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路（四八）》焦糖布丁

3、下山

　　坐忘峰，桲椤树下。
　　二人仍旧相对而坐，一经入定，红尘如白驹过隙，五十年匆匆而过。
　　山中清净，然亦是五十光阴穿梭，桲椤树粗壮不少。
　　幸而二人早已辟谷，防护阵法开启，周遭落了厚厚一层枯枝腐叶，将二人所坐之处团团围住。

　　须臾，其中一人灵台一闪，周遭灵气波动由无转大，隐隐有了失控之象。
　　坐忘峰正殿里一名中年修士陡然睁眼，叫了声“不好”，刚一起身瞬间已行至殿外，衣袂再动之时，已然远在那株桲椤树下。
　　他看着阵内秦痕眉间灵光乱闪，身上已有灵气四溢之象，连忙挥手，却遭二人周遭防护阵法挡了回去。
　　这一犹豫的功夫，阖目而坐的秦痕单手捂住胸口，身体前倾，似乎不堪重负。
　　不能再等，那中年修士分出一缕神识，强行突入防护阵法之内，化做实形，将手掌按在秦痕肩头，让周身灵力灌注其中。

　　这波动也引来天机殿长老苏安凝眉东望，手中掐指算去，连连摇头，片刻之后坐不住，亦是起身御剑往坐忘峰而去。

　　那头秦痕只觉周身剑气乱窜，根本无力压制，昔日为己所用的灵力化作实质，对自己挥刀相向，割开静脉，割裂血肉。他只觉喉头一热，一口心头血自嘴边喷出，染得身前地上一片暗色。

　　苏安赶到时，秦痕周身乱溢的神识终于在中年修士的压制于安抚下转为平和。
　　中年修士这才掐了一指手决，挥动手中本命法宝一支笛剑，在防护罩上刻印一道灵符，一拍之下，防护罩如同破碎的泡沫一般应声而碎。
　　苏安看着手撑地面狼狈咳嗽的秦痕，神识扫过，眼中疑惑尽露，向中年修士问道：“袁震，他原本元婴中期，怎么会突然突破？”还失败了？
　　他与袁震也算至交好友，问话直接也无妨。
　　袁震收回手，目中担忧之色尽显，并未急着回答苏安，只道：“此处并非说话之地，你我先送他回去，再细说不迟。”

　　苏安颔首，抬手扔出一只纸鹤，化作仙鹤，用嘴拱了秦痕让他伏在自己背上，仰天尖啸一声，展翅飞向坐忘峰偏殿。
　　袁震看了一眼仍在冥想之中的另一位徒弟，随手捏了护法阵，将打碎的阵法重新补上。

　　两位修炼早至出窍中期的修士踏云紧随其后，苏安侧首问道：“他的七窍玲珑心……”
　　袁震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我亦不知为何会是如此，越境冲击高阶本就危险至极，秦痕不是不知轻重之人。”
　　苏安皱眉：“轻则修为倒退，重则终身不得存进。这是有人在背后按下毒手？”
　　袁震却摇头道：“应当不会，你也瞧见了。方才防护罩内并无异常。”原来他一开始并不打破防护罩，亦是想弄清其中玄机。
　　苏安颔首：“的确，并无异常。他二人这场斗法也有四十余年，莫不是这里面出了问题？”
　　袁震想想，道：“恐怕脱不了干系，只是我大意了，不曾以神识相随，眼下道是睁眼盲，不知出了何事。”
　　苏安叹气：“天意罢了，他二人这些年也不是没有斗过法，你次次追着他们身后收拾圆场，如何能够次次管得住？”
　　袁震仍是面有愁容：“修为倒退，不知他日后如何自处？”
　　苏安想想也不知如何劝说，修仙一途百年枯寂，唯有进阶才是通天大道的唯一指望，修为倒退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盖因经脉受损，不仅仅是百年内难以恢复，更有许多冒进者，终生不得寸进。

　　于修仙一途而已，不得进阶，等待自己的，便是殒灭一途。
　　凡人芸芸众生，不过百年光阴，死后自有轮回。
　　一旦踏入修仙一途，便是漫长无期的生命，但天道公允，修行者一旦殒灭，便再无轮回。
　　这便是天道。
　　这便是公允。
　　秦痕是袁震唯二徒弟中跟随自己时间最久的，亦子亦徒，如今见他空有终身无法进阶之忧，如何不愁。

　　不过二日，秦痕伤势稳定，然修为倒退已是不可逆转之势，纵使昆仑山上已入出窍中期的医修杜仲子忙碌半日，也无能为力。
　　万幸的是，秦痕走火入魔时，已有两位出窍真人这场护法，后得医修杜仲子施救，眼下虽然修为受损，但根源未曾断绝，若是好好将养几百年，或许还能进阶。

　　秦痕醒来之后，对于眼前情境似也了然。
　　刚能下地，便只身来正殿首座每日听询事物处，也不让人通传，只选了一处立定，一言不发。

　　殿内坐忘峰首座袁震正与人论事的姿势微微一顿，迅速将剩余之言说完，便挥了挥手让大家暂且退下，末了才对外道：“既然到了，怎还不进来？”
　　殿内奏事的数位真人鱼贯而出，坐忘峰来来往往金丹元婴真人不知凡几，但凡能出入坐忘峰的亦非泛泛之辈，然秦痕素来人缘好，又是首座长徒，是以人人见了他都会行礼道一声：“大师兄安好。”
　　秦痕一一回礼，末了才推门而入，对着袁震行礼道：“师尊。”
　　袁震神识在殿下之人身上扫过，手指一辉，一股大力将人托起，不让他将礼行到实处，才温和开口：“怎的不再歇息几天？”言毕想了想，还是又补了一句：“你的伤虽无碍，然，并不算轻。”
　　秦痕抬眼目中微有波动，轻声答道：“师尊出手相助之恩，弟子永生难报。”
　　袁震面露叹息之色，道：“你这孩子，即唤为师一声师尊，又何必如此。”
　　秦痕抬头：“是以弟子恐又要让师尊为难了。”
　　袁震目露一个疑惑之色，定定看着他。
　　秦痕：“弟子，想下山游历。”
　　几乎想也不用想，袁震便道：“不可。”
　　秦痕面色从容，似乎早已料到，然，目中坚定不改，仍是直直看过来。
　　袁震叹气：“若是以往也便罢了，可你如今修为不稳，不是时候。”

　　秦痕不避不闪，道：“红尘历劫已经应验，若一味裹足不前，以弟子如今心境，恐不得进阶，辜负师尊一片厚望。我有参不透的道，不得不去。”
　　袁震闻言久久不语，终究一叹：“为师先前一直不曾问你，你的七窍玲珑心，为何被封了三窍？”
　　秦痕闻言一怔，闭眼神识内窥。
　　袁震一看，心道看来这个徒弟也不清楚个中缘由。或许这里面还有旁的缘故？想到这里，他不由安抚道：“或许与修为波动有关，待得日后休养生息，自然也有重开七窍之日。”
　　说起袁震这人，当真是一把奶爹的心思，整个昆仑没人不知道。是以秦痕要下山，他自使出千般精力游说劝说，恩威并施。
　　谁知秦痕这次也是一根筋，来来回回只一句：“师尊不让弟子走，弟子便偷偷下山。”

　　这句话若放在寻常真人身上，早大骂秦痕不知高低不识好歹，奈何袁震实非寻常师尊，一副“奶爹”心肠将徒弟的事看得比自己的面子更重要，在秦痕与顾封小的时候，不知替二人擦过多少屁股。
　　昆仑弟子私自下山，可大可小，若是往严厉讲，算做私自叛逃出动执法堂也不为过，袁震这般护短，怎么舍得让心尖尖上的弟子被人喊打喊杀。见他心意已决，只得大手笔将保命的符箓阵盘捆仙绳一类的法宝往秦痕储物袋里塞。
　　天道孤独，若心中不定，于修为确实不易，与其坐困山中，不如红尘炼心。

　　秦痕下山之日，天有细雨。
　　袁震忍不住提起顾封：“你师弟神识仍未回归，你此番下山……”
　　秦痕面上神色不变，目中毫无藏私：“既是斗法，便有胜负。弟子知晓轻重，师弟胜了，便是胜在心志坚定。”
　　袁震一怔，颔首：“你二人，我看着一同长大，顾封自是心智坚韧非比常人，然你亦无需妄自菲薄。”
　　秦痕对袁震躬身一礼：“弟子知了，此番历练，亦是为此。”
　　袁震目光灼灼：“为此？”
　　秦痕：“为心。”
　　袁震目光松融：“你既知晓，为师当再送你一个法宝。”
　　秦痕目中一凛，目露询问之色。
　　袁震扫了一眼这个面若好女的弟子，心头微微有那么不确定，只是他半夜掐指算得奇怪，眼下却不好说，招手换他过来，掐了一纸法诀，拍在秦痕额间。
　　一道银光闪过，却什么都没留下。
　　秦痕神识扫过，亦无所觉，不过想着总是师尊相赠，必然不是寻常宝物，横竖受了便是，有用时自然能知道用处，便不多问，只深深行了礼：“如此，师尊，弟子便去了。”

　　袁震远远看着秦痕御剑飞下巍峨峡谷，素色衣角偏偏分开，终不再见，一时不肯离去。
　　身后传来一阵笑声：“既然舍不得，何必准他下山？我若是你，捆了扔暴室里反省一年，什么时候改口了再出来。”说话的正是先前与袁震一道出手相助秦痕的天机殿苏真人。
　　袁震没看他，只叹道：“他心在红尘，强留在山上又有何用？”
　　苏安道：“还不是怪你，纵这弟子，这群后辈谁还知道敬畏大道。”
　　袁震却反驳道：“也不尽然，不入世，焉知芸芸众生之苦，不入世，怎出世？”
　　苏安闻言却也一笑：“你倒说出这番话来，也罢，都是各自缘法。”

　　片刻之后，苏安又道：“顾封还在打坐？”
　　袁震颔首：“神识还在红尘游历。”
　　苏安负手言道：“你这徒弟二人，莫不是在历练是吵架了吧？”
　　袁震一晒：“想必有些缘故，可惜一个游历，一个未归，问不出来了。”
　　苏安在心中默默嘲笑一声“袁奶爹”，才道：“既如此，管不了不如不管。”
　　袁震默默片刻，也是想通一般问道：“既然来了，不如对弈一局？”
　　苏安颔首迈步：“正有此意。”

---

作者有话要说：　　八哥下山了，这里有个bug，我打算改一下，之前的设定是山上一瞬，人间数年，我想了想还是打算改成山上多久，红尘多久，这样可以解释为啥四哥还没醒过来，之前的马上改。
八哥在我笔下总遇不到好爹，于是这次给他配一个“奶爸”，果断是这一章的萌点，大家看出来了木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