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街四十七号》异度蓝

4、第三章 北街四十七号

　　大概整整一个星期，魏谦窝在租来的便宜房子里，看碟，睡觉，摆弄照片。他有一个笔记本，是当初花大价钱买的进口货，用了快有七八年的样子，除了内存与现在的相比小得可怜之外，几乎没有其他方面的明显的磨损。现如今已经被他当作是一个大号的移动硬盘在用，里面存着这些年来与工作相关的所有样片。

　　翻到白辰溪的文件档，看着里面那个风姿卓越的男人，又想了想之前那晚同许牧之的偶遇，魏谦的心里陡然生一股物是人非的惆怅。

　　然后想到这些年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种种，又忍不住漫无边际地想：或许感情就应该停在最炙热无瑕疵的时刻，才有可能被永远铭记；而一旦历过粗粝岁月和生活琐碎的打磨，就再也留不住那份最完美的本真。

　　于歌就曾在某次两人闹分手的时候批判过他的性情，说他表面上看似无欲无求，实则在骨子里是一个随时可以抛开一切准备撒手出逃的懦夫，一个彻头彻尾的悲观论者。

　　那个时候听了这样的论调，他相当的不以为然，这么些年过去，他渐渐有些明白过来，于歌对他的定论也不是全然有失偏颇。

　　后来他毫无章法的思绪被一串喧闹的铃声打断，起身走到桌前接听电话，看清来电显示是谭飞，于是率先叫了对方的名字。

　　“干嘛呢？怎么听着这么没精神？”谭飞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好像永远都精力充沛。

　　“没什么，这几天莫名其妙地发过一场低烧，现在已经好很多了。”拉开半掩的窗帘，魏谦靠在墙上看外面的雨幕。

　　八月末的A市狠狠地下了几场大雨，整个城市的排水系统简直不堪重负，难以排遣的积水将这个沿海城市变成了一片明晃晃的沼泽地，交通受阻，随处可见被泡在路上寸步难行的轿车，这也是魏谦这么些天都宅在家里的主要原因。

　　谭飞就他的健康问题叮嘱了两句，就听魏谦带点好奇的声音问：“这么大的雨，你平时怎么上班？”

　　“换越野呗。”

　　魏谦记得之前见到的那辆奔驰是个三厢小车，于是借用一句现在的流行语，调侃道：“有钱人就是这么任性。”

　　然后听到谭飞爽朗的笑声：“你要愿意，也可以任性一把嘛。”

　　“……还是算了，我是个传统的人，房子搞定之前不会考虑车子。”

　　“你又不需要省钱攒老婆本……”后来因为想到点什么，猛然收了声。

　　魏谦心下了然，却毫不在意地继续这个话题：“正因为不用攒老婆本，才更要加紧衣缩食，留着以后的养老钱。”

　　“靠！”谭飞停了几秒，迟疑地问：“……那什么，你是天生的？”

　　“算是吧，这辈子除了我妈，还没喜欢过别的女人。哦对了，还有一个干姐，再没别的了。”

　　“……那于歌呢？”很久没有听到回应，谭飞也觉得这个问题问得有些唐突，急忙打秋风：“算了，我就随口八卦八卦，知不知道也没所谓。”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魏谦的眉头轻轻皱了起来，脑子里闪过一些什么，嘴角的笑意随之慢慢变得牵强。又过了几秒，在气氛已经因为沉默时长而变得尴尬之前，他才漫不经心地答道：“当初，是我先喜欢的他。”

　　答非说问，谭飞听出他不想再谈这些，忙技巧性地转了话题，说明他此番电话的目的：“对了，我这里得到一个消息，有关房子的。一朋友准备移民，打算卖掉手里的房子。你听过一个小区叫北街四十七号吗？里面的一栋三层别墅，附带一个地下室。四年前的新房，小区周围隔得不远就是西泽湖公园，绿化环境在A市也是数一数二的，就是价格也不便宜，连带家具……”

　　谭飞报了一个数目，惊得魏谦的眉头一跳，再想了想他自己银行卡里的数字，魏谦更觉万分肉疼。

　　之前他从未动过买别墅的念头，此刻听到这样的消息难免吃惊。不过听来各项优势倒是很符合他之前定的购房标准，他也不想随便放弃，犹豫了几秒，再开口也没有全然拒绝，“条件听起来是很不错，哦，当然，价格有点让人胆战心惊。要不这样，我先和我妈商量一下，尽快给你回复？”

　　之后又说了一些致谢的客套话，挂了手机一看时间，纽约此刻大概正是凌晨四点左右。魏谦原地转了一圈，想要出去买点菜回来煮，又一眼瞥见窗外阴沉的天空，变得有点犹豫。最后还是因为身上的懒分子作祟，简单地下了一碗面条吃了算数，又等了几个小时才给母亲去了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通，然后一个睡意朦胧的声音传来，“儿子？”

　　魏谦再次瞄了一眼床头柜上的闹钟，惊讶道：“还没有起床？”

　　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后，听见喝水声，然后才是一句：“熬了三个通宵剪片，我这刚睡下。”

　　声音倒是清明了一些，倦意却依旧明显。

　　魏谦无语了片刻，劝慰她注意身体和早点休息的话在舌尖转了两转，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只简单明了地将谭飞下午那通电话的大意说了一遍，然后留出时间给她考虑和决定。谁知下一秒就听到她的回复：“那么好啊，直接买了呗。我相信你的眼光。”

　　语气相当淡然，淡然得类似无所谓，仿佛那近七个零的价钱不过是印有本杰明富兰克林头像的一张美元而已。

　　只有极少的人知道，他的母亲，魏雪漫女士，是个驰骋中美影视业的著名编剧，后来跨行做了导演，几年下来也导得像模像样，在华裔女性导演中，她也算颇有名气的，也曾拿过几个实质性的奖项。钱之于她，似乎永远算不得一件大事。魏谦不知道她如今的身价，但在他的记忆中，母亲似乎从来不曾为钱的事情忧心过。

　　郁闷地沉默了一小会儿，直到听见对方又叫了他一声，魏谦这才不无遗憾地说：“我原本是打算用自己挣的钱给你买一套三室两厅的，既然这样，睡醒了之后记得给我打款过来。”

　　许久不见回应，过了一阵，饱含深情的一声呼唤夹着明显的哽咽：“儿子……”

　　顿了顿，又突然笑了起来，“妈妈快要感动哭了。”

　　魏谦有些别扭地听着电话那端的喜极而泣，一时间没有话说。

　　但这似乎丝毫没有影响到魏雪漫的好心情，很快又听到她在那里兴致勃勃地提议：“那这样吧，把你挣的钱统统拿出来，算是交首付，妈妈再给你寄生活费好不好？”

　　“……”

　　不愧是鬼才编剧，怎么着都能想个法子浪漫一回。魏谦揉了揉眉心，无奈地对这一提议保持绝对的沉默。等到第二天抽空去银行查看余额，看到上面的一溜数字他已经变得瞠目结舌，待到后来收到母亲的短信，他都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形容自己那刻的心情，不知道是欣喜的成分多一些还是感动成分多一些。

　　手机屏幕暗淡下去，盖住了上面的简短内容——

　　“儿子，妈妈的钱够你用上三辈子，千万别对自己小器。”
　　From: 最爱你的漫漫姐

　　…………

　　只要有钱，一切都变得顺利起来。

　　魏谦很快从谭飞那里要到了房东的联系方式，电话里，谭飞笑称：“你和对方联系详谈吧，我这个牵桥搭线的月老就该功成身退了，不过等你忙完一切，可要记得你欠我一顿大餐。”

　　隔天，魏谦就拨通了房东的电话，并将看房的时间选在了周三的下午，天气预报显示那天开始天气放晴。

　　预报的确没有坑人，那天魏谦刚从出租房下来，立刻受到阳光的炙烤，于是不得不折回去取了太阳镜，临出门，又拿了之前放在玄关处的遮阳帽戴上。等到他终于剪掉长发从理发会所出来，一身休闲装的打扮让他看上去比实际年纪小了好多岁。

　　所以，当等在小区门口的房东看到一个挎着斜包的小年轻从出租车下来，并朝他的方向走过来时，他并没有意识到这就是他要等的人，直到对方站在不远处四下张望之后拿出手机拨通了他的电话……

　　房东姓范，之前电话联系时听着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等到见面，魏谦才发现对方比他预测的年纪还应该大出许多，穿着闲适的POLO衫带着黑边框眼镜，十分儒雅的模样。

　　两人边寒暄边往小区里面走，范先生注意到魏谦背的包包是今年Burberry的夏季限量款，直到这时，他才对小伙子的购买能力有了一点信心。

　　来的路上魏谦留意到小区出门大概两百米的地方就是西泽湖公园，合抱大小的榕树和更高一些的棕榈覆盖着绿地，不远的地方，隐约可见大片大片泛着碧波的湖水。

　　北街四十七号的别墅都是两户连体式，坐南朝北，范先生的房子是靠东的一户。外建筑的风格大体偏欧式，房内的装修则是现代风，一楼除了靠西的一方僻出一个房间大小的地方做车库，还包括大厅、厨房和帮佣房，二楼以卧室为主，外带一个两面都是落地玻璃环绕的书房，三楼是休闲室以及占去一半面积的露天阳台，种着葡萄藤和一些花草。然后才是地下室，一半的杂物存储区，一半的面积被改装成了一个小型电影院。

　　“之前买这套房子时花了不少精力和资金，要不是儿子非要我跟着一起出国，我还真舍不得卖掉。”带着魏谦走了一圈，并最终回到一楼客厅，范先生之前还兴致高涨的情绪突然变得有些低落，看得出，他对这套房子是真的钟爱。

　　其实，魏谦已经十分中意这套房子，里面的格局和装修远远超出他的预期，接手之后也几乎不需要做太大的改动。即便已经下了买了来的决心，魏谦脸上也没有泄漏出什么端倪。至少从他一直挂着的礼节性的笑容，房东看得出他对房子的感觉不错，但对于对方购买的可能性，他也不太好估量，毕竟，他的要价不低，远远超过普通人的承担能力。

　　听了房东的话，魏谦也只是露出一个更开一些的笑容，适度地附和说：“是挺不错的，范先生的眼光很好。”

　　范先生笑着，却是叹了一口气。

　　“我挺喜欢这个房子的。”直到这时，魏谦才说了一句让房东略微放心的话，继而又道：“其实，如果您真的舍不得……”

　　范先生坐在茶几的另一边，有些期待地看着他，等他接下来的话。

　　“……我可以给你拍一些照片作为留念，不知道我有没有告诉过范先生，我是一名摄影师？”

　　“真的？那太好了。”听明白他的言外之意，范先生显然是松了一口气，“来来来，说了这么半天，先喝口茶吃点水果之类的，咱们再谈细节。”

　　两人对坐着喝掉了一杯茶，范先生想到点什么，突然“啊”了一声，“你是不是参与过一个文化纪录片的摄影？前段时间还在电视上播过，叫什么来着……”

　　“您是说《足迹》？”

　　看范先生想得实在辛苦，魏谦接过话茬，算是默认。那正是他过去两年跟踪的一档以“少数民族文化”为主题的纪录片，两月前他曾接到过导演的电话，被告知了首播的时间，也曾断断续续地看过几集，看的时候甚至还能清晰地回忆起每一个镜头背后摄影组所付出的艰辛。那算是他目前为止对自己最满意的作品。

　　“对，就叫《足迹》”，范先生恍然大悟，“当初我曾留意到摄影组的名单，难怪觉得你的名字莫名的熟悉。尤其是白族民居那几期，真是看得我热血沸腾。我还定了个团打算赶在出国之前去云南大理和剑川等地方转一转，不然一旦出国，以后怕是也没有什么机会了……”

　　交谈就这么扩展开去，虽然两人隔着二十多年的年纪差，却是难得的一见如故，后来从白族名居聊到云南的其他建筑物，再到大理游玩必须去的景点和需要注意的事项，话题已经不知道跑偏到了什么地方，等到两人终于聊回正题，商定好房款交付以及产权过户的细节，已经到了华灯初上时分。

　　最终，范先生留饭的邀请被魏谦婉拒，两人站在别墅的栅栏口话别。或许是魏谦天生对于细节的敏感使然，他留意到一片灯火辉煌中，只有紧挨的西户没有一点灯光，像是一块点着蜡烛的枣泥蛋糕被人生生切去了一块，失了整齐的美感，令人心生遗憾。

　　看见他眼中的那点异色，范先生最后道：“哦，隔壁住的是一位深入简出的年轻人，好像是搞音乐的吧，经常能够听到他的琴声，弹得很好，像磁盘放出来的一样。就是日子好像过得有些消沉，极少看到他出门，我在这里住了三年，跟他碰面的次数两只手的指头都能数过来，当然也可能是我们的作息时间不对。人肯定是个好人，这么些年我们也都相安无事，你尽管放心……”

　　又过了大概半月左右，一切的购房手续都被交割清楚，魏谦带着相机上门，花了一上午的时间，替范先生留下了他想要留住的所有记忆。意料之外，他得到了范先生赠给他的一套有关中国古代园林建筑物的珍本，直到那时，他才知道范先生退休之前是A大建筑系的一位知名教授，也是北街四十七号的主要设计人之一，而他的妻子，正是著名的跨国公司KP的股东之一。

　　……

　　之前看房的那天，魏谦已经决定在房子接手过来后，第一件事情就是要把那个杂物间改装成一个暗室，摄影之人几乎都渴望有这么一处与照片朝夕相对的天地，就像电影爱好者渴望一个小小家庭电影院一样。所幸他和母亲的这两样愿望在这套房子里都能实现，也不枉他耗费了一半多的休假时光在找房上面。

　　“我先把暗室改装好，至于电影院，留着你以后回来自己打理。”魏谦姿势慵懒地靠在沙发，大屏电视机的光亮打在他带着淡淡笑意的脸上。

　　这是他搬过来的第三天，已经画好了暗室的装修稿放在眼前的茶几上，心愿即将达成的喜悦让他急于找个人分享。他难得任性一回，不管不顾地拨通了母亲的电话，直到瞄见显示屏上的整点时间报告，才后知后觉地想到母亲那头此刻又是深夜时分。

　　这次魏雪漫却是十分清醒的，听着手机里嘈杂的背影音乐魏谦料想她似乎是在一个午夜派对上，反正除了写剧和拍片时会表现得工作狂，她一直将自己的日子过得这么随心所欲又昼夜颠倒。见得多了，魏谦也早已习以为常。

　　魏雪漫在那头惊喜地用英语大叫，“噢天呐，天呐，儿子太让我惊喜了。”

　　那样兴奋的状态不仅让魏谦这个当儿子的皱起了眉头，也引得美国朋友好奇心大盛。魏谦在电话里听到隐隐的询问声，然后是魏雪漫骄傲地吊着嗓子答：“儿子给我买了个电影院，你说我怎么能不高兴得叫起来？”

　　然后是很长一段时间的英语对白，魏谦听到母亲异常开心地告诉对方她的儿子是个赫赫有名的摄影师，后来又提到了他的几个主要作品……

　　魏谦开始在这头忧心惶惶，叫了她几声都没有听到任何回应，除了嘈杂不堪的背景声音，他唯一听得真切的是母亲大爆自己隐私的字字句句，以及交谈对方不露痕迹地对她的隐私的刺探。

　　从他很小的时候开始，魏雪漫就要求他在公众场合叫她漫漫姐，只有只剩下他们两人的私人空间，他们才会像一对真正的母子那样互相叫对方妈妈和儿子。这样的场合区分几乎在魏谦的心里根深蒂固，小时候也曾不解和哭闹过几回，这么多年过去，这已经成为了一种常态化的生活。

　　魏谦匆忙挂了电话又再次拨了她的号，再次接通后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问：“你嗑药了？”

　　听出他语气的愤怒，魏雪漫静了片刻才说：“没有，我只是太高兴。当然，喝的也有点多，所以才有点失控。”

　　这次她用的是中文，言辞也比较条理清晰，却并不足以让魏谦对她放心。

　　“你到底有什么事？”

　　“什么事情也没有，妈妈可能是心态老了，开始渴望家庭的温情……过段时间我回国，就再也不走了，住到你给我买的房子里，咱们两个一起生活，像正常的母子那样生活。”

　　魏谦的心里难以自抑地哆嗦了一下。她说，像正常的母子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