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影深深》卓落

2、晚香

　　我换上了桃粉的衣服。印着碎花的柔棉，穿在身上软软的轻轻的，很舒服。昨天陈管家发的那件衣服，我就已经觉得很好了，和这件一比，又相差甚远。原来在楼里和楼外有那么大的差别，就连睡觉的地方都不一样了。这点我懂，就像在我家里，我的弟弟在那件屋里有一张床，而睡在屋外柴房的我，一年四季都只有一张草席。不过家里的那张，床连这慕容府楼外的床都没法比，虽然我不知道家里的那张床睡着是什么感觉。
　　我回昨夜睡的地方拿被褥时，她们看的的眼神都怪怪地。我说不出，但明显的感觉到里面的厌恶。我不敢多呆，我知道父亲只要看到我就觉得碍眼，原来在别的地方还是这样，大家也不喜欢看到我。我只能尽可能的将头埋下去，快步的离开所有人的视线。
　　陈管家分配我的工作很简单，就是每天打扫一楼的会客室。二楼是卧房，那是我没有资格去的地方，所以连楼梯的清理都和我无关。在慕容家你可以忘记自己叫什么，但是死也不能忘记慕容家的规矩。我所在的楼，并不是慕容家的主楼，主楼只有老爷一人的卧房。这是依附主楼的一侧偏楼，里住的是慕容家的各位太太。另一侧的偏楼里住的就是慕容家的少爷、小姐。太太们要见小姐、少爷的时候都会吩咐下人打电话，这和我家里差不多。不过父亲要见我的时候，只需要敲敲桌子。所以，只要父亲在家的时候，我都得竖起耳朵，迟了就要多吃几下竹条。慕容家有四位太太，小姐三位、少爷两位。能伺候主子的，是最荣耀的。房间和我们这种只在楼里打扫了又差出一截。这有好，也有不好的，主子们心情不好的时候，就能身边人出气，而且绝对不轻。这些都是晚香告诉我的。晚香是和我住一屋的，比我长几岁，也是在这楼里打扫的，她是打扫二楼的，这比我又高出了一截。
　　这慕容府由大太太一手掌管。
　　男人在外工作，女人持家。这和六街胡同里一样，可这里的女人不像六街胡同里的女人那样懦弱，这是我亲眼所见，我也才知道，女人还可以这么活。
　　我这也是在慕容家待了一个多月，第一次见到了慕容老爷。他并不老，面相和蔼却又透出一股子威严。在六街胡同，男人要发怒的时候，女人就要低头认错，不管你是否做错什么。慕容老爷直接丢掉了手中的茶杯，摔在了地毯上，只像是茶杯翻了一般。茶水瞬间就消失了，杯沿的一朵小菊花缩成了一坨，仅残的那点水分继续再一点点的流失。
　　“你到底想干什么？”慕容老爷的声音很冷，像把冰箭一样在客厅里来回的窜。我不敢上前去收拾茶杯，也不敢动，只好蹲在这楼梯下不发出声，我心想这样应该就不会被发现。
　　大太太依然端坐在沙发上，她背对着我，看不到她此刻的表情。但我觉得，她依然安静的坐在那里，没有像六街胡同里的女人那样抱着丈夫的腿，哭诉着求饶认错，我突然对她有种发自心底的崇拜。
　　“我能干什么？老爷干嘛对着我发那么大的火？”大太太还似往日里，细风和雨的调子，不急不缓。
　　“你明知顾问！”老爷很生气，我都能看到他额顶暴起的青筋。每次父亲打累时，休息的片刻，我都会偷偷的用眼角看看他一眼，那时的表情差不多就是这样。
　　“不如收了做五姨太吧，进门前不要忘了教她学学规矩，以后再乱说话，就不是几巴掌的事儿了！”
　　老爷竟没有在回话。大太太朝着空旷处喊了声，叫人去收拾。我正犹豫着是否上去，晚香已经到那里了。
　　老爷走了，留的晚香还在那里清理地毯上的水渍，我还窝在楼梯下面，大太太上楼的声音比往常的重很多，倒不是因为我站在这里，那声音直敲着耳膜。
　　我已经不在六街胡同生活了，我是不是不用像六街胡同里的女人那样生活？事实是，我仍然没有逃离六街胡同。
　　母亲来看我了，这是她第一次来看我。我心里有一丝轻快，我想，我是高兴的。在知道她背叛父亲的意思，把我送来这里，我还是感动的。起码这世上，还有个人没有遗弃我。她拉着我问了问近况，我也一句句的回答。临走，她嘱咐我好好照顾自己，我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她拿走了我这个月所有的工钱，父亲赌博欠了一大笔债，弟弟正在长身体，家里需要钱。母亲的背影显得很单薄，不知怎的，眼眶竟有些发胀。
　　晚香说我傻，一个大洋也不知留下。可这工钱发着也真没什么用处，慕容家的下人过的是比六街胡同好千万倍的生活，这里不愁吃喝哪用着着钱。晚香只笑笑：“这慕容家是最花钱的地方！”我不知这话是什么意思，她也不愿再给我解释，蒙头睡去了。我面着窗户方向躺下，釉白的月光柔和的洒进来，这屋内的一切都看的清明。
　　“滚开！”我的心，因这宁静夜里，突发的声响轻颤了一下。好奇心的趋势下，我蹑手蹑脚的趴到窗沿。因为慕容家的仆人按等级分发不同的衣服，看出那个人该是专门伺候主子的随侍，他搀扶的就一定是个主子了。像是喝醉了酒，踉跄着脚步，往那边的偏楼走去，半路却被截住。那是今日我才见过一面的慕容老爷，似在说些什么，声音压得很低，听不清明。两人谈得并不愉快，慕容老爷将手中的一本书狠狠地丢在了他的身上，甩袖进了主楼。他身边的随侍上前将书捡起，而他却调转方向往外走。随侍急了，又忌是夜深人静，压抑的声音里无奈又着急：“大少爷……”他本就踉跄着步子，一边还要甩开身边的人，向前窜了几步跌倒了。那个位子是在主楼边上草地，离我在的这所偏楼只有五六步远，确切的说，离我现在的位子也只有五六步远。我有些惶恐的想要藏起来，怕被他看见，可我要做的一切已经晚了，他已经看到了我。他看着我，我也只好看着他。不敢动，甚至不敢眨眼。这时那随侍已经到了他的身边，将他搀起。我乘机缩在窗下的墙角，心在胸腔里猛烈的四处撞击。
　　“啪！”是拍打窗户的声音，我紧张的屏住了呼吸，抬头一看晚香正蒙着被，朝我露出脸，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我点点头，双手死死地捂住嘴。
　　“大少爷！你这是干什么？”
　　“我看见一个人！”
　　“大少爷，这是下人房，我们走吧。”
　　“我看见……”
　　“大少爷，一会儿会吵醒夫人的，快走吧！”
　　听着渐远的脚步声，我的心跳也慢慢的缓和过来。晚香从被中露出头来，说道：“慕容家最忌讳的就是看热闹，你胆子可真大。这大少爷的脾气是最大的，见着可得小心一点！到时可别说我没提醒过你。”
　　“哦……哦！谢谢你，晚香！”
　　“我也就是看着你老实，给你多说两句！他虽然是大少爷，却是最不得宠的三少奶奶的儿子。人说‘母凭子贵’，可子也得凭母贵。慕容家就两位少爷，三少奶奶每日只知吃斋念佛，二少爷虽说失了生母，可好歹是大少奶奶一手带大。大少爷这几年在帮老爷打理生意，倒是没少受夸奖，可职权确一直没有再升过。而……”
　　“这个……”我并不想打断晚香说话，可是我完全不懂她在说什么。
　　她看我一头雾水的样子，无奈的叹口气：“睡觉吧，明天还要早起。”晚香背对着我躺下了。
　　夜又恢复的宁静，还能听到稀疏的蝉鸣声，明天花匠们又有的忙了，二少奶奶最听不得蝉鸣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