候了多时了，还是不用搭理么？”
　　半晌，怀虚幽幽叹了一口气，吩咐道：“将仙君带到前厅吧，我一会便来。”

　　沈千度万万没有料到，清早怀虚还冷冷淡淡地拒绝他，这会儿又会答应见他。在前厅小坐一会，竟隐隐有些紧张，又有些期待，不禁暗骂自己，什么场面没有见过，竟然莽莽撞撞像个毛头小伙子。他站起来摇了摇手中的折扇，象牙扇骨，洒金扇面，活脱脱一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少爷。
　　“仙君大人。”
　　一道清冷的声线背后传来，沈千度转过头来。仍是那身灰暗朴素的道袍，仍是那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俊冷面容，搭在一起，仍是天上地下最好看的。都说君子如风。君子如梅。君子如月。
　　君子如你。
　　“你终于肯见我。”这句话盘桓在心上喉头多少遍，今天终于能从容地说出口。
　　“怀虚见仙君大人，是有一事相告。”怀虚一手负在身后，缓缓说道，“仙君大人，放手吧。”不要再来纠缠他这个差劲的人。差劲到，就连拒绝的话都和十年前说的一模一样。胸腔处一下一下有力跳动着，好像有什么要破土而出，牵扯不容忽视的的酸楚，不堪，以及越来越清晰的痛苦，就连呼吸也顿重了起来，“放手吧，不要再来找我了。”
　　终于又说出了这样的话。酸楚不堪痛苦的情绪却在抽丝剥茧之后重新裹挟在一起，盛大地呼啸而来。实在是太相似了，场景与场景融合，悲伤与悲伤交织——那是迟到了十年的，对于另一个人的抱歉。
　　沈千度看着他，目光灼灼，认真到仿佛是要把怀虚浑身上下看出两个洞来。不多时，竟然嗤笑起来，他本就风华无双，这一笑，眉间风月更是叫人移不开眼。
　　“原来是，这件事。”沈千度语调渐渐轻缓，“我和你之间，不过短短数丈，可我怎么觉得，总也靠不近你呢？”言毕，他向前走了一步。
　　然而他向前走一步，怀虚便往后退了一步。还是不增不减一样的距离。
　　是了，正是这个理。沈千度倏尔合上扇子，抿嘴一笑。
　　“既然如此，那在下只好告辞了，保重。”说完，他抱抱拳，径直走出前厅。还记得他第一次厚着脸皮踏进怀虚府，见夹道两旁奇草仙藤缠绵交织，称赞此处苍翠藤萝珊珊可爱，现如今，蔓萝依旧，光景不复。他潇洒地往前走，不曾回头，甚至不曾侧目，直到走出怀虚府，他稍稍驻足。直到身后大门砰地一声沉重地关上，他知道，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了。
　　少了一个怀虚，他仍旧是九重天上人人艳羡的仙君大人，仍旧是那个逍遥无羁游戏人间的富贵公子。若是时光倒转回多少日以前，薛不逢问他可曾有所思，有所求。他定然能够比当时信心百倍底气十足地回答出同样的答案。
　　这回便是真真正正的孑然一身，真真正正的无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