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生还有多少爱》双语燕

30、除却青山，还有情感

　　甸南边境线。
　　有人在树林里大步穿行，步伐落地太急太重，把地上的枯叶踩动得声音频频，混着脚下声响的还有他急促的呼吸。
　　被惊了的大白鸟扑腾起双翅一个扑棱朝天冲去，划过树林头顶的天，又挥展了几下翅膀，扑到树林外，鸟飞过望不到边的一脉青山。山间，薄雾缓缓随风轻移，晨光淡淡，鸟鸣唧唧，大地万物又焕发出新的生机。
　　大白鸟飞入田地的族群，一收起翅膀就与兄弟脖子互碰、清脆长鸣以示问候。
　　田边过去，清晨的村子渐渐有了生气，鸟群的声音阵阵从树林里穿出，带了辽远空旷的回响，屋舍的威武雄鸡金羽震立，朝天打了个长鸣，鸣声中，村民们陆续走出家门，在笑脸和招呼中准备开忙。
　　太阳让四周温度上升。
　　一条清水河被石阶拦得水瀑哗啦哗啦，往下而去，已经有几个村民在河边淘米、洗菜拉着家常。
　　一个村民洗完了手上的东西刚刚站起，树枝哗啦一声，林子忽窜出一个人，吓得他手上刚洗好的东西打翻在地。
　　其他人也被惊住，纷纷盯着这个打破平和宁静的人。
　　这个人却马上用方言朝村民问了几句，其中有人听了后大胆回应了他，这个人的眉头没有刚才皱得那么紧，几句谢谢落地，继续朝前快步疾走，刚刚跨过小河纵上稍大的路时，背后传来又一个男人的声音。
　　“阿政！”
　　前面的男人回头，看见后面朝他举着枪的欧阳晋嘉，他咧开嘴：“欧阳警官，还有什么吩咐？最好快点说完，我不想耽误你时间。”
　　村民看见一个男人手上拿的竟然是黑洞洞的枪，大骇，赶紧端了东西跑开。
　　但现场还是有一两个胆子大的人在目击。
　　欧阳晋嘉缓慢垂下了握着枪的手，看着欧阳政，半天后才润了润干哑的嗓子，说：“你，不要再翻回这座山……保重！”
　　风掀起他的衣角和头发，露出红黑痕迹混杂的额头伤疤。

　　欧阳政久久没有从他手握着的武器上移开眼，等到欧阳晋嘉吐了最后两个字，他才滞了眼神，尽管说出的话字字轻巧：“欧阳警官大可以放心，今天之后，我们永远也没有再见面的机会。”
　　他紧了手，迅速转过身体跨步离开。
　　大胆子的村民又转过头，看着剩在原地的那个男人，嘴边微肿还有发黑血迹的人站了不到两分钟，重新钻入林子消失。
　　一阵窸窣声后，河边恢复了平静。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前一刻的愕然和吃惊是梦游，是极度不真实的假相。比如欧阳晋嘉在林子内一路小跑，回到一处稍微空旷四周树木参天的地方时，才想起了刚才。才几分钟过去，那一幕就成了昏黄的场面，颜色失真得像人凭空假想杜撰。

　　人总是患得患失，得不到心里念念不忘，得到又漠然，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就如他跟欧阳政之间的兄弟情义，“义”字这把刀让两个人身心沉痛，因为，现在就算放了他自己却违背了法理，违背了他欧阳晋嘉在鲜红旗帜下的誓言。

　　望着天际苍茫的欧阳晋嘉心潮彭湃，情绪堵塞不能宣泄。
　　小马他们看着欧阳晋嘉出现在面前。他们不像以前那样跟她打招呼，不说话，只是若有所意地互瞄。眼前的变化，欧阳晋嘉再清楚不过，对于他放走欧阳政的行为他们是绝对反对的，但当时各自身陷囹圄谁都顾不了谁。欧阳晋嘉犯下了严重的纪律性错误。

　　一回到特别小组众人面前，成员中一个再也忍不住，一把揪住他大骂：“我们辛苦这么久，大家提心吊胆，不敢谈朋友甚至两三年都没回过家！没日没夜地追踪是为了什么，啊？你他妈的还是警察？你知道你放走的是多么重要的人？欧阳晋嘉，你对得起自己身上这身警服吗？你对得起死在缉毒线上的的兄弟吗？”
　　这个人把警察生涯累积下的所有痛恨都发泄在骂声里，越骂越气，更有气昏头的挥出一拳就往欧阳晋嘉胸口上去，打得欧阳晋嘉倒退几步。
　　唾沫横飞对他骂道：“你和大毒枭真他妈是好兄弟！”
　　欧阳晋嘉任由那些人发泄在自己身上，随便人怎么骂怎么打他，他只是抹了嘴边的血，一动不动地被他们打骂。

　　小马拉着那些情绪激动的人，只差苦求大家了：“欧阳晋嘉犯的错会由组织上处理，你们就算打死他也追不回欧阳政啊！”
　　那些人或许打累了，也或许根本不屑，朝“叛徒”吐了口口水就转身走到一边。
　　最终，大家还是没有把欧阳晋嘉拷起来，一是没有家伙拷，二来毕竟相处这么久，其实心底深处是相信他的。

　　之所以挥拳相向，实在是愤怒到了极点！试想，以前那些血泪的拼搏和付出转头成空，远离爱人远离父母也远离那些共同奋斗的墓碑上刻着的名字曾经的笑脸。贩毒分子吃喝玩乐而他们一直风雨泥浆里穿行，是痛是苦是怨是委屈只能硬生下咽，从来不与人诉，谁叫他们是警察！穿了这身制服就必须对得起警帽上的国徽！偏偏一颗耗子屎坏了整锅汤，两三次滥用职权违纪犯法的事件一出，社会就对他们这个群体议论纷纷了，怀疑了，更有他们是败类、是害群之马的冷言冷语传入耳朵……
　　想起这些，特别小组的他们怎么能不愤恨，如果有关系有权力有金钱有资源谁还跑来甸南到警察？更在边境上缉毒刑警！长期以来得不到缓释的压力直冲头脑，头一热，无论如何也克制不了，干脆齐齐发泄到欧阳晋嘉身上。

　　远远在一边靠着树，静静看着这一场的谈思其实也想说：谁让他们是缉毒警察呢？
　　选择了这条路，就注定了以后的不平与坎坷，艰苦和痛楚。不过她还想笑，想朝天笑一失足真的是千古恨？看看，连自己都不原谅自己！
　　欧阳晋嘉木然严肃地立在那儿，很久之后才独自坐到了一边。
　　他和她，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很远。
　　可谈思一抬眼就看到他的侧面，看到他脸上黯然落寞。

　　他们在一边坐了很久后，还是小马首先走到欧阳晋嘉身边说了些什么，谈思当然听不见，她只看到欧阳晋嘉似乎也看着小马，说了一两句，说完之后小马的脸色就变了，气鼓鼓地想再说什么却没再出口，转身回到自己的位置。
　　欧阳晋嘉看着小马气呼呼离开，无力一笑。

　　笑的过程中，他碰到了谈思的注视，看过来的时候谈思扬起嘴角复以一笑，算是礼貌，结果欧阳晋嘉立刻转头将眼神投向了天边。谈思手上拽着草根本来入地很深，谁知道用力一拉就出来了，根茎带着泥土从土里出来的时候发出细不可闻的声音，小到她自己都听不见。
　　僵笑的脸片刻恢复正常。谈思站起来，走到小马他们旁边：“小马，我走了。”
　　小马连忙站起来，其他三个人也盯着她看。目光是警戒的。

　　“啊，你要走？”
　　“我到甸南都三个月了，必须要回去了，如果需要我配合调查，到扬城新闻时报来找我吧，我一定配合！对了，有空来扬城找我，保重，我先走了。”小马刚想阻止，身边一个男人更快厉喝出声，“你不能走！我们怎么知道你跟贩毒分子有没有关系？你必须跟我们在一起，现在我们就走，去甸南分局！”
　　“我跟贩毒分子有关系，很好的关系，好到我把自己绑到这里了。”谈思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人，但毫无与之较劲的力气，“如果你们要抓捕我归案就拿出租证据吧，要不然，到扬城来抓我也可以，反正在报社被警方盘问过一次，不在乎再被你们现场铐上手拷。好了，我走了。”再次重复三个字后，她走出去。
　　“谈思你等等！”小马追过来，“你知道路吗？还有，现在情况不明朗，你出去万一被贩毒分子看见怎么办？他们肯定派了更多的人在四处搜寻我们哪，还是等等吧，等到晚上跟我们一起走。”
　　小马是真诚的，谈思很感激，给了一个“放心”的笑容：“我会注意的，没关系。”
　　艰难的“再见”还是没有说出口，也没有过多的废话，坚决地转身迈步。

　　离开是很简单的事情，只要没有别人的阻挠。当然不会有人阻挠，欧阳政都消失了，还有谁会阻挡在她面前？命运？她笑，不堪一击的纸老虎，不过如此！

　　狭长难行的碎石小路，一旁是深绿色比蜘蛛网还茂盛的耐潮湿的藤类植物，树根相连。不知道是马蹄还是车轮亦或人走多了，一个又一个的坑出现在脚下，坑里浅浅的泥浆被谈思一不小心踩了出来，竟然溅到了脸上，她抓着粗草保持住平衡，手擦了好半天，才终于把眼睛里溅到的泥沙揉出去。揉得眼珠发红。
　　心底告诉自己有勇气就不怕，哪儿也不怕！

　　在被关押的日子里一直都是失眠，现在疲惫到了极点。在穿过这片潮湿松树林到达一方稍微干燥的地方时，谈思喘得极其厉害。她环视周围，细细打量那些棕灰的树干时，发现自己迷路了。
　　本来还欲前进的，结果路的痕迹彻底没了，她也完全走错了，手腕被那些横七竖八的枝桠刺蔓给勾住，刺痒得她赶紧松手，一看，皮肤上有一道鲜红的印记。心想真倒霉，嗡嗡带针尖的蚊子又飞过来了，不只是蚊子，头顶树桠上的蜘蛛也沿着蛛丝掉在她面前……
　　空旷深幽的地方，顿时响起一个女人“啊啊啊”的尖叫。她一下子脚下一滑，跌坐在地，一落地，人就更加疲惫。
　　她靠在树干上，梦到了那天。

　　欧阳政举着枪，双目森寒：“既然你喜欢，我很乐意送你上路。”
　　于是，谈思的太阳穴抵上了冰冷坚硬的枪管，当枪口对准太阳穴，她甚至清楚听到那个地方一阵一阵地跳，牵引神经“扑通扑通”的是正在上下起伏的心脏。
　　为什么还会害怕？
　　她想闭上眼睛，却想如果闭了眼那种无法预料的恐惧更会放大，那种绝望更会延长……
　　最后，谈思还是放弃地睁着眼睛。
　　只是不看欧阳政，不看任何人，看向已经模糊的地方。这样，她才能坦然面对火药点燃，冲力而出的几毫米精刚子弹。
　　欧阳晋嘉幽幽开了口：“账本早就不在甸南了，已经送到了最高层。”
　　欧阳政没有转头，枪口仍死抵谈思的太阳穴。
　　欧阳晋嘉又说：“方队长给你们的是假消息，他早就被隔离了，他和你们有来往的事实扬城那边很早前就知道了。欧阳政，一开始谁都不会被谁完全相信，到现在谁也不会被谁完全掌握，百德是这样，我们也是这样，为的就是不被人心掣肘！账本很安全地送到了上面，清理的工作正在进行。”
　　“欧阳晋嘉……”小马在旁惊呼。
　　被绑住的人没有迟疑，也不允许迟疑：“欧阳政，百德不会给你一个明天，毁了这条路是迟早的事，你现在转身，还有机会。”
　　欧阳政咆哮：“到了这个时候你们还想来说服我？凭这个我就会害怕？你们当我是谁！”
　　他当然不害怕，也不慌乱。马仔的却紧张起来。这些人中也有熟悉事件来龙去脉的，他们知道账本上没有他们的名字，后台一旦失控，他们的下场也不会好。各张面孔各怀心思。
　　暗房内的所有人都体会到了被搁在案板上的滋味。
　　欧阳晋嘉嘴唇上的干痂裂得厉害，说话速度过快，震裂了伤口，有血不断外渗。现场谁也不会注意，连他自己都不会把心思放到这样一个小如蚂蚁的破口上。
　　千里之堤，溃于一蚁穴，这是大多数人都知道的道理。

　　百德集团的幕后人物或许不会相信，他王国的崩溃，关键始于内部而起的崩溃。
　　“给自己找条后路！”欧阳晋嘉抿了抿嘴唇，“趁着百德没有动手。”
　　欧阳政一震，转过头来：“后路？是百德给的后路还是警方给的后路？欧阳警官，像我这种造毒贩毒是死刑！你确定我有后路？”
　　一句话冲出，很多道目光射向欧阳晋嘉。
　　“至少有机会。”
　　不止欧阳政，他手下马仔都笑了，讥讽之意再明显不过了。欧阳政朝身边一个人说：“把他拉出去，崩了。”
　　笑容凝结。

　　那个人点头，丝毫没有奇怪欧阳政为何会突然下达这项命令。有人更加臣服，老大果然是心狠手辣，杀兄弟眼睛都不眨一下。众人看着那个人把身受重伤的欧阳晋嘉拽起，一手还掏出了加装了战术手电的半自动手枪。欧阳政环视一圈，说：“我很讨厌挑拨离间的人，即使兄弟，也不例外。”
　　外面传来一声枪响，不是很激烈，只震耳，惊心。
　　一切来得太快，让人猝不及防。

　　欧阳政又说：“欧阳晋嘉的骨子太硬，让他活着只会浪费我们的时间，谈思，你也是一样，反正隔壁还有三个，这里也有一个，他们都是特别行动小组的人，骨头是不是都一样？”
　　处理完欧阳晋嘉的人返身回来了，整个身躯挡住门：“政哥，照你吩咐……”“做了”两个字还没有落地，这个人举起了手上的枪，与此同一时，欧阳政猛力掀开谈思，门口那个人开出第一枪，身后另一个握着枪的人半秒就射出第二颗子弹，三个人，三把枪，全朝同处开枪。
　　谈思被掀到一边，跟小马面对面，小马立即摁着她双双卧倒。
　　“砰砰砰砰……”枪声密集，伴随着人的痛喊，现场乱成一团。
　　流弹滑过欧阳晋嘉的左脸，肿胀面孔又添新伤。伤口的血还没冒出来，枪声就已经戛然而止，激烈后的安静让人非常不适，心跳也停不下来，只愣愣地眼看着欧阳政垂下枪，对欧阳晋嘉说：“因为兄弟，你离开越南时去外面说的最后一句话，我记到现在。”
　　欧阳晋嘉闭眼，垂下了枪。

　　很多人还蒙在骨里，不知道变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时，欧阳晋嘉又睁开眼，嘶哑声道：“走！”
　　欧阳政缓缓笑，看了身边人一眼，迅速离开。他走过欧阳晋嘉身边，停住，说：“大哥，你想清楚，现在抓我还有机会，如果我一离开，你永远都不会找到我。”
　　欧阳晋嘉当然明白欧阳政的意思，放了兄弟也是放了自己要擒拿的毒贩，他会面对怎样严重的法律制裁他当然清楚！但他不想犹豫，不顾小马的阻止，怒吼：“还不快走！”
　　那一刻，背对背的兄弟二人沉默难言。
　　“我救你一命，你放我一命，大家，各不相欠。”轻描淡写地说完最后一句，欧阳政和另外一个人消失。
　　小马惊呆：“欧阳……你！你怎么能……你回去怎么办？这个人对于我们来说多重要？而且只要他肯出庭作证，百德那边马上就能……你放他走你怎么办啊？疯子，你疯了……”
　　在一旁低头的谈思看不到小马慌乱，抬起头，看见门口矗立着一个握、枪的人，但因为是逆光，她怎么也看不清那人的五官。
　　欧阳晋嘉缓慢往右一转，背对暗房内的两个人和几具尸体后甩腿朝外离开。

　　小马愤愤难平，不住叫嚷疯了疯了简直疯了！关键时刻犯那么大的错误，放走欧阳政的后果他怎么承担……
　　谈思体会不了小马的紧张。她反倒还松了一口气，仿佛自己结束了所有困扰，彻底安全了。但她的心被重石压得难以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