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孤灯》岁寒酒暖

17、第 17 章

　　沈千度好不容易扯了个借口扔下薛不逢，在凤临城内兜兜转转了好几圈，本想着找个精美恢弘的神仙庙去寻个朋友，没想到转来转去仅仅发现一座破破小小的土地庙。这下沈千度可算看清，世事总是怕什么来什么，求什么不得什么。
　　这土地庙旧是旧了些，沈千度走了进去，好在还算干净敞亮，现下虽然没什么人，他一只手负在身后，另一只手执着扇柄轻轻敲着肩头——纵然是落魄到此有求于人也必然是一副纨绔潇洒的公子做派。不待他轻咳两声，一阵青烟过后，一位须发尽白的执杖老者恭恭敬敬地对着沈千度行了个礼。
　　“小仙见过仙君大人。”
　　“不必不必。”沈千度潇洒地摆摆手，“我就是随便逛逛，不知不觉来了这里，正好有个事想要问问你。”……就算是求人也得摆个架子。
　　“仙君大人只管问，小仙必然知无不言。只不过……只不过帝君大人有令在先，除非仙君大人想回天上，其他事……一律不能插手。”
　　这一席话说起来仍然是毕恭毕敬，却一下子噎住他，教他再开不得口。本来有求于人就是丢脸至极的事情，还被大哥断了后路，生生要逼他回天上去。沈千度咬咬牙，故作镇定道：“哈，是吗。我只是问问，你可知这宋府妖怪作乱一事。”
　　“仙君大人可是指那户做茶叶买卖的宋府？”
　　“自然。”
　　“那妖精本是修炼不久的扶桑花精，也不知怎的就修了人形，好在一直安安分分并未兴起什么霍乱。”
　　“安安分分？”沈千度一想起那个害他出丑的妖物不禁来气，她若是安分，又怎么会深更半夜在宋府之中游荡害人？
　　“正是。那佛桑花精如今嫁了宋府公子，也算敛了妖性，只不过人道妖道毕竟殊途，常人终归是受不了妖气浸体……”
　　“等等，你说的这佛桑花精到底是……”
　　“正是宋家公子明媒正娶的妻，宋府如今的接掌人。”

　　“你是说这府上的妖精竟是一心要除妖的……”薛不逢话音未落，沈千度匆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这才把后半句吞进了腹中。
　　打一回府，沈千度便把这个出乎意料的答案告诉了薛不逢。是了，如此一来，这院里所有的古怪现象终于串连了起来，全部说得通了。宋氏畏寒喜暖，至于那日出手伤了薛不逢，想来也只是试试他二人斤两，在被沈千度伤过之后便怀疑他二人与仙家有什么渊源，巴不得早早送二人出府。一个个清晰地答案摆在面前，疑团一一迎面解开。
　　沈千度挑眉，好你个佛桑花妖，耍的自己团团转，这下非得逼得她打回原形不可。“只不过，”他倏尔说道，“她又为何演了一出贼喊捉贼自相矛盾的戏？”
　　薛不逢轻轻皱了皱眉，回答道：“我想，答案或许不在你不在我，而在宋公子身上。”
　　宋公子宋祁久病卧榻，早早搬去了一处僻静的别院。薛不逢跟在沈千度身后，缓缓穿梭在静默的回廊，在拨开眼前迷雾之后又重新审视这个谜题，望着这波澜不惊的老宅院之下不知暗藏多少涌动的洪流，一时间也不知心中生出什么感慨。
　　还没进屋，一股浓浓的药香扑面而来，间或夹杂几声无力的轻咳，二人放轻了脚步。
　　“你端走，我想不喝。”
　　“不喝药可就凉了。”
　　“成天喝这苦死人的药，还不是不见好？还不如咳咳、还不如少受些罪。”这声音听起来有些急了，一时咳得搜肠抖肺，气喘个不停。
　　“你啊，置气又是何必。”忽的一声叹息，有药勺轻轻碰了碰碗沿，“你若是嫌苦，我陪你一起喝便是。”光是听声音就满是无奈满是让步，甚至能想象得出那是一张怎样温柔注视的神情。
　　薛不逢一下子就握紧了手掌。实在是太熟悉了，这样迫切想要留在一个人身边的心情。想要在一起，所以掩饰了妖精的本性，甚至不惜嫁祸给无辜的人，替她背了府上市集的风言风语。固然可恨，却又可怜。他突然好像有些明白她的做法。因为他也有，同样的心情。
　　“别进去！”他蓦地沉声道，也不顾沈千度错愕的神情，拉着他离开这里。
　　“你要做什么！”被拽着的沈千度有些愤愤，一下子甩开了手。
　　“若你我就这样冒昧冲进去，只怕情形只会变得不可收拾。”
　　“有什么不可收拾的。当着宋祁的面戳穿了那只害人的妖精的真面目岂不更好？也许他还被蒙在鼓里呢。”
　　“……”薛不逢一下子沉默了下来。
　　沈千度见他如此，声音不由得缓了下来，“若你不去，就留在这儿等等我，只一会儿便回来。我保证一切好好的。”必须得出了这口气才行。
　　“别去。”薛不逢突然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人，“你不要去。”
　　沈千度最头疼他这个样子，一甩袖子不耐烦说道：“给我个理由。”
　　“你能擒得了那只花妖吗？”
　　这一下戳到了仙君大人的痛处，沈千度气极，霍的一下打开扇子冷哼道：“便是不会，又当如何？”
　　“替天行道的事自然有神仙道长去做，你我平凡人又何必自不量力非得插手。”就当是怜悯，就当是同情，就当是自私，薛不逢只想着，希望相爱的人继续相爱，相守的人不要分开。
　　“哼，平凡人。”沈千度怒极反笑，他就算没了法术，又怎么会甘于事事受人牵制，事事不得顺意，“好，好。我是自不量力，那你呢？自作多情。”
　　话音一落，薛不逢霎时间白了面色，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沈千度，目光灼灼地闪烁着，唯有一双唇殷红似血。
　　“我根本就不认识你。也不知道你跟着我究竟有什么用意。”
　　“那些话不过是随口编来骗你的。谁知道你一听就信。”
　　“原本想着相识一场也该好好道个别，现下怕是不成了。你我就此作罢，我说了，别再跟着我。”
　　话一出口，似乎是长长泄了一口气，沈千度转过身，潇潇洒洒地离开。这么一出唱完，仙君大人哪里还有什么兴致回宋府看好戏，出来了那么多天，总归还有最后一桩心事放不下。原来这人间，除了热闹些，花哨些，山水秀丽些，姑娘好看些，也不见得能好过天上。他摇着扇子，脚下是走向怀虚的方向，一路慢慢想着的却是天上的薛不逢。
　　嗯，赶明儿回了府上，定要告诉他人间多么无聊，还不如自自在在当个神仙。
　　薛不逢就这么一直看着沈千度离开的身影。
　　怎么一下子变成了这样呢。
　　他还站在原地，他却已经慢慢走远了。
　　什么是假的，什么是真的，什么自作多情，什么素不相识。他统统不信。他这么想着的时候，口中却仿佛泛出一层一层的苦，血的味道。
　　从混沌的世界睁开的第一眼，到亦步亦趋的紧紧跟随，追到了这里，怎么还能放得下。
　　“我喜欢你。”
　　“不是朋友的那种喜欢，是拼命想要留在你身边的那种。”
　　“所以才自私又自以为是地同情那只花妖。”
　　“我能感受到，她的喜欢是真的。”
　　“因为我也有同样的，想要守住一个人的心情。”
　　喜欢是欲言又止。是词不达意，言不由衷。是想触碰又收回手。是世人皆醒我独醉。是汲汲营营世事，此生有幸君知。是酒酿。是砒霜。
　　他能甜死我，也能毒死我。
　　而我甘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