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令》北唐清峯

21、【二十一】埋伏

　　于是当天晚上李洵川又去了一趟孤酒斋。
　　这次没带白翎，他一个人去到那里，“叮铃”一声推门进去，鬼三果然已经在那里等他了。
　　不过还多了个女人，红裙似火衬着肤若凝脂，一张精致清丽的脸上冷若冰霜，正扭头淡淡瞥了他一眼。不是叶寒香是谁。
　　“今夜，我这儿难得这么热闹。”柜台后立着的白衣人微笑着，举杯招呼李洵川过来坐下。
　　李洵川闷哼一声，过去拉开叶寒香，坐到了鬼三身边。
　　“又杀了那个人作什么？”
　　“替你报仇，你不高兴。”鬼三将酒杯递给他。
　　“不高兴，”李洵川皱皱眉头，接过，“不是说不会给彼此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么。你明知道你杀的那个人在几个时辰前就与我见过，你这么做搞得那个世子是真的要怀疑我了。我若在王府呆不下去了，一定也把你拖下水。”
　　“不必。”
　　李洵川一诧，见鬼三苍白而瘦削的脸上难得露出一抹冰冷的笑意。
　　“放心，明夜子时，我便要取荣峥的性命。”

　　李洵川的酒杯顿住。身边，叶寒香很快打断：“鬼三，会不会太仓促了？”
　　鬼三举杯低头，灰色的帽檐便遮住了半张脸。
　　“不仓促，没有十足的把握，我不会动手。”
　　“哦，十足的把握么？”
　　李洵川握着酒杯若有所思。世子的武功不弱，身边亦有高手保护，要不留痕迹地杀他，其实也是相当危险。
　　“不需要——我的帮忙么？”
　　“需要。”
　　“哦——”李洵川挑了挑眉。鬼三干了他一杯：“等我消息，替我善后。”说罢拉了拉帽子，便起身。
　　李洵川拦住他：“说清楚，你这回还会不会栽赃陷害？”
　　鬼三不语，一双冰冷死气的眼睛注视着他的手臂。不过一会，感受到刺骨寒意，李洵川倏地抽回了手。

　　“那阿翎呢，这一次荣王府的锦衣令可也包括她？”叶寒香注视着那灰衣人的背影，目色微寒。
　　“问他。”
　　“喂，还没告诉我你易容成谁了？！”李洵川疾步追到门外，却只见夜色茫茫，早已没了那灰衣人的身影。

　　他冷哼了声，回到酒斋。叶寒香蹙着柳眉，冷冷瞪他。
　　“那只鬼好歹也五六年不见了，还是那么怪脾气，自己人也什么消息都不透。我还真不信了，他来琳琅城就只是为了杀荣峥。”
　　“那是因为你和那丫头走太近了，鬼三已经不能信任你。”
　　见这人又懒懒托着头靠在柜台前，叶寒香夺过他手中的酒杯，“那你呢，你最近还不是和阿翎走得很近——对了，阿翎她可对你起疑？”
　　想起白翎，李洵川的眉头也不由皱起来。
　　自从白天得知死的那个人是家明后，那丫头的心情似乎就不大好，毕竟侍卫队里所有关于他的谣言都传了出来。说他是王府的灾星也罢，说他杀人放火也罢。可那个丫头真的没有怀疑过他，一直理所当然地信任着他。
　　今夜出来的时候，已经确定她屋里的灯黑了，也不知道她究竟睡了没有。
　　“洵川？”
　　沉默半晌，他垂目摇头，饮下一杯酒。
　　“我不知道。”
　　“不过她终有一天会知道的，”叶寒香眸光微微黯然，也饮了一杯酒，“我想那个时候，我也应该要离开了。可是不管到哪里都离不开十夜的，只要组织有命令，就是天涯海角也要聚头。我想，大家还是好自为之吧，你也是洵川。”

　　李洵川点头，却已恢复常色：“叶子，你可曾听说那丫头的身世？”
　　见叶寒香目露诧异，想必鬼三没有从她口中打听什么。
　　“这也是你的任务？”
　　李洵川点头。
　　叶寒香思虑了一会：“我听阿翎提过，她小时候就被荣峥收养了，不过十三岁前一直住在白云山的云顶山庄。”
　　“珺州珞珈城的白云山？”李洵川听过，那一座山格外险峻，高耸入云，是以谓之白云山。不过，“云顶山庄有高人坐阵，百年隐世，是极其神秘的。”
　　叶寒香点头：“当初我也奇怪，你说当今皇上的亲叔叔荣恩，堂堂一个王爷他怎会无端收养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不过白翎真的是不知道，她很相信荣恩。如果要让她知道你的最终目的是荣恩，那她也许会很受打击。”
　　“自然，也会和你绝交。”李洵川挑眉，与她相视一笑。
　　“阿翎是在荣恩被贬那年才进了琳琅城的荣昌王府，那大概是六年前的事了吧。”叶寒香回忆起来，那个时候她也是奉组织之命，接受新的身份，调来了琳琅城。
　　她摇头，冷笑，“其实对于阿翎的身世，我也没有多少把握。只知道荣恩真的待她像亲女儿一般，那个丫头也待荣恩如亲生父亲一般。”
　　李洵川淡淡应了声，没再说什么。

　　见这坐在柜台前的两人皆是一副凝眉冷峻若有所思的样子，淳方放下手中的杯子，向两人微笑：“瞧你们，令江湖人闻风丧胆的十夜杀手，什么世面没见过，怎么还会为了一个小丫头而烦恼。”
　　哦，这家伙每次都事不关己，很轻松的样子。
　　李洵川瞪了他一眼，饮下最后一杯，便将酒杯重重扣在柜台。
　　“老淳，走了！”
　　他真的不再喝了，拿起剑，就起身挑开了帘子。

　　一出了酒斋，正想纵身跃起，李洵川眸光一凛，转了个身就绕进酒斋旁的小弄堂。见那高个子的男人背着刀就抱手倚在弄堂里，低着头，原本就黝黑的脸落在阴影下显得愈发深沉而英挺。
　　“哟，黑个子。”
　　贺南山不答，只冷冷瞧了他一眼，便又低下了头。
　　这时候叶寒香也出来，走到李洵川身边。李洵川用眼神示意弄堂里的人，侧头用了空山传音之术：“这人知道这么多秘密，不用杀人灭口？”
　　叶寒香微笑：“不必，这个人老实，不会说出去的。”同样是空山传音，只有两人才能听到。
　　说罢，叶寒香转身冲弄堂里的人微微一笑：“我们走吧。”
　　贺南山点头便慢慢走了出来，走到李洵川面前，顿了顿，居高临下地瞥了他一眼，这才跟着叶寒香远去了。

　　***

　　回到白翎的小院，又是过了子时。这些日子，没有一天早回来过。太困了，极度缺乏睡眠！
　　走到树下，顿了顿。扫了一眼白翎的屋子，灯还黑着。李洵川皱皱眉头，转身打了个哈欠便向柴房走去。
　　可一推开门，吓了一跳。
　　“呵——”这丫头。
　　只见那被柴堆整整齐齐铺成的床上正躺着个雪白的人影。也许因为冷，她抱来被子在床上蜷成一团，像个雪球。一动不动，是睡着了，也不知道等了他多久。
　　李洵川过去关上窗户，轻轻推了她一把，便腾出个位子坐下。
　　“小川？”白翎醒了，揉揉眼睛，转身坐了起来，“这么晚去哪里了哦？”
　　“喝酒了。”李洵川不顾什么，就抱头躺下了。
　　果然闻得到他身上一股淡淡的酒香。只不过今夜的味道特别清醇而芬芳，白翎闻出来是淳方调的特酿。
　　“你去孤酒斋了哦。”
　　“哦。”懒懒睁开眼，见她还坐在床上，李洵川注视着她，不动声色：“今晚想睡柴房么？”他腾出一个位子，“一起？”
　　“小川！”白翎脸一红，狠狠瞪他一眼，把被子往他头上一丢，盖住了脸。李洵川轻轻“啧”了一声，伸手想揭开，却被白翎拦住。
　　迟疑了片刻，她握着他的手缓缓松开。
　　“小川，你知不知道我很担心你的。你去了哪里，为什么这么晚回来，为什么不带我一起去——在王府的时候，我一直照顾你的，不管你做了什么我都可以原谅你，因为自从把你带进王府，我就把你当做朋友了。现在，我想我们已经是很好的朋友的。你呢，是不是也这样想？”
　　薄薄一层被褥遮住了眼睛。白茫茫一片，连这丫头的轮廓都看不清楚。
　　不管他做什么都可以原谅么。这丫头在想些什么。
　　“不怀疑我吗？那个叫家明的侍卫，昨夜他死之前，我见过他。药师福伯也说了，是我追着他出去的，然后他就再没回来过。发现血迹的那一夜，我也是很凑巧地出现了——”
　　白翎一急，按住被褥，打断他：“小川，为什么要怀疑你，我相信你还来不及！就算大家都在说你的不好，我也会站在你这边，帮你一起查出真相的。我知道，你不会杀人的——”
　　说他不会杀人。
　　这丫头恐怕不知道过去五年已经有多少人死在他的剑下了，那一柄沾满无数人鲜血的、包括自己的——酒泉剑，就在他进入王府的前一天夜里，被她埋在院子里的树下。
　　是醉人的酒泉，也是杀人的九泉！
　　可白翎从未知道过。只有他每天躺在树上的时候，时时刻刻清晰而清醒地感受到来自地面以下五尺黄土之中的那股熟悉而清冽的剑气。
　　自己院子里就藏着杀气，可她从未感受到吧。
　　李洵川的呼吸缓缓喷吐在雪白的薄被上：“傻丫头。”
　　“小川，我不傻哦！”白翎气气地揭开了被子，一下子对上了那一双深邃而清醒的眼睛，她蓦地一怔，可很快见他扬起嘴角露出慵懒笑意。白翎心跳漏了半拍，即刻又拉起被子将他捂住。
　　“死小川！老是这么嬉皮笑脸！都不担心自己的哦！！”
　　“担心？”被子上映出李洵川浅浅的微笑，“我从来不用担心。要担心，还是担心你自己吧。”
　　“小川？”白翎愣了。这家伙一直都是漫不经心的，真的从来都没有担心着急的样子。
　　“难道荣恩没有教你，不能轻信别人的么？”竟然是难得认真的口气。
　　见她没什么反应，李洵川忽而伸手拉住她。白翎一惊，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他提手带到了床边。白翎一个踉跄，在他腰上一绊，脑袋狠狠磕在了柴堆上。
　　“奥！”
　　李洵川皱眉，掀开被子起来，拨了拨她的脑袋。冰凉而细长的手指划过她光洁的额头。见只留下一道红印记。他挑挑眉。
　　“不关我的事，回去自己擦点药吧。”注意到她绯红的小脸，这才意识到她还张手趴在他身上。李洵川也不急着睡，就靠在柴堆上懒洋洋打量着她，看她趴到什么时候。
　　望见他意味深长的笑容，白翎反应过来，即刻一撑手坐起，跃下了床。走之前还不忘在他胸前补上一拳。
　　“笑、笑什么笑！给我睡觉！！”
　　“哦。”
　　结果白翎压根没有听到他之前那句极其认真的话，也没来得及听到他的回答。这一夜，李洵川抱头躺下，什么也没想，只觉得这丫头实在好玩又难缠得很。

　　***

　　翌日天微微明，侍卫队的晨训不变，白翎照例过来叫醒了他。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路上。
　　“对了小川，”白翎皱眉，有些忐忑，提醒他：“今天是荣峥哥哥给你的最后期限哦。”
　　哦，今天那个世子要把他送去官府了。可是今夜子时——李洵川想到鬼三的约定，顿时觉得不好了。
　　去到训练场，世子荣峥已经在了。白翎虽担心他，可也只能在荣峥的注视下回到自己的位子。
　　等李洵川懒洋洋往队伍里一站，后面所有人都对他指指点点起来。
　　“听说他之前还诬陷家明，你说会不会就是他害死了家明啊。”
　　“是啊，我听说家明死前一夜就见了他，人就再没回来过！”
　　“福伯也说了啊，这个李小川真的见过家明的。”
　　“肯定是怕家明说出真相，李小川就杀人灭口！”
　　“下泻药也就算了，竟然还闹出人命！这个世子怎么还让他留下，这种事情不是应该通知官府来查么？”
　　“要我说啊，自从这个李小川来了王府，这王府就接连不断地发生怪事，侍卫队兄弟也因为他受了不少罚——”
　　李洵川耳力好，听得一字不漏。只有懒懒打打哈欠，表示无奈。可忽而他眸光一凛，很清晰地感受到一阵极其熟悉的寒意，飘忽不定如薄雾一般，弥漫在清寒的晨风里。
　　这样刻意隐藏在风中的杀气，在这些窸窸窣窣说话的侍卫里，分明只有他一人能感受到。
　　鬼三，你究竟在哪里。
　　李洵川没有放眼寻找，即刻恢复常态。因为此时点兵台上，世子荣峥正凝眸注视着他。他抬头，毫不避讳地迎上荣峥的目光。
　　一个慵懒随意，一个冷峻严肃。
　　就这样对峙了一会。忽而像是感受到了什么，台上荣峥目光一锐，却缓缓把视线转移到了别处。
　　李洵川的精神随着荣峥视线的转移而变得越来越清醒。所幸下一刻，荣峥又望了回来，冷冷下令，一如往常。
　　“所有人，先绕王府慢跑五圈。”
　　呼，还好。李洵川松了口气，懒懒跟住队伍。结果所有人都离他远远地，他一下子被挤到了最后。
　　哦，这样也好。就跟着看看哪一个人是鬼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