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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15 ...

  •   8
      狄仁杰脸色煞白。

      山路不好走,他还得费心辨认陷阱。离王元芳越远,狄仁杰越觉得身上哪里都痛。虽然贺小梅帮他包扎一番止住了血,却止不住百胜刀的寒气侵体。

      狄仁杰看了看扶着自己下山的二宝,摇摇头叹气,唉,要是身边是元芳,他非但不会觉得冷,说不定还暖洋洋热乎乎的。

      二宝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恶寒,也看了狄仁杰一眼,大约猜到少爷想什么,心里委屈得紧,又见狄仁杰实在是不好受,便问道:“少爷,你还好吗?脸白得跟宣纸似的,二宝打出身还没见你这么白过。”

      狄仁杰瞪了二宝一眼:“就你能说会道。”

      二宝小得意地笑,但到底还是关心狄仁杰:“少爷,要不我们休息一会?”

      “不用,先下山再说。这事关乎元芳性命,我不能怠慢。”

      “少爷,你也太一厢情愿了吧,人家军师都说了不认识你,不叫王元芳,叫笛一,你还非说他是王公子。他要真是王公子,干嘛不跟你相认。”

      “我不知道,”狄仁杰回答得爽朗,“也不在乎。”

      “瞧你说的!依我看,这魔教太邪乎,那个什么少主长得就像王公子,说不定这个笛一也只是人有相似。”

      “不会不会。”狄仁杰从怀里摸出个东西,二宝定睛一看,竟然是军师断掉的半把扇子:“少爷,你怎么把别人东西顺来了。”

      “你小子说话实在难听,怎么能叫顺来。”狄仁杰扬开扇面,上面题着两句诗,“一家人,分什么你我。”

      二宝凑过去看:“这扇子怎么了?王公子以前用的?”

      “元芳以前用的扇子上面是画,这扇子看样子不过三年,是新扇。”

      “又不是王公子以前的扇子,少爷你高兴什么?”

      “扇子虽然不是同一把,可上面的字却跟我有关系。”狄仁杰指着上面的字,“这上面写的‘尔所歌之须臾,召陌上无穷树,吾唯柳垂之离恨,至明月落长安。’”

      二宝摇头:“看不懂。”

      “你当然看不懂,我写的。”狄仁杰像对宝贝似的把扇子又收回怀里。

      “你写的?那,他真是王公子?!”

      “当然是,要不是,怎么会断扇救我。”狄仁杰越想越开心,“嘻嘻,他还记得我说的话,还写在扇面上。我本来还怕他忘了我,没想到,他还记得。”

      这诗句不出奇,是狄仁杰信口拈来之作,只是这诗是首藏头诗,他那时写完了,元芳还笑话他,说他读书多年,就这么一点本事。

      二宝嗤之以鼻:“少爷你高兴得太早了,他要真是王公子,又记得你,还生生看你被那个晋磊打个半死,命都快没了。说不定,他还因为他爹的事情恨你呢。”

      “元芳是非分明,不会的。”狄仁杰笃定道。

      “那你说他为什么……”

      狄仁杰忽然捂住了二宝的嘴巴:“别说话,有动静。”

      他们离山脚不远,居高临下,正能看见御天山唯一的一条进山路。从路的远方那个传来喧闹的马蹄声、脚步声,很多、很快,却不杂乱。

      一匹高头大马映入眼帘。

      二宝拉开狄仁杰的手,压低声音:“少爷,那是杨将军,诶,少爷你躲起来干嘛?”

      “大事不妙。”狄仁杰脸色大变。

      山下来了一支队伍,正是此处藩将杨靖的精锐,由他亲自带领,到了御天山脚即停了下来,一大群人安营扎寨。

      二宝看懵了:“杨将军干什么呢?怎么跑到御天山来了,昨儿他才让你来招降,怎么今天就带兵来了?”

      “贾宝玉还在山上,我也还没消息,他就敢跑到山下扎寨,看来,芳儿他们真的抢了不得了的东西。”狄仁杰脸色凝重,“只怕不用多久,杨靖就会杀上御天山。一旦短兵相接,双方必定有所损伤,到时候,犯上作乱这个罪名就洗不掉了。”

      二宝虽然不明就里,可也跟着狄仁杰紧张起来:“怎么可能?御天山还有迷魂阵呢,他们怎么敢贸贸然上山,难道他们也有人能破阵。”

      “他们不会解阵,却能强硬地毁掉整个阵法。只要杨靖派一队人马横向上山,见树即伐,不出一日,此阵就毁了。”狄仁杰看这个杨靖百般不顺眼,长得难看就算了,还想破坏他芳儿做的东西,真是不要脸。

      “那,那我们怎么办?”

      “我必须回去,芳儿遭逢此难,我不能离开。”狄仁杰认真交代,“你拿着这信封,想办法绕开他们去贾府。依我看这次杨靖来此,贾府多半不知情,贾府在朝中有贵亲,倘若知道贾宝玉有生命之危,说不定愿意帮助我们。”

      “可是……”二宝为难道,“少爷你让我避开他们,我又不认识路,连下山都不会,怎么避开他们啊?”

      狄仁杰正要传授解法,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少年清爽的声音:“我认识路。”

      竟然是方兰生跟来了。

      原本方兰生只是想趁人多事忙,偷跑下山,跟着狄仁杰去贾府玩玩,谁知跟到半途这两人不走了,只顾在那唧唧歪歪地说什么。方兰生听不清,又靠近了些,才听到狄仁杰说杨靖的话,他听得心急,索性站了出来,指着二宝:“我可以带他去。”

      二宝看见方兰生吓得够呛,想起这位少主对他又是绑又是砸的,二宝就心惊胆颤:“不不不,少爷,我不跟他一起走。”

      “嘿!你个小小家丁,还看不起我方兰生?!”方兰生把二宝从狄仁杰身后拉出来,抢了他手中的信封,一手拽着二宝的衣领,一边抬高脑袋看着狄仁杰,“这说到底还是我们御天神教的事,虽然你长得讨厌,不过我看你对军师倒没有恶心,也暂时信你一回。你就告诉我该怎么做,我去办了便是。”

      狄仁杰看看方兰生,又看看二宝,倒觉得这样似乎是安全一些,便点点头:“那就有劳少主了。”

      他将要说的话都与方兰生细说了一遍,又交代方兰生下山一定要隐藏身份,绝不能暴露。说罢转身上山,身形敏捷,好像刚刚受的伤又不见了。

      方兰生看他上山的背影,也是啧啧称奇:“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挨了晋磊那么多刀,还生龙活虎的。”

      二宝泱泱地搭腔:“哪是生龙活虎,只是为了王公子,少爷总能发挥出常人没有的本事。”

      方兰生嫌恶地看着二宝:“又叫王公子,都说了,军师不姓王,姓笛。”

      “是是是。”二宝懒得跟他辩白,干脆随他。

      两人躲躲藏藏地寻小路下山,却没发现身后密林中有一身影,正紧紧地跟着。

      9

      杨靖远远地看着御天山,御天神教的神坛掩没在密林之中,从山下看去,只能看到一方塔楼。御天神教的石碑就在杨靖的眼前,宣告着此山的主宰者。

      山里有着密布的机关陷阱,还有江湖闻名的武林高手,如果不是要抢回的宝贝太贵重,不能有任何闪失他恨不得一把火烧了这山头。

      而现在,杨靖只能用更麻烦的办法。

      第一批先锋队已经上山,尝试突破御天神教著名的迷魂阵,如果半日未有消息折返,杨靖就要派人组成横队,一边砍伐一边上山。这办法耗时耗力,并非杨靖首选,初到御天山,他还是寄希望于此行带来的斥候。

      杨靖虽然与狄仁杰互不对付,实际上,却是个难得的人才。他与狄仁杰岁数相仿,少年得志,年纪轻轻就做到了伏波将军,论官位,比狄仁杰还更胜一筹。此人身形高大,好蓄须,长得也很英伟,除了狄仁杰,没人敢说他长得难看。

      狄仁杰看他不顺眼,他心里清楚,既然不是朋友就是敌人,杨靖此行,还希望能将狄仁杰诛杀于此,嫁祸于御天神教,也算是一石二鸟。

      他知道狄仁杰还未下山,索性在山下等他,只等他一下山就将他抓住捕杀,岂料等了许久也不见人影。杨靖只当这人大概被御天神教的人困住,说不定已经死了,心情顿时大好。

      他正得意,忽而听见军营后方有一阵小骚动,不由得皱了皱眉头,问身边侍从:“怎么回事?快去看看。”

      军营的最后方,几个士兵正五体投地地被钉在地上,穿过他们军服和手脚钉住他们的,竟然是区区几截树枝。

      “怎么回事?!谁袭击你们?!”

      “没……没看见……刚刚有兄弟看到远处有两个人影,想去追击,还没动身就被钉在这里了。那人身手很快,我们根本不知道他从哪里出招的!”

      侍从一惊,拔剑自卫,这山风呼啸的地方,再没有人发起攻击,他却脸色发青。

      就算他们人数占了上风,魔教中人有如此武功,要是真的打起来,这帮兄弟还有几个能活?

      ***

      狄仁杰一进碧山堂,就被暗器抵住了喉咙。

      贺小梅不悦地看着他:“狄大人,既已走,为何回头?”

      “此处有我的人,为何不回头。”狄仁杰瘪瘪嘴,说的理所当然。贺小梅瞪他一眼:“狄仁杰迟早有一天死在这张嘴上。”

      “迟早有一天,但不是今天,小梅你不会杀我的。”见过王元芳,狄仁杰竟自觉自己回到了少年时,那时他办案总不正经,从不会对冷言冷语。他有与生俱来的自信,相信不管什么都能在谈笑间解决。

      这是他的能力,也是他的魅力。

      果然,贺小梅收了暗器,狄仁杰这才探头探脑:“芳儿在哪?”

      贺小梅皱眉:“军师不叫这名字。”

      “好好好,你们军师呢?事情有变,我有要事与他商议。”

      “我在这里。”王元芳自屏风后走出,身边跟着晋磊,还跟着一个狄仁杰没见过的人,那人一脸喜气洋洋的,跟晋磊站在一块,简直有着天与地的落差。

      狄仁杰欢快地跑过去,被晋磊拦住:“兰生呢?”

      “跟二宝去贾府送信了,不对,你怎么知道方兰生跟着我们。”

      那喜气洋洋的小哥在旁边笑:“少主的事情右护法没有不知道的。少主前脚刚走,右护法就派人跟着他了,就是没想到少主没回来,你回来了。”

      狄仁杰看那人笑容实在可亲,虽然说话带着山东口音,可一定也不让人讨厌,还让人觉着欢喜,也忍不住跟着笑:“这位兄台是?”

      “龚磬冬。”那人主动与狄仁杰一握。晋磊心烦意乱的:“磬冬别跟他废话!狄仁杰,送信这么危险的事情,你怎么能让少主去做。”

      狄仁杰瞄他一眼:“你要是担心,跟着去不就好了。”

      “你!”

      狄仁杰也不在乎晋磊生气,只顾去拉王元芳,后者躲过狄仁杰的手,狄仁杰没抓着他,只抓住了元芳的袖子,他也就索性不放了:“芳……我有事跟你说。”

      元芳甩开他,面向晋磊:“你要是想去看少主就去罢。”

      晋磊握紧拳头,却咬住牙根:“我要是去了,他又要说我把他当成小孩子。”

      元芳拍拍晋磊的肩膀:“你懂就好,少主年岁也不小了,武功也不错,况且,你不是还让他跟着吗?有他在,万无一失。”

      晋磊点点头。

      狄仁杰搭话:“这就对了,现在这样紧张的时候,你就多信任一点……”

      晋磊瞪了狄仁杰一眼,眼里全是杀气。

      狄仁杰住嘴,嘻嘻地笑。贺小梅在他身后叹气。

      成何体统。
      10

      狄仁杰怀念旧时光,那时他与王元芳破案,总是他棋先一着。

      哪似现如今,他反倒成了个摆设。

      “我看杨靖已经派人上山了,现在应该……”狄仁杰刚开口,王元芳便一挥手,龚磬冬见状朝狄仁杰点头笑笑,就掠身飞了出去。

      “……这是……”狄仁杰不明所以,朝王元芳看,元芳不理他,朝晋磊看……不如不看,只好看向贺小梅,还是小梅人好:“磬冬是我教的情报史,他会负责带人摸清楚杨靖现在的情况。”

      御天神教众间早已有独特的默契,狄仁杰在这倒成了外人,可他不甘落后:“我们还得尽快查出到底……”

      话音未落,贾宝玉就被人压上了碧山堂。

      狄仁杰又恼又好笑,恼在没有自己发挥示好的机会,好笑在芳儿不管什么时候都能跟他想到一块去。

      贾宝玉被带到堂上,看见贺小梅,不由得浑身僵直,被剪过的发胡乱扎着,倒让这落魄的公子哥与众人有了一分相称。

      王元芳着人给他松了绑,他还是不敢动,在贾府里年少轻狂的样子全没了,只是眉目间还留着自怜自傲。贺小梅看他这般不顺眼,他们也没怎么亏待他,只是剪了头发,又不是断了贾宝玉的指头,有什么好怕的。

      贺小梅只记得自己幼年苦难无所畏惧,哪里能体会到从未吃过苦的贾宝玉的心情。贾宝玉只可怜自己无端受难,生死一线,又哪里想得到贺小梅并没有折磨他的想法。

      王元芳问话:“贾公子,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贾宝玉虽是读圣贤书的文人,却也因为家世的原因懂得些江湖事,便老老实实回答:“名曰御天,是以可御苍天,行踪诡,教众甚,武林各派惧之,唤为魔教。”

      宝玉说完,不敢看贺小梅,只能抬眼看向元芳,对方不怒反笑:“魔教……也是,我教在江湖传闻中素有邪魔外道一称,倒是在称赞我教实力不可侵犯。贾公子虽不习武,却识江湖事,也是难得。”

      贾宝玉点头,又摇头:“我以为江湖传说总还有错处的。”

      “哦?愿闻其详。”

      “江湖传说魔教中人三教九流五大三粗,可我看……我看你气质斐然,应是饱读诗书。而且,而且你们长得一点也不粗俗,还都很好看。”

      人有五感,观感在前,贾宝玉一生爱好美丽的事物,美丽的璞玉,美丽的少女,美丽的花草,美丽的书画,人受观感所控,即使深陷泥潭,也会不自觉倾向好看的一方。

      晋磊冷笑:“贾公子莫非要说我们不是魔教。”

      “是魔教。”贾宝玉叹气,“艳丽光华,本就是邪魔之源。”

      这次轮到狄仁杰大笑。

      他笑得放肆,先是从座位上跳起,挣得伤口都疼了,又跑到贾宝玉面前,晃着手指大笑,看得贾宝玉一愣一愣的,狄仁杰还嫌不够,又去拉着贺小梅笑,贺小梅挥挥袖子,他又跑回了王元芳身边。

      这回总算收住了那放肆的笑容,只是微微地咧着嘴,盯着元芳看。

      贾宝玉被吓得不轻,他聪明伶俐,一进碧山堂就注意到了狄仁杰的官家玉佩,知道他是朝廷中人,多少安心了一些。没想到这人如此疯魔:“这……这是怎么了?”

      狄仁杰捂嘴乐:“我刚发现一个夸人的新办法,邪魔歪道就是长得美,名门正派就是长得丑,这法子真不错。”

      王元芳瞧他一眼:“是啊,你这个名门正派。”

      狄仁杰索性朝王元芳作揖:“名门正派见过邪魔歪道。”

      晋磊见军师面上嫌弃,嘴角却似乎有笑意,忍不住打断这两人间莫名的气氛:“贾宝玉,我问你,你身上可有什么宝贝比性命还重要?”

      贾宝玉当下摇头:“不可能,我的性命就是最重要的。”

      贾宝玉没说谎,他是贾府独子,从小娇生惯养,在他的信念里,确实没有比自己更重要的了。更何况,此时碧山堂中气氛诡然,贾宝玉猜想许是贾府派人来救他了。情况不明,就算他真的晓得什么端倪,也不能说。

      王元芳还要问,狄仁杰拉住他,小声道:“这么问太慢了,依我看,不如让贺小梅与他独处。”

      “为何要……”王元芳一顿,又心领神会,“不愧是名门正派。”

      “过奖过奖。”

      果然,贾宝玉在贺小梅面前就没了那份镇定,被贺小梅带下去的时候,贾宝玉还在发抖。

      这世道,总是一物降一物。

      当中不过一时三刻,龚磬冬已经回来:“军师,杨靖派人在山中行走,正在试图破阵。”

      晋磊担心方兰生,一直坐立不安,听说敌人上山,立刻道:“我去杀了他们。”

      “不……”
      “不……”
      狄仁杰与王元芳同时出声,又同时收声,狄仁杰看着王元芳,王元芳没看他,只是皱了眉。狄仁杰摆摆手,表示自己不说话,只听王元芳的。

      “不要杀,冬儿去给他们引路。引到山中潜龙涧将他们困住,再向我禀报。”

      “是。”龚磬冬一刻不得歇,又跑了出去。

      狄仁杰这才对着王元芳眉开眼笑:“借一步说话。”

      王元芳指指地板:“在这就好。”

      “重要的事,单独说。”狄仁杰耍赖,“你不答应,我就抢了你的腰带往外跑。”

      “你若能跑出五步不被晋磊所擒,也算你命大。”

      “那我就在这亲你一口,就算晋磊杀了我,我也值了。”

      狄仁杰眯着眼,凑得很近,王元芳也不知是真拿他没办法,还是懒得与他纠缠,终于点头。

      “去我房间罢。”
      11

      王元芳的房间视野很好,高山流水诗情画意,又有美人相伴。狄仁杰进来,就不想出去了。

      狄仁杰看着王元芳:“落花听风啸……”

      王元芳没理他。

      狄仁杰自顾自地坐到他旁边:“这诗写了好久,一直没有下一句,要不你来续?”

      王元芳泡了茶:“重要的事呢?”

      “我说的就是重要的事,”狄仁杰指向王元芳,又指向自己,“人生大事。”

      “狄大人的人生大事不去找父母媒妁谈,怎么找我谈?”

      “不找你谈的,就算不上人生大事了。我这两年得了皇上不少赏,能置一栋大宅子,还能给你请好些佣人。”

      “狄大人置宅子与我何干,我手脚麻利,也不用佣人。”

      “好好好,你不要佣人,那就我来伺候你,我都想好了……”

      王元芳打断他:“我没兴趣听。”

      “你有。让我进门,连茶都泡了,就是打算跟我详谈。”狄仁杰得意地笑,“就是一万年不见,我也懂你。”

      王元芳叹气:“有什么要问的,快问,问完就作罢,那些宅子佣人乱七八糟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外头事情太多,狄仁杰这么纠缠只会碍事,王元芳也想趁早说清楚了,好专心对付外敌。

      狄仁杰总算没再嬉皮笑脸的:“那你认不认得我?”

      “认得。”

      “何处认得?”

      “长安,德云堂。”

      一字不差。

      王元芳果然记得他。

      “你既然认得我,为何不理我?为什么还要取个奇奇怪怪的名字?”

      王元芳不答话,狄仁杰起身查看窗外:“你说吧,隔墙无耳。”

      “他们不会偷听我说话,他们很信任我,我也很信任他们,他们就是我的家人。我改名换姓,并不是被强迫的,留在这里,也是纯属自愿。”

      “那你……”

      王元芳从枕头下掏出一本札记,丢给狄仁杰。

      “看完,你就明白了。”

      王元芳的眼中平静如水:“狄仁杰,我记得你。只是,对你,没有了感觉。”

      那本札记厚厚的,狄仁杰认得,是王元芳的字。札记无名,翻开第一页,抬头写着五个字。

      【长安德云堂】。

      这本子上,叙述的是王元芳与狄仁杰相遇以来,所有的种种。

      狄仁杰先是看得开心,元芳写得很详细,有的部分赘述了好几次,何时,在哪相见,发生了什么。

      后来,狄仁杰看得疑惑,他发现书里写的有些错处,被元芳划了又改,改了又划,来回数次。

      再后来,狄仁杰看得担忧,他发现这字里行间,苍白无力,毫无感情,就连记叙元芳过得最痛苦的那段经历,字迹也很端正。

      纸张很旧,应该是保存了好几年,但色泽统一,可见此记乃是一蹴而就。墨迹有几处由深变浅,应该写得很急,书页有几处破了,大概总是被主人拿来翻看。

      一切都是那么的不自然。

      怎么会有人这么详细地去写下自己经历过的事,怎么又会写得毫无感情,怎么会在细节处多处修改,怎么会有人不停地翻看。

      狄仁杰忽然想到了什么。

      他看向王元芳,后者为他递来一杯茶。

      “也许你很难接受。不过正是如此。”

      六年前,王元芳逃出生天,浑浑噩噩流落市井之间。他深知自己身为罪臣之子,不该与任何人接触,于是在远郊乡镇躲了起来。山里山村没有好大夫,也没有好药材,王元芳伤势太重,又只能自己为自己疗伤,折腾数次,一直不能复原,反而大病了一场。

      王元芳生病的时候,狄仁杰正在用他的双手挖着废墟里的泥土,鲜血满地,却找不到他要找的人。

      这一场病,让王元芳几度濒死。

      失血过多,伤病旧患,让他陷入了不知时日的昏迷。

      上天不愿绝他,终究还是让他醒了过来,王元芳睁开双眼的时候,看见的是漆黑肮脏的屋顶,感受到的,是口干舌燥饥肠辘辘的疼痛。

      他挣扎着站了起来,在迷茫中找到了溪流,还在河里捕了一只鱼,喂饱了肚子。

      等他做完这一切,王元芳躺在河边,头顶上是璀璨的星空。

      星河耀眼,无休无止,在触手不可及的地方,从未停止过转动。

      那个时候,狄仁杰正在书房里点灯写请愿书,一封,是请求调往长安附近的小城,一封,是请求皇上大赦天下,放过王元芳。

      王元芳看着星星,忽然想起来,自己应该有名字。

      而这个名字,他却忘了。

      之后的半年,王元芳没有离开那个乡村。他在破屋里生活,每天上山摘草药为自己疗伤。他想不起自己是谁,却没有放弃,他发现自己博文广记,知识渊博,还会武功。他研究身上的衣服,做工精致,推断自己应是大户人家。又觉得自己身负重伤,必定是卷入了什么灾祸。自己出身不凡,现在又如此落魄,又清醒在这样偏远的地方,种种迹象,让他相信,自己一定是遭遇了灭顶之灾,应该远离人群,以求平安。

      王元芳动身离开那个山村的时候,狄仁杰正在某个相反的地方做着法曹,对着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发呆。

      后来,狄仁杰走过很多山川,王元芳趟过很多河流,他们越走越远,越走越远。

      这段时间,王元芳没有放弃找寻自己的回忆。

      只是这一次,努力并没能拯救他。他的脑海中有一道大门,紧紧关闭,不愿透漏一丝秘密。

      直到三年多前,他在茶坊偶遇一人。他在喝茶,而那人带着几个长相不凡的男人就坐在他的对面。那人走了过来,劈头盖脸地就问他:“长得这么美,很符合我教教义,要不要到御天山来?”

      那人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而他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他很慌乱,很头痛,在一堆混乱不堪的谜团当中,他想起了一个字。

      那个字大概对他很重要。

      他记得它的发音,依稀自己说过很多次,他甚至有一瞬间想起来,自己在说这个字的时候总是很高兴,可他又记不起,那个字到底怎么写。他只是自然地说了出来。

      “笛?笛子的笛吗?”那人问他。

      于是他点头:“对,笛子的笛,”又顿了顿,“单名一个一字。”

      王元芳几乎是稀里糊涂地,就上了山。

      他很快融入了这些人的生活,虽然他们肆意妄为,却是性情中人。王元芳说不上是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只是觉得很自然,很舒服。

      那时他无意中与贺小梅提起自己曾经受过撞击,贺小梅提出要为他焚香进补,他盛情难却,只好接受。

      也许是小梅的帮助,也许是他记起的那个字帮他打开了记忆的大门。有一夜,王元芳做了很长的一个梦。

      梦里真真切切,记录的全是他的过往。

      他自梦中惊醒,随手拿过一本本子,写下了第一句话。

      【长安德云堂】
      然后是,
      【狄仁杰】

      “我害怕自己又会失去记忆,当即点灯,写下了梦中的一切,中间有不确定的地方,努力回想,修改了数次,自始至终不敢停笔。当我写完,回看自己所书的一切,感觉到书中的那个人,有过年少轻狂,有过爱恨情仇,有过痛心疾首,有过肝肠寸断。”

      王元芳缓缓道:“我一直很珍惜我找回的记忆,不断翻看,后来又做过几次梦,陆续进行了补全。这些梦从长安德云堂开始,到你我分别为止最是详尽,其他的部分大多简略而过。我完成之后,对书中人对你的情感有了了解,也终于明白,当初我为何会想起一个狄字。”

      “但是……”

      狄仁杰合上了札记:“但是,那都是书中人的感情,不是你的感情。”

      他终于明白了一切不和谐的根源。

      王元芳回忆起了所有的故事,可那些情景对他来说,却没有意义。他就像看了一场戏,不管戏里的人有多少的感情,对看戏的人而言,都只不过是过眼云烟。

      王元芳看了无数次这本札记,却记不起当中一点点感情的成分,他几乎要翻烂了自己手写的这本书,却什么都没有得到。

      狄仁杰于他,只是一个角色,一个认识,有关,却又无关的人。

      谁会对一个无关的人有情。

      “所以,我是王元芳,又不是王元芳。”

      王元芳认真地说着,他虽然不能理解书中的情感,却知道自己眼前的人能够理解自己,他们心意相通,这是书里所说的事实,即使他不再是他,也不能改变。

      狄仁杰低着头,王元芳不再说话。

      窗外风儿喧嚣得很。

      “落花听风啸……”

      “什么?”

      “下一句,果然还是得你来写。”

      王元芳皱眉:“……难道你还不明白?”

      “明白啊。”狄仁杰抬头,拿起烛台,把手中的札记点燃了。

      王元芳一惊,从座位上窜起:“狄仁杰!”

      狄仁杰拿着那烧着的书,笑得温柔。

      “以前的事,你都知道了,还要这本东西干嘛,再看,你也找不回以前的感觉了吧。要找感觉,看书是不行的,得看人。我就在你面前,你得多看看我,早也看,晚也看,看着看着就有感情啦。”

      “你够了!”

      “芳儿,”狄仁杰拉过王元芳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摸摸看,能感觉到什么?”

      狄仁杰的目光真诚,王元芳的手心发热。

      “有……体温,还有跳动的心脏。”

      “那就对了,我是狄仁杰,不是书里的角色,是活生生的人。你是王元芳,不是没感情的记录者,是会动会笑会哭的美男子。”

      狄仁杰看着王元芳,一如他们初见时的画面。

      “你可以,再爱我一次。”

      ========

      “狄仁杰……”

      “什么?”

      “烧到手了……”

      12

      二宝躲在树后探头探脑,眼前就是气派的贾府,大门守着两个戎装的士兵,看装束正是杨靖军营的人。

      “这可怎么好……怎么进去啊……”

      二宝嘀嘀咕咕地思考,却猛然惊觉身边的方兰生不见了人影,再一看,那小子已经跑到贾府门前了。

      “站住!”守门的拦住方兰生,“你是什么人!为何在贾府门前闲晃?!”

      方兰生叉腰怒吼,声音比那两人还大:“竟然不认识你爷爷我!我可是大名鼎鼎的御……”

      二宝疯也似的冲出来,一把拉住方兰生,给两位守门的点头哈腰:“两位军爷,实在对不住,我家小主子不懂礼数,小少爷,快给两位爷赔不是!”

      二宝要去按方兰生的脑袋,可他哪里按得动,方兰生还是挺直了腰板瞪着那两人。二宝见势不好,赶紧小声劝方兰生:“小祖宗快服个软,你还想不想进去了?”

      方兰生这才嘀咕了一句:“对不起。”

      “算了算了。你们两是哪来的?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我们是来省亲的,是贾府的亲戚,麻烦二位爷帮忙通报一声,让我们进去。”

      守门的上下打量两人:“贾府这两天可没说要来省亲的人。”

      “跟贾老爷说好的,兴是他贵人事忙给忘了,我这还带了书信来呢。”二宝抽出了那信封,守门的要去拿,二宝却又收了起来,嬉皮笑脸的,凑在二人耳边说:“这是帮我家小姐递的,情书,二位爷不方便看吧。”

      两人对视了一眼,一人先点了点头,心领神会地对二宝笑:“兄弟不是不信你,不过,擅离职守不好。”

      二宝知道,这两人是要银子了,忙点头哈腰地几句,又把方兰生拉回树下:“你带银两没?”

      “银两,有啊,下山前带了点碎银子。”方兰生从怀里掏出一锭大大的银两,“给他们?”

      二宝开始心塞。

      这方兰生口里的碎银子,顶他家少爷几个月的俸禄,二宝感叹:这世道果然是邪不胜正。

      二宝颤抖着让方兰生把钱收好:“太多了,太多了,给这么多,反而要让人生疑的,你有没有再碎、再碎一点的银子。”

      方兰生一耸肩:“没了。”

      二宝只好哭丧着脸摸自己的裤腰带,摸了半天只摸出几串铜钱来。方兰生看了直乐:“你身上就这么多?你怎么这么穷啊!”

      “不是穷!是两袖清风!是不为五斗米折腰!是掉落凡间不食人间烟火的小仙男!”

      两人面面相觑,方兰生又掏出了原先的银两:“要不我把这个劈开?”

      “叮,叮。”

      正说着,树上掉下来两个什么东西,银光闪闪的,二宝傻了眼,这可好,天上掉银子了。

      他紧张地抬头看树,树影憧憧,什么也看不见。

      方兰生却很自然地捡起来:“正好,给他们去。”

      “等等,你怎么这么淡定?你以前遇到过天上掉银子?”

      “是啊。”方兰生理所当然地点头,“常有的事。别啰嗦了,快走吧。”

      给了银子,守门的果然答应把信送进去。

      方兰生在门外等着,有些不安:“你怎么这就把信给他们了,要是他们偷看,怀疑我们怎么办?”

      “不怕。”二宝摆手,“少爷说了,信封里他夹了个东西,别人看了,都不会有怀疑的。”

      果然,门后的人抖抖信封,猥琐地笑起来:“喂,那家丁说里面是情书,不知道写了什么东西,要不要拆开看看。”

      两人都兴趣满满,竟把信打开了,信封一开,里头掉出来一张春宫图,还有一段红缨。

      “乖乖,这小姐大方啊!”见了那春宫图,两人对红缨也没了怀疑,断发想必就是定情信物,邪笑着把信给贾老爷送了过去。

      不消片刻,贾老爷飞奔而出,连通传都不用,直接把方兰生和二宝带进了书房。那二人还在门外遐想,贾老爷真是老当益壮,这般心急,也不怕闪了腰。

      守门的人看不明白,贾老爷却清楚,什么春宫图都是幌子,这信封里的红缨才是正物。

      “你们把我儿如何了?!”

      方兰生冷笑:“你儿子本来在我教待得好好的,多亏了你这狠心的父亲,竟然连儿子的命都不要,你猜我们把他如何了。”

      贾老爷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杨靖当初说要弃车保帅,要舍弃的明明是狄仁杰,还拍胸脯说能保住贾宝玉的性命。现在贾宝玉没回来,却回来断发红缨,到底发生了什么?

      贾老爷见方兰生年纪尚幼,二宝又是家丁打扮,心中谋算,贾宝玉应是暂无性命之忧,这二人年纪轻轻,若能擒住,说不定能换回宝玉性命。他强定心神,咳嗽两声:“我与御天神教无冤无仇,尔等江湖之辈,行事不过求财,我这就去取银票。”

      “慢着!我们不是要钱,是要你让杨靖撤兵,只要杨靖撤兵,上书朝廷我辈非反,就放过你儿子。”

      贾老爷心中发虚,别说他不敢让杨靖撤兵,就是敢,也不能。事关重大,他不得不用儿子的性命赌一把。

      先把这两人抓住再说!

      贾老爷点头:“成成成,你们等着,我这就差人去给杨将军送信,让他撤兵。”

      方兰生涉世未深,并未生疑虑,只让贾老爷走出了书房,还关上了房门。却不知贾老爷一出门,就吩咐门外的侍卫:“把里面的人抓住。”

      方兰生只看见有人似乎要推门,门却未开,外头兵刃相接叮叮当当的响作一片,方兰生才知道事情有变,忙开门去看,外头的战斗已经结束了。

      地上躺了四五个兵,全是一剑封喉,贾老爷吓得瘫软在地,唯一还矗立在庭院中间的,是一个带着半边蓝面具,手中执剑的男人。

      贾老爷惊慌失措:“快来人啊!有刺客!有刺客!”

      贾老爷一声嚷嚷,果然又有人朝这边过来,那戴面具的人杀气腾腾,显然要将冲上来的人都杀个痛快。

      二宝没见过那人,也吓得不敢动,只有方兰生认识,却不知他为什么在这里:“飞鹰!你在干什么?!”

      飞鹰冷冷地,说话短而精:“他骗了你。你藏好。”

      十数个人涌上来,飞鹰一剑刺出。

      他的剑招只有一个字,快。

      比人快,比声快,听不到,看不到,敌人就死了。

      没人可以阻他一剑。

      却有人可以阻朝他蜂拥而上的人。

      二宝亲眼看着那些要朝飞鹰冲上来的人猛地双脚一软倒在地上,竟都昏睡了过去。

      飞鹰紧绷神经。

      不知何处传来声音:“上天有好生之德,得饶人处且饶人。”
      13

      庭中不知何时站了个和尚。

      和尚着白衣,手里拈着一朵蒲公英,一步一步朝飞鹰走过去。

      飞鹰不知道该如何杀他,因为这和尚身上没有一丝的杀气。

      他似是清淡的水,无声无息流淌而过,可又带着说不出的压迫力,好像顷刻间就能将人淹没。

      这是个深不可测的和尚。

      “你是谁?”飞鹰问。

      “我是云游的和尚,正巧路过此地,闻到血腥味就进来看看,见施主要开杀戒,特来劝诫施主。”

      “他们要杀我,我为何不能杀他们?”

      “杀生者,死后堕入刀山地狱,不得再世为人,施主何苦为了惩戒他人,为自己造下冤孽。”

      “我已血债似海,不惧这一二。”

      “我佛慈悲,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施主若能听贫僧一劝,也是功德一件。我已将这些人的穴道点住,一个时辰内不得动弹,施主何不就此离去,不要再生是非?”

      和尚气魄惊人,飞鹰竟无法与之匹敌。

      “你到底是谁?!”

      “无论如何,不是敌人。”和尚手中的蒲公英散落,飘絮飞花,落在满地的血红之上,像是在为被飞鹰杀死的人超度,“施主再不走,这些人的援兵一到,就走不了了。”

      方兰生跑出来,拉住飞鹰:“别打了,我们把这姓贾的带回御天山再说!”

      那和尚听到御天山的名号,却一愣:“你们是御天山的人?”

      飞鹰还是不动:“你知道御天山?”

      “御天山上,有我一个故人,贫僧此番云游至此,就是来找他的。”和尚沉吟片刻,“施主可否带我一道上御天山?”

      “我如何信得过你?”

      那和尚从怀中掏出一个丝绸布包的东西,与他朴素的打扮极不相称,打开布包,里头竟然是一支银钗翠钿。

      “一醉梅花,笑舞青衣。”和尚的眼中多了哀怜,“贫僧的故人,是贺小梅。”

      ***

      等王元芳与狄仁杰从房里出来,龚磬冬已经把敌人都引到了潜龙涧,按照军师的指示,只是捆了起来。王元芳要去问话,狄仁杰也缠着要去,不但缠着,还如狗皮膏药一般非要贴着他走路。王元芳甩也甩不脱,只能瞪他:“你再过来,晋磊就要杀人了。”

      跟在后面的晋磊早就不耐烦了,百胜刀隆隆地发出轰鸣。

      谈情说爱来日方长,好汉不吃眼前亏,保命要紧。狄仁杰只好离开了王元芳半步,却把麒麟刀往前递:“你拉我走。”

      王元芳白了他一眼,低声骂道:“流氓。”

      晋磊发现有什么东西变了。

      军师与狄仁杰在房中密谈,晋磊当然不会去偷听。待两人出来,狄仁杰从下巴到左脸红了一片,不像是害羞,倒像是被人从下往上揍得,这人被揍了,却笑眯眯的,好不得意。军师更是奇怪,从房里出来,就没正眼看过狄仁杰,被狄仁杰缠着的时候,话也少了,笑却多了。

      晋磊不知其中的奥妙。但他也发现,自从狄仁杰来了,军师总时不时露出些平日没有的神情。或得意、或轻蔑、或高兴、或嫌弃,军师自己虽未察觉,可朝夕相处的旁人看在眼里却是惊讶万分。

      晋磊一直都觉得军师波澜不惊,怎么自从狄仁杰来了,军师就变了?该不是那人使了什么妖法?

      想到这里,晋磊对狄仁杰更是充满敌意。说到底,要不是他来了,方兰生也不会跑,兰生不跑,他也不用这么挂心。

      晋磊只知道抱怨狄仁杰,却没注意自己满腔的心思又通通绕到方兰生那边去了。

      潜龙涧里横竖躺了几个人,都被龚磬冬扎得严严实实的。狄仁杰看龚磬冬绑人的手法甚好,忍不住讨教:“龚兄这手艺哪里学的?”

      “坊间旁门左道的功夫,不值一提。”龚磬冬笑眯眯的,“狄兄要是有兴趣学,我倒是可以借一本书给狄兄看看。”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本绘本,上头几个草书大字:《绳缚三十六法》。

      狄仁杰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谢谢龚兄,此物甚好,现下不便,改日讨教。”

      晋磊虽然听不懂这两人在讨论什么,却无端觉得那边的气氛乌烟瘴气的,实在眼不见为净:“军师,这些人怎么处置?”

      “他们是来探路的,应该有联络的暗号,问出暗号,把杨靖诱进林中。”王元芳巡视一番,挑出看上去最直爽的一个,打晕其他,蹲下问,“你们的暗号是什么?说出来,我便饶你一命。”

      那人倒是刚烈:“魔教宵小之辈!要杀便杀!本大爷是绝对不会说的!”

      “不用说不用说。”狄仁杰跟龚磬冬讨论完了,过来陪元芳蹲下,随手翻弄这人身上的行囊,“杨靖的先锋队身上都会带两支响箭,一支是可行,一支是应退。”他果然翻出两只响箭来,却是红蓝两种颜色。

      “哪个是可行?”

      “这我也不清楚。诶,快答话!哪支是可行?”

      那人咬了牙:“狄仁杰你这个叛徒!身为朝廷命官竟然帮魔教!”

      “帮自己喜欢的人有什么不对?”狄仁杰一脸的理所当然,拿起一支蓝的,“这支?”

      那人嘴角抽动了一下。

      狄仁杰又问:“红的?”

      那人转了转眼珠子。

      狄仁杰站起来,把响箭交给晋磊:“两支都放了才是可行。”

      那人气得大叫:“你怎么知道?!”

      狄仁杰耸耸肩:“你刚刚告诉我的啊。”

      晋磊叹气,没见过套话还套得这么欠的。

      那人又骂骂咧咧起来,王元芳只得一掌打晕了他。

      “许久不见你暴力了些。”狄仁杰调笑道。

      王元芳也不甘示弱:“可惜下手轻了打不死你。”

      “杨靖此人很小心,就算我们放了箭矢,没有人回去传话,也不一定能把杨靖引进来。”狄仁杰说笑归说笑,正经事却不敢马虎。

      龚磬冬在旁边乐:“这有什么,把小梅叫来。”

      “贺小梅?他长得又不像这些人。”

      “打扮过就像了。”龚磬冬正说着,贺小梅手里拿着个什么东西走了进来,看到王元芳,把那东西塞到了他手里。

      “这是什么?”

      “杨靖要的东西。贾老爷前几天才拴在贾宝玉身上的,贾宝玉自己也不知道他们要找的就是这个。”贺小梅指着那东西,“我用了点手段,才确定就是这个东西,哦对,贾宝玉晕过去了。”

      狄仁杰看着贺小梅那张娟秀的脸蛋,忽然很不想知道贾宝玉是怎么晕过去的。

      王元芳看贺小梅塞过来的东西,看不出什么端倪。

      晋磊脸色却变了。

      14

      王元芳手里的东西,别人不认识,晋磊却认得。

      那玩意通体青绿,雕工精细,乃是一块玉佩,这玉佩中央有一点黑,像是里面有什么东西,又看不清楚。

      “青司南玉佩!”晋磊自元芳手里拿了过来,“怎么会在这里?!”

      “你认得此物?”

      “认得!”晋磊仔细观察那玉佩,确认它就是自己所知的青司南玉佩,“这是我被教主收留之前,在家乡所见的宝物,如果不是它,村人也不会遭逢灭顶之灾……”说到这里,晋磊脸色苍白,贺小梅挽住他的手臂,轻声劝慰:“过去的事,别多想了。”

      晋磊朝小梅点点头,继续说道:“我记得,当时有几帮人马在山中厮杀,村人中有胆大的,猜测他们大动干戈必有宝物,就带了刀剑潜伏在山中,等他们自相残杀没了力气,再去把宝物抢回来。他们带回来的,就是这个青司南玉佩。”

      “当时村里的老者说这东西引来刀光血影,必定不吉利,让村人把这玉佩丢到山谷里,可没多久,就有人杀到了村里来,为了找这个东西,屠杀了整个村子。”

      晋磊拽紧了那玉佩:“我当时在村外玩耍,听到动静就躲了起来,等我回去,满眼只剩下尸横遍野,我一个人流浪在外,多亏教主把我捡回来……”

      贺小梅轻拍晋磊的手,也不知是安慰还是传递力量。晋磊对他笑笑:“放心吧,我不会因此失了心智,我那时年幼,保护不了家人,现在,我已经有能力保护御天神教,保护你们,保护兰生。”

      被教主捡回来以后,晋磊一直勤加练功,他本就是武学奇才,又得了百胜刀这宝物,在武林中已是数一数二的高手。若是再有人想加害他的家人,他定会血洗百胜刀,护住所爱之人。

      “我只是疑惑,这东西为何在贾宝玉身上?”

      “我倒是有个想法,只是没有证据,不便说罢。”狄仁杰插话,“我们既然知道他们的目标所在,就多了两分胜算。当务之急,还是先把杨靖擒住,当面交涉,好从长计议。”

      元芳点头,朝贺小梅示意道:“小梅,你去准备一下,我与你去见杨靖。”

      狄仁杰跳了出来:“你去我也去。”

      “胡闹,万一杨靖把你认出来怎么办?”
      “不行,我不能让你孤身涉险,我必须跟着。”
      “什么孤身涉险,我明明是和小梅一起!”

      狄仁杰与王元芳你一句我一句地争执起来,晋磊听不下去,把贺小梅拉到一边:“我与你去,事关青司南玉佩,我怕兰生会有危险,我想去接兰生回家。”

      “你总不放心少主。”贺小梅笑话他,“既然不放心,早就不该让飞鹰跟去。”

      晋磊也不辩解,只催促道:“快走吧。”

      王元芳还在跟狄仁杰理论,狄仁杰偷眼看贺小梅与晋磊已经走出去,这才闭嘴笑眯眯地看着元芳的背后不说话。元芳觉得诡异,一回头才发现左右护法早不见了,只剩龚磬冬站着,百无聊赖地在照镜子梳头发。

      “人呢?”

      “走了。”狄仁杰得意洋洋,“对付杨靖让他们去就好,你何必跑来跑去的,再说,我们还有大事要办。”

      王元芳,一挥袖:“那你说,还有什么更大的事。”

      狄仁杰举起那两支响箭:“我带你去放烟花。”

      ***

      贾老爷被武偈大师点了穴,由飞鹰横扛着,从贾府一路飞奔而出,飞鹰轻功好,武偈大师轻功更是出神入化,兰生也勉强能跟上,只有二宝不会武功,最后还是让武偈扛着走的。

      这会若是有人看屋顶,便会发现屋顶上簌簌几道身影,戴面具的肩上一个贾老爷,光头的肩上一个小书童,中间还夹着一个穿蓝衣的小少爷,气鼓鼓地嚷嚷着:“我能跟上!别架着我!放我下来!”

      这一路疾驰,从出城到城外来回绕了几个大圈,确定没人跟着,一行人才接近了御天山,正巧看见山里飞出两支响箭,一红一篮的,冲天而破,耀了一瞬,又黯了下去。这两支响箭一出,停在御天山下的大军就有了动静。飞鹰眼尖,看见一个武将打扮的人走出了帐外,脸上带着喜色,看了一会,又回到了帐篷里。

      飞鹰小声道:“山上不知发生了什么,这响箭恐怕是他们通讯的讯号,我们必须快点上山。”

      方兰生看他与二宝下山时走的路,竟然守着一队人马:“怎么路被堵上了?”

      “你们下山的时候被他们发现,本要追击你们,我跟在后面出手阻止了,他们大概是怕有人再偷偷下山,所以把路封住。”

      “那怎么办?”方兰生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杀了?”

      “阿弥陀佛,小施主年纪轻轻,怎么这般冲动?”大师问飞鹰,“没有别的路吗?”

      “御天山上有迷魂阵,上山的路,只有一条明道,一条暗道。明道那头有杨靖的大军,暗道的入口现在也有人看守。若是走其他的路,我没有十足的把握不遭遇陷阱。”飞鹰看了看二宝,又看了看贾老爷,“只有我一个,可以。带着他们,不行。”

      方兰生也皱了眉头:“还是得杀。”

      “杀不得,他们人太多,若是不能一击击毙,我们几个一旦被围,只怕凶多吉少,晋磊要是知道我让你涉险,定要找我麻烦。”

      方兰生嘟了嘴:“他要是担心我,怎么不自己跟来?”

      飞鹰疑惑:“不是你不让他跟着吗?”

      “我不让他跟,他就不跟了吗?我让他不许把我当小孩子,他怎么就不听?!”方兰生也不知道是哪来的气,只是这强词夺理的逻辑,飞鹰实在听不懂。

      武偈大师也不说话,只从怀里摸出两张东西,飞鹰认得那玩意:“这不是左护法的吗?”

      “是他给我的,以前我们打赌,他输给我,就教了我易容之术。”武偈拿着那两张东西,眼里竟有说不出的情愫,“这东西我一直带在身边,从未用过,如今小梅有难,也该物归原主。只是我只得两张,只能为两位施主易容。就先让飞鹰施主带兰生小施主先上山,我等三人在山下静观其变。”

      飞鹰点头,却看武偈拿着那两张东西恋恋不舍,似乎很是可惜。飞鹰劝道:“大师,佛门中人,不是讲究舍物近理吗?本来无一物,你又何必太执着。”

      “佛法虽高深,可人却不是佛。”武偈叹了口气,“我若是想得通,也不会来找小梅了。”

      方兰生看着这二位,满头雾水:“你们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我们到底上不上山?”

      “上。”武偈一狠心,“我来为二位变幻容貌,你们装成军中人士,从暗道上山,若是见到小梅,帮我对他说……”

      “不成!”方兰生却摆手,“我这辈子最讨厌为人做传声筒,你要是有话跟小梅说,就得自己当面说清楚。他人之口不如一己之口,这道理我都知道,大和尚你怎么不清楚?”

      大师看着方兰生,半响竟笑了出来:“小施主年纪虽轻,说话却在理。”

      “那当然!”方兰生得意起来。

      二宝在一旁心想,这小少爷哪来的说话在理,分明只是傻。

      武偈为方兰生描了容貌,竟然与那军中某人相差无几。正要为飞鹰上妆,却见两人从大道下山,大大咧咧地进了军营,不一会,杨靖从军营中出来,那两人对着山道一阵比划,杨靖频频点头,似乎要让大队人马跟着两人上山。

      武偈一惊:“这是?”

      飞鹰也一直在看,却觉得好生奇怪:“那两个人似乎在给杨靖指路,这路指的有七八分是对的,却有两三分是错的。这路走不到我教,却会走到陷阱中去。”

      那两人似乎还在跟杨靖说什么,杨靖又是点头,又是摇头。他叫来一个人,交待了几句,大队人马没动,却有约五十人跟着杨靖,一行人浩浩荡荡上了山。

      方兰生忽然叫了一声:“啊!是晋磊!”

      “什么?”二宝左瞧右瞧,“哪呢?”

      “就那个!左边那个粗眉毛大圆脸蒜头鼻的,是晋磊!”

      “别胡说了,晋磊少侠长得挺英伟的,怎么能长成那样。”

      “我不会认错的!就这个走路的姿势和背影,除了他没有别人。”方兰生着急,“你笨!肯定是小梅给他易容,让他下来骗人了!”

      二宝看了看方兰生那张丝毫不像他自己的假脸,顿时明白了两分:“那他旁边那个是谁?”

      “贺小梅。”

      武偈抓紧了佛珠。

      “是贺小梅。”

      15

      狄仁杰蹲在一块大石头上,王元芳站在他旁边看他在地上用树枝画圈圈:“烟花……响箭都放完了,怎么还不走?”

      “急什么,一回碧山堂,又有一堆教众在门口围着你我看,还不如在这里清净。”狄仁杰还在画图,歪歪扭扭的看不清楚,“我看你们教派的人都很和睦啊,大敌当前了,还有心思跑来看军师。”

      王元芳心想,他们哪是来看自己的,分明都是扎堆的在看传说中的狄仁杰狄大人。

      “这烟花不好看,太短暂了,等以后我带你去放大烟花。”狄仁杰画完了图,拍拍手掌站起来,“听说京城造什邡出了新的烟花,璀璨如河川。”
      “稍纵即逝的东西,有什么好看的。”
      狄仁杰拉过王元芳的手:“眼前的稍纵即逝,也是烟火的一世芳华。每一朵烟火,就是一辈子。”
      “这样,我就是跟你,走过了好多生。”

      他毫不脸红地说着情话,倒是元芳窘迫地红了脸,抽出了手,看地上的图:“你画的什么?”
      “青司南玉佩。画的不像。”狄仁杰摸出个东西,竟然是青司南玉佩。王元芳一惊:“不是在晋磊那吗?怎么在你手上。”

      “晋磊少侠一心挂着你们少主,我顺手拿了他都没发现。”狄仁杰得意洋洋的笑。

      “看你也是个读书人,怎么就会这种偷鸡摸狗的勾当?”

      “我也是为了查明真相,不能算偷鸡摸狗。再说了,下九流使得好,也是门学问。”狄仁杰挤眉弄眼的,“要不要我教教你?”

      王元芳拍他:“快离我远点。”

      狄仁杰站着不动,任元芳推他:“你的扇子断了,可惜。”

      “不过是个物件,再做一把就是了,有什么好可惜的。”

      “上面写着我给你的诗呢,当然可惜。”狄仁杰默默地摸了摸自己藏下的断扇,“‘尔召吾至’,扇面上这么写着,却是你救了我。”

      狄仁杰又那么直勾勾的看着他,王元芳别扭地扭过头去。偏偏狄仁杰不让他躲:“诶,你总说对我的事情没有感觉了,那会为什么救我?”

      “为了御天神教。”

      “真的只是为了御天神教?”狄仁杰纠缠不休。

      “狄仁杰!你烦不烦?!”王元芳又动手打他。

      “好好好,不说了。”狄仁杰边跑边躲,笑得开怀。

      那年小河边的追逐打闹,换了地点,变了时间,可感觉,总是没变。

      这世上,真有会完全消失的羁绊吗?

      ***

      “我不能见他。”

      武偈颤抖着手,低声重复:“我不能见小梅。”

      “大师你怎么了?刚刚还好好的,你不是为了小梅才跟我们上山的吗?”

      “我以为我可以。”武偈握紧了佛珠,“可是我做不到,我做不到。”

      “大师你到底怎么了?”

      武偈的声音断断续续,几乎沉到地底。

      “我伤了他……我差点……杀了他……”

      往事历历在目,红的血,清的泪,雪白的人,杀人的剑。

      佛珠转了无数遍,武偈自以为有能耐面对尘缘。

      却不能。

      他见到贺小梅,只能想起自己满是血腥的双手,还有贺小梅的眼神。

      “我对不起他,我不能见他,我……”

      杨靖一行人已经渐行渐远,武偈还愣在原地,陷入了不可侵扰的自我悔恨之中。二宝手足无措地看向飞鹰,飞鹰也不清楚事情的真相。只有顶着一张别人脸的方兰生,怒吼了一句:“你们怎么婆婆妈妈的!”

      “小施主……你不懂……当年我……”

      “我当然不懂!你们认识的时候我还是小孩呢!可晋磊告诉我,要是做了对不起别人的事情,就要大大方方跟人道歉。大和尚,你别给飞鹰易容了,给你自己换上!跟我上山,见小梅!”

      武偈摇头:“这怎么能行?”

      “怎么不行!你差点杀了小梅,还躲躲藏藏的,算什么英雄好汉?!告诉你,你要是不跟我走,我方兰生现在就把你灭了!把你剁成七七四十九块,带回去给小梅看!”

      “哎哟小少爷你可少说两句吧……”二宝生怕这两人真的打起来,赶忙出来劝。武偈却终于抬起了脑袋,看向方兰生。

      这是一张稚嫩的脸,双目清澈,灵魂干净纯洁。

      一如他初遇时的贺小梅。

      这世上,何曾有能躲开的缘。

      “我随你去。”

      二宝看着武偈的脸,幻化成形,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那贺小梅留给他的回忆,最后,变成了他脸上的一个部分。

      而这个东西,将是重新开启他们缘分大门的钥匙。

      15
      晋磊忽然停了下来,下意识地回头看,看见的却是不远处的杨靖。杨靖与他正对上眼神,皱了眉头:“怎么不走了?”

      贺小梅拍了他一下,晋磊小声答:“我总觉得兰生在附近。”

      两人与杨靖始终保持着五步开外的距离,脚程不紧不慢,走到半山腰,天正好黑了下来。杨靖听了贺小梅的劝,想趁夜突袭,只带了少量精锐的人马,也不敢点火把,只能摸黑走路。御天山到了夜里,更是说不出的安静和可怕,树影重重,鬼影深深。贺小梅在最前头走着,却“哎哟”一声倒在了地上。

      晋磊赶紧装模做样地去扶他,杨靖走过来:“怎么回事,怎么不走了?”

      “看不清,摔了一跤。”贺小梅揉着脚站起来,左顾右盼,抱歉地对杨靖低头,“将军,这天实在太黑了,我辨不清路,怕带错方向,依我看,将军先在此稍等片刻,我二人先往前走,确认了路再回来接将军。”

      杨靖抬头看山顶,御天神教就近在咫尺,黑夜中点了几盏灯,正是此山中最引人注目的存在。他心急如焚:“你们不是说路都探清了吗?我特意让人在军中假扮我,亲自领精锐奇袭,怎么还出这等纰漏!”

      “实在是属下无用,但属下也是为了将军的安危着想!”

      杨靖大手一挥:“那御天神教分明近在眼前,我等寻灯而去便可!你二人这般胆小,怎么能成大事!”原本这种危险的事,杨靖是不愿亲自上阵的,只是自他在御天山下驻扎,说来已有半日,杨靖生怕有什么变故,此事又事关重大,不能假手于人,杨靖也就失了平日的冷静。

      “即刻出发!”杨靖恶声命道。

      贺小梅偷偷与晋磊交换眼神。晋磊先往前一步,贺小梅挡了一下,往晋磊右前方走去,晋磊拉着贺小梅的衣襟,却没拉住,小梅又往前倾,就是这一下,与他相临不远的树中竟射出来一支暗箭。

      这一箭很快,杨靖只来得及看到一道寒光,他大概看见晋磊撞到了贺小梅,贺小梅还是没躲开,只是往左偏了一点,箭锋擦着脖子飞了出去,钉在了地上。

      顿时鲜血淋漓。

      贺小梅捂住自己的伤口,一脸痛苦地倒下,晋磊先行扶住了贺小梅:“没事吧?!”

      血从贺小梅的指间透出,滴在地上,杨靖退到了人群中间,不敢过来,只大声问:“怎么回事?”

      晋磊答他:“大人!他受伤了,需要立刻医治!”

      “我是问你!怎么会有陷阱!”

      “大人!天真的太黑了,这山中太危险,请大人务必呆在原地,等我探路了再往前走!”

      杨靖警惕地看着这片森林,又看向贺小梅,那人血流如注,身体抽搐,似乎快要不行了。想到这山中不知哪里还有这样的陷阱,杨靖终是放弃贸然行事:“你!快起来!现在就去探路!”

      “可是他需要治疗……”

      “魔教教徒太过危险,我们必须尽快铲除!机不可失!现在不是管这种小事的时候!”杨靖哪管地上倒着的人是否安全,只一心催促晋磊,“快去!”

      晋磊还在迟疑,贺小梅对他眨眼,无声地说道:“去吧。”

      “可是你……”

      “只是擦伤,你再不走,我手里的猪血要流完了。”

      晋磊心知贺小梅并无大碍,只是装出样子来把杨靖留在此地。他却心中惭愧,刚刚本是他要去触发机关假装受伤,却被贺小梅抢了先。

      贺小梅什么都好,就是对自己太狠。狠起来,竟连晋磊也比不过。

      晋磊不再说什么,放下贺小梅,跨步迈入黑暗之中。

      贺小梅躺在地上,手里的猪血袋子早就空了,猪血和他自己的血混在一起,黏黏糊糊地顺着脖子在流。他便不再抽动,松了手,一阖眼,索性装个死人。

      杨靖依然不敢动,前后左右十几人围着他,也不敢动。所有人都怕自己一个不小心,也遭遇利箭索命的下场。没人敢乱动,贺小梅也就放心,不怕自己被揭穿是装死。他正悠闲地躺着,等待迷魂香飘进这片林子,可偏偏有人不遂他的愿,主动走了过来。

      来人是从队伍最末尾上来的,长着张其貌不扬的脸。那人背对着杨靖,抱起了贺小梅,让贺小梅半躺在自己的怀里。贺小梅闭着眼,也不敢睁开,只是心里一惊,生怕自己被识破。

      贺小梅听见那人喊道:“大人,他还有救,属下想带他下山。”

      “不要多生事,快归队!”

      “姑且让属下为他包扎!”

      杨靖正心烦意乱,也懒得与自己人纠缠:“就地弄好立即回来!”

      贺小梅还被来人抱着,那人温柔地给他抹掉脖子上的血,扯了身上的内衬布子给贺小梅包扎,那人低头小声在贺小梅的耳边说:“身体发肤,伤不得。”

      贺小梅一愣,总算睁开眼。

      这是一张他完全不认识的脸。

      可那声音,他却记得。

      他朝思暮想,无数个日夜,等这个人再来见自己。

      武偈抱着他,背对着杨靖,在这无人能够看清的夜晚,轻轻地,用手指抚过贺小梅的伤口。

      “我……来赎罪了。”

      16

      飞鹰仰望着御天山,俊逸的脸庞被面具遮了大半,让他显得格外冷酷。实际上,他却是整个御天神教最热心肠的人。

      他忠于教主,义字当头,关心每一个教众,甚至喜欢御天山上的花花草草。龚磬冬养的信鸽,十有八九是飞鹰在打理,就连元芳房中摆的两盆花,都是他种的。

      此刻的他,正皱着眉,紧盯着这个自己钟爱的地方。

      贾老爷不能动,却勉强能张嘴尝试与飞鹰沟通:“你不知道杨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要是放了我,现在逃走,兴许不会和魔教一起遭殃。”

      “杨靖,是个坏人吗?”

      “他……心狠手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可是,这样的人,我教,也有很多。”

      不但心狠手辣,不择手段,而且,眼里永远只能看见所爱的人,为了自己想要守护的,可以牺牲旁的一切。除了自己在意的,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重要。

      有时候,人为了爱,会比为了金钱和权力,变得更可怕。

      情,从来就不善良。

      只是这个道理,懂的人,太少了。

      这个道理,武偈是懂的。

      他抱着贺小梅没有放开,反而静静地就呆在那里,一直没动。

      杨靖觉得不对劲,想喊他回来,却觉得喉咙发紧,他为了戒备一直紧紧抓住刀柄,以至于才发现自己的手指动弹不得。杨靖想要迈步,身体却不受控制。他的意识是清醒的,整个人却完全不能动。

      他见识过蒙汗药,知道有些药可以让人晕厥,也知道只要在失去意识之前运功强行将药排出体外,药效就会消失。可他却没见过,让人保有意识,身体却僵直的药。

      他的丹田如顽石般不可催动,豆大的汗珠低落下来,刺痛了他的眼,他却不能伸手去抹掉。

      到底发生了什么?

      浑身如同被冰封的不止是他,还有他身边的所有人,甚至,就连武偈和贺小梅,都早就动弹不得了。

      那两人只是一直那样,一个抱着另一个,各自顶着一张不属于自己的脸,却只看向对方的双眼。没有笑,也没有流泪。

      “我是来赎罪的。”这是药起作用之前,武偈说的话。

      “【我等你很久了。】这是药起作用之后,贺小梅没有说出的话。

      晋磊从黑暗中走了回来,身后跟着龚磬冬,还有十几个教众。他手里拿了一个宝蓝的小瓶子,放在贺小梅的鼻下晃了晃。贺小梅猛地一抽气,咳嗽一声,整个人又活了起来。

      “他是谁?”晋磊看向武偈。

      “臭和尚,我跟你说过的。”贺小梅一把揭下假脸,露出娟秀的脸庞,脖子上的伤让他倒抽了一口凉气,他却顾不上自己,拿过晋磊手中的瓶子。

      “和尚?他?”晋磊不明所以,直到贺小梅给武偈解毒,武偈也撕下假脸,他才不禁点头,“真是跟你说的一模一样。”

      贺小梅看着武偈,武偈原本也目不转睛地盯着,只是多看了两眼,忽又低了头,半响挤出一句:“你……”

      又觉得不对:“我……”

      贺小梅反问他:“想通了?”
      武偈摇头:“……没有。”

      贺小梅忽然很心痛。
      他一直隐藏自己的情绪,不想起,不提起,不在乎自己,忽略很多事情,等武偈终于有一天想通,来找自己。

      现在武偈来了,为自己包扎伤口,告诉自己,身体发肤伤不得。
      可伤他最深的,就是武偈。

      武偈说,他是来赎罪的。
      可贺小梅等的,却不是这句话。

      “那你为什么要来?”贺小梅冲口而出。

      “想见你,想跟你说……”

      “说佛祖教人大爱无疆,我生性妖孽,要为民除害,然后再砍我一刀?!”

      贺小梅并不想说这句话,他的心中有一千万个想法,却压抑不住自己的嘴。
      他想告诉武偈自己早就忘了,可到头来,声声句句,却像是在提醒武偈,做错的人一辈子都回不了头。

      “不是的!”

      武偈说过很多佛法,就过很多人的性命,对待什么,都很冷静。因为他的智慧,无数的人仰慕他,信任他,崇拜他。
      除了贺小梅。
      唯独贺小梅。

      于是越走越远。

      “现在不是让你废话的时候。”晋磊侧身挡在了贺小梅和武偈之间,瞪了武偈一眼,“我们还有事情做。”

      跟着杨靖的人,要迅速捆绑,送到潜龙涧去藏起来,与御天神教教众互换衣物,进行下一步的计划。而杨靖,也要立刻送上碧山堂,好让王元芳处置。

      晋磊是御天神教里,除了教主,唯一知道贺小梅往事的人。他对武偈既是有恨,又是有仇不可报。他将这些年贺小梅的心情看在眼里,知道此时不是纠缠的时候,只想先让贺小梅冷静下来。

      贺小梅果然不再说话。

      武偈却忽然像是想起什么:“对了,方兰生也在,你快去给他解药。”

      片刻后,魔教教众都捂住了眼,扭过头,不敢看某些太美的画面。

      毕竟,自家少主在敌人面前咬住自家右护法的手臂大骂“笨蛋”什么的,也实在是……太丢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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