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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白昼之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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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城,阴,欲雨。
莫成风又酒醉了,陈升皱着眉头把他拽到床上后就任其瘫成烂泥,在他关门出去的那一瞬,他的嘴角奇怪地上扬。
长久以来,陈升的真实面孔都被金丝眼镜装饰出的斯文和儒雅给掩盖了。其实,从他认识莫成风到现在,那种称兄道弟、豪爽、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义气背后,是虚假,是引诱。
长期行走于罪恶之城的陈升善于隐藏和伪装,这是他的强项,也可以说是生存能力。莫成风没看出任何端倪,跟着他一步一步走进了黑暗,过程从开始到现在都很顺利,基本在按照“好”的方向发展,除了甸南……
没有关系,马上就会“好”。
陈升的嘴角上扬的幅度很大,一个大大的笑容倒映在窗户玻璃上。
因为他刚才从莫成风的醉言中发现了有趣的事。
然而,月满则缺,水满则溢,做人不要太过是老人家们的教诲。可惜人心欲壑难填,总认为自己离“满”还远得很的陈升,掀开窗帘走到厨房的阳台上,掏出手机拨打了一个电话号码。
三声之后有人接起:“什么事?”
“没什么要紧的事情,就是想约个地方见面,有些新发现。麻烦转告红哥,几个老头子那边已经打点得差不多了,他们都踏了半只脚,下面的人不敢乱来。另外,甸南的事情已经在解决,必要时,会舍弃……”
“下周一晚老地方。”那边迅速传来忙音。
陈升盯着电话,不高兴的情绪直露在脸上。这时,卧室忽然传来什么声音,陈升立即戴上眼镜,在声响忽而消失后,他走过去,打开门朝床上的人扫了扫。
莫成风俨然睡死了,连被子和枕头掉到地上都不知道。原来是这些东西落地的声音。
陈升拉过门重新关上。
第二天下午三四点左右,莫成风整整睡了十多个小时才头昏脑涨地从床上爬起来,走进卫生间。冲洗的时候陈升回来了,看见裹着浴巾的人脸色晦倦,眼睛下挂着一圈明显的青黑色,笑:“老莫,你又花天酒地去了?看看像什么样子!”
陈升很善于用调侃的语气对人说话,尤其是对莫成风这种类型的人,他认为要不断地挫杀这些人的气焰,最好把自尊也锉毁,这样才能拿捏在手上,要东就东,完全为己所用。
莫成风已经瘫在了沙发上,言语无力:“昨天又是你把我从酒吧拉出来?”
“废话!”陈升坐在对面,把钥匙丢在茶几上,“你小子这几次醉酒,哪次不是我去善后?老莫,究竟出什么事情?昨天晚上你一路上都在说什么‘又不是我的错’,什么‘不是我的错’?是不是你家老头子给了什么压力?”
“我跟他之间的父子情很淡,他给不了我压力。”
脑袋涨痛的莫成风使劲揉着太阳穴,揉了半天,才吐出一口气:“最近有没有听到什么风声。”
“风声?”陈升的眼镜反光,“是关于百德的?”
“不是百……其实也算吧,医疗署最近在搞人事变动。”莫成风走进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水,大口大口地灌着。
陈升跟随他的身影,森然冷光一闪而过,仅以笑来面对已经转过来对着自己的人:“还以为是什么事,早听说了!这种人事调动很正常嘛,对百德的影响也不大,例行公事而已。前两年不是还变动过一次,比这次大哪儿去了,照样镇不住。”
端着水杯的莫成风仍显虚浮。
陈升提高了语调:“老莫,该不是你去煽风点火的吧?”
他看着莫成风,忽然想起这个人曾经说过“想帮个忙扳倒百德”之类的话,虽然当时陈升口是心非地支持着莫成风,但心头是百分之百的鄙夷,后来还找人专门盯梢了莫成风很长一端时间,没发现什么异样才还了原。
陈升认为:当了婊子的人是幻想不了从良做个清白人的。
莫成风喉咙的不适暂时得到缓解,自我嘲讽着说:“我是想煽点风,问题……这个时候,找谁去煽?”
陈升也觉得医疗署的人事调动跟莫成风、更跟他已因病提前退休的父亲莫民华扯不上任何关系。他戒备迅疾过去:“老莫,你这么说我倒想起一件事情来。”
“嗯?”
“那个欧阳晋嘉,就跟你同父异母的人落在甸南那些马仔的手里了,有消息说阿政上面的虽然没给他压力,但阿政自己决定大开杀戒。我说实话吧……”陈升跷起二郎腿,眼神复杂,“他其实也挺难的,你想啊,欧阳晋嘉能进百德肯定是这个阿政通了不少关系的缘故,结果现在倒好,对方竟然是个缉毒警察!这个阿政发现自己当初是引狼入室,肯定悔恨得不行,恨不得把人杀了!你我旁观者都有这种意识,那个阿政更有,他肯定知道要是给不了上面一个合理的说法,自己就只有先死谢罪了。下场,不言而喻啊!对了,还有一件事情我也瞒了你几天。”
莫成风抬头。
“那个谈思……”陈升故意言而又止,以静观其人的神情表现。
现场的另外一个人的确有点变化,先还是缓过点人气,这下,又恢复到酒醉的颓废一面了。莫成风听见陈升说谈思跟欧阳晋嘉在一起,这你是知道的,本来都认定他是想报复你老莫才找上你未婚妻的,问题是,谈思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怎么信了他跟他走一块儿了,所以一起落人家手上了。
“老莫,你看要不要再去甸南一次。”陈升透过镜片打量莫成风,语气探询。
莫成风把杯子放在茶几上:“去干什么?”
陈升一听,讽刺道:“去干什么?亏你问得出来。去甸南找那个阿政,让他看在我们合作过的份上放了谈思。老莫,我知道你对那女孩没什么感情,但人家好歹是你未婚妻,清水村那件事……我们也小玩过一票,虽然直接影响没有,间接关系可不见得能撇得一干二净啊!如果她再出了什么事,恐怕就不止是你老头子教训你了。我吧,也知道你后悔,我跟你一样的心情啊!痛苦的果实反正都吞了,还不如干脆点,去甸南找欧阳政把人要回来?老莫,大家一场朋友我才说,你心里一直念着那个什么许文并不是因为人家‘死了’你愧疚,而是有个跟许文一起去甸南后来活着的人天天对着你,提醒你,许文的现在跟你有关系。既然心口上已经有把刀子了,还犹豫,还怕什么呢?”
窗户外开始下秋雨了,一阵风灌进来,让莫成风感觉一股寒意自心底处升起。
他走进卧室,换上陈升预备的干净衣服。
客厅里,陈升站起来去关窗户,顺便再次观赏了楼下的风景。这次,他又瞄了眼不远处一直停在那儿的黑色轿车。
拉上窗帘前,陈升抬眼望了望阴云密集的天,他心想,这对面幸好没什么高楼,否则就给了别人窥探的机会。当然,私密和安全性是他当年购置这里的首要原因。
刚才他动用丰富的情感来劝说莫成风,劝他去救谈思倒不是真的是让他卸下包袱,相反,他完全不会行使兄弟的职责和权利,他只要莫成风跟欧阳晋嘉、欧阳政一起面对纠结复杂的关系。
这样,他陈升才可以等到一个成熟机会,将早就想除的人一并除去!
让百德集团暂时和甸南的贩毒组织划清界限,给予市面上、尤其官面上一个有理有据的交代。交代并非这么简单,先是明真大学附属医院的医疗事故,这个骇人听闻的“活体白老鼠试药”被多事的记者给抖落出来了,虽然关键内容及时遮掩并清楚解释了,但牵连了医疗署的利益人物,尤其省高院那场开庭吸引了太多媒体来关注,致使百德和医疗署的关系闹得前所未有的僵。所以现在,不仅是给医疗署,更是主动给媒体一个完结新闻稿。
这些喉舌还不是照旧用内外施压的方法去打发。
说什么揭露真相,以公平客观的报道还原事实,屁真相!关系一走威胁一去什么假象都变真相,真的真相只深埋于地底,谁都甭想挖出来。
至于,甸南那些旧人旧事……这就是紧跟着要进行的重要工作的内容了。这个组织存在得太久,被太多司法机关看在眼里,现在,需要全盘清洗。毕竟企业正在做大做强,以前的那些不光彩的过去迟早都是要焚毁埋葬的,等到资金流完全洗干净后,他们,就跟毒品再也扯不上关系了。那个时候,百德将彻底完成它的华丽转型。而他陈升,也将功德圆满更高一层。
扬城,陈升的虚伪做作以及心头的得意,是否预示着甸南风暴将被其牵引?而甸南天气变化,会否又预示着扬城的人事改变?
扬城的风云不可能不波及甸南。
百德是大人物事业的拐点,也是现在及今后的重点,而甸南昭然恶臭的贩毒生意迟早要被消灭。人往高水往低是事物的规律,大人物势必会放弃这里!
这一点,欧阳政有着清醒的认识。棋局变化,要靠他们这些棋子的位置变化来实现。而棋子,没有主动走出任何一步的能力。就像阿妈小时候说:“富贵由天,生死是命。”
他们就是棋卒,命运不由自己。欧阳政不畏惧这场宿命,也大概能猜到那些会在什么时候到来,他不打算逃离,逃掉也会跟清水村那个老大一样被人长期追杀。
他,只在选择。生和死。直走下去是死亡,是他们这些棋子被完全抛弃,运气好的话也许能保命偷生,或者干脆反咬一口,投向所谓的“光明”成为警方指证贩毒集团甚至百德的证人,获得当局保护,在黑暗势力一网打尽后以正当的身份苟存于世。但是,这么偷生活着的人,将永远背负无法卸下的提心吊胆,甚至某一天,会遇上枪管。
挣扎根本就无谓,欧阳政再清楚不过。
问题是,为什么还在迟疑?还在无视心的挣扎?
不仅仅是人本性的原因。
目前的形势,欧阳政也没得选择。他给欧阳晋嘉和谈思两个小时,其实也在给自己两个小时,做最后的抉择。如果偷生,那么“因为兄弟,所以慈悲”就有了可行性,如果再拿到账本,他和欧阳晋嘉才有生存的机会。给自己一道本不会选,最终却又打勾的选择题。
生,还是死?现在,两个小时之后的将来以及更遥远的将来……欧阳政双眼浑浊,烦躁欲狂。
在被关押的地点内,谈思呆呆看着墙壁,精神却高度集中,神经强迫症一样地回放那年清水村的红黄光影。《科幻世界》里一篇早已忘记名字的文章中,有一句话:沙漠中有一棵草,就一定会在相近地方发现另外一棵草。她很相信这句话,一度视为真理。
“真理”并不仅仅建立在地下有水源的现实基础上,也不是引申鼓励人类,在其对宇宙和外太空星球进行长期探索中,一定会发现除了人类……它只是说,是任何一个人,无论谁,无论犯多大的错误有怎样的遭遇,都会在这个世界找到“重影”。
她找到了吗?然而现在,她只是一个人。害怕了?不然,心怎么跳得那么厉害?
两个小时,比漫长还要漫长,比短暂也要短暂。
“两个小时了,怎么样。”欧阳政的声音干薄。
欧阳晋嘉缓缓笑,吐出一句话:“你浪费了时间,阿政。”
几双眼睛立刻刺向了他。
一旁斜靠着墙壁的欧阳政始终看着手上的枪,眼睛抬也不抬只是“哦”了一声,接着,他朝谈思发问:“你呢谈思,我相信这两个小时够你想得很清楚。”
“想清楚了。”
欧阳政好像拿着一把儿童玩具枪,爱不释手:“说说你的选择。”
“选择?呵呵,我不知道账本在哪儿你让我怎么选?”
欧阳政握枪的姿势回到正常。
“不过,就算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你。特别行动小组他们应该都知道,可他们被打死也不会说,这点你比我确定,所以你拿我开刀,杀鸡儆猴,死了人可能有人会害怕。说实话我也很害怕,其他人不确定,人心难测嘛,活了二十六年一点都没学会怎么看人是好还是坏,我连自己都看不懂,所以你要我选择,很遗憾,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因为恐惧说出账本的下落,我也不一定。大家都不一定就都是机会去肯定,砸了我这个总是碰石头的鸡蛋后,你可能想杀几个人,放几个人,就都好说了。”
欧阳政把弹匣取下来,金属子弹蹭亮显现在欧阳晋嘉、小马还有谈思三个人眼前。
他说:“为什么不给自己选条好路?”
“好路?呵呵!我父亲以前给我讲过一个故事。”
“继续。”没有人会拒绝将死之人的要求。
“内蒙古大草原上有一种老鼠,叫做鼬鼠。他们年轻力壮的时候,整天都忙来忙去,不停寻找食物,然后把多找的,吃不完的储藏到洞穴中。这些鼬鼠一生要储藏很多粮仓,最多能达到二十多个。别说它自己,就是几只壮年鼬鼠食用也足够了。”谈思话锋一转问欧阳政,“你知道他们最后怎么死的?”
谈思自问自答:“被自己饿死。”
谈思继续道:“晚年走不动就会躲回粮仓,那些粮食本来足够吃到老,但鼬鼠忘了,它们两颗门牙需要经常啃咬硬物才能磨平,否则会因为门牙过长而无法进食,现在,粮仓里除了食物还是食物,只好,看着门牙越长越长,长到堵死了嘴巴,最终活活饿死。”
“鼬鼠的死,源于贪欲。贪欲让它们看得见粮食看不见石头。陷入贪欲的陷阱,看不到潜在的危机,比如明天与将来。故事很老套,老掉牙的故事了,但,很多人无视。”
欧阳政举着枪纹丝不动。
“你刚才问我为什么不选条好路,我想采访你,你为什么不给自己选条光明大道?欧阳政,你认为的好路并非是好路,你所谓的坏路并不是坏路,你是一只鼬鼠,看不清楚现在也看不到明天和将来。”
谈思朝小马看了一眼,接着看了眼欧阳晋嘉。
“我目前的选择的在大多数人看来都不是一条好路,但好坏只有我自己走进去了才知道,其实,我也是一只鼬鼠,一只看不到现在和将来的动物。”
有马仔硬冒一声:“政哥,跟她啰唆个什么,她想死,就给她一枪好了!”
欧阳政朝那边看过去,人立刻闭嘴。
“阿政,放了她。”
欧阳晋嘉幽幽插了一句话。
欧阳政指着谈思的枪口略微动了一下,正色转头:“大哥,放了她,是不是你就会交出账本?”
小马看向欧阳晋嘉。
一秒,两秒,一分钟,两分钟……时间凝滞。
欧阳政手下的人仿佛退出事件外,伸长了脖子看热闹,而欧阳晋嘉、小马旁边的那两三个还是凶悍分毫不减。在时间的点滴流逝中,欧阳晋嘉感觉喉咙干哑燥痛,口水的每一次下咽,喉管就经受一次颤抖,身体的异样也让他神经绷得超出正常界限,屋内太闷热,汗水不断沁出额头,在干僵了的血污上滑开一道微弱痕迹,反射微弱光芒。
欧阳政显然认为自己被耍弄了。
欧阳晋嘉一声“放了她”把他推入了众目睽睽之下,而他告诫自己耐心等待,等来的却是这种结果!
刹那,她毫不思索,开口道:“欧阳政!如果你不让他们看到死亡,不给他上演一场威胁,他们是绝对不会松口的!”继而,她对着欧阳晋嘉出乎意料地破口开骂,“骨头再硬有他的子弹硬?一起奋斗这么多年,你想让特别行动小组其他成员去死?欧阳晋嘉,你想让那些死去的人从坟墓里爬出来追问你为什么让他们白白送死!”
小马低下头。欧阳晋嘉僵直。而欧阳政,找到了台阶。
谈思又朝欧阳政说:“欧阳政,你是不会懂得宁愿选择玉碎也不作瓦全的人的,如果不能自尊地活,那么宁愿赴死。”
毒品,善于抹去人的自尊。
如果不能从生理和精神上彻底根除,活着,有什么意义?
欧阳晋嘉被人绑在屋子内的阴暗角落,始终有一部分身体陷入黑暗,所以,即使眼睛中愤恨出了泪光,谈思还是没有看到。而欧阳政太懂得审时度势这个道理,趁着自己下了决定就毫不留情地将枪口对准谈思。
子弹,正等扳机扣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