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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忆年少,白衣相救心相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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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梅乐舞七岁那年,乳母因事返乡,家中一时没有专门看管的人手,世颜离便自己照顾她起来。时值夏日,暑气最盛,忽而一阵莫名其妙的大雨,淋得正抱着梅乐舞在园中散步的世颜离生起病来,一连三日,烧热不退。梅正凝一心顾着妻子,对梅乐舞的照看不免疏忽。梅乐舞也因岁数小,好奇心重,连日来下雨,让她连房门也不曾出过,心中不快。好容易瞧着龙骨珀的颜色灰中略带点儿绿,知道第二日就是有雨,也会稍停半日,家中又无人管束,便打定主意要出去玩玩。她原本不想走远,只到举贤街东头的一条南北向的集市中瞧瞧,总听下人和丫头们说那里好东西多得很、好玩的有的是,总不免想亲眼目睹一下。再者整条举贤街都知道梅府有个六七岁的大小姐,集市中许多商铺都受过梅家恩惠,她出去玩,但凡累了,只消和任意一家店铺说她是梅府小姐,累了走不动了,便自会有人送她回来,这里不比长安,断是丢不了的。
梅乐舞打定主意,翌日早早儿便醒过来,由下人伺候穿戴、洗漱完毕,看着夜雨停了,下人便带她到院子里玩。玩了一会儿,梅乐舞觉得没有意思,颐指气使地让下人带她出去玩。可梅府有明文规定,梅乐舞不得出府,除非有老爷的许可。乳母伴着梅乐舞多年,亲眼看着她长大,对她感情颇深,被她软语相求,自是熬不过会同意,其他下人毕竟领着梅府的佣禄,哪肯因她一个七岁的孩子的请求而带她出去。因此,梅乐舞便谎称口渴,要看着她的下人去屋子里取水,趁这机会,离开了院子。她年岁虽小,可头脑甚好,再加上从不出家门,府里地形已被她印在脑子里,哪里有个沟沟坎坎、小路小径,都一清二楚,没费什么力气,就躲过了所有家丁的眼线,从梅府后门跑了出来。
她原想只在外面瞧一瞧,时间不久便回去,即便稍有拖延,也不过一刻多钟,下人不至于被罚过重,哪知才到举贤街东头,便发觉因为连日下雨,整条街除了坐铺的有几间开着,其余全都闭门锁户,整条东街空空荡荡。
梅乐舞面露愁容,不想自己这番辛苦出来,居然白费力气。才想转身往回走,突然一个大霹雳打了下来,吓得她一激灵。愣了片刻,梅乐舞忽然瞧见东街前面一株大柳树上蹿出一个通体通红的东西,着地后,急匆匆往前奔去。她目光犀利,分明瞧出那东西圆头圆脑,长了条长长的、毛茸茸的大尾巴,十分稀罕,从没见过,便忘了要回府去,拨开两条小腿往前追去。七岁那年,梅乐舞个子并不高,追着前面那小东西有些费力,何况那东西时而蹿到树上,时而又蹿下来,让梅乐舞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好一通乱找,最后也没追上。正叹息时,只觉雷声滚滚,由远及近,环顾四周,方察觉不知身处何处。她原想回身沿着脚下的路往回走,总能找到家,哪知没走几步,就岔路连连,岔着岔着,渐行渐远,天色也越来越暗,最后,终于来到了城北的杏树林。
这时天又飘起小雨,梅乐舞又渴又饿,忽然看见前面有片树林能躲雨,就跑了进去,找了棵最大的树,蹲在下面。林中地面因连日的雨水,已泥泞不堪,眼下雨又有渐大的趋势,才略干涸的水流变得充盈起来,不多时就漫过了梅乐舞的小脚丫。梅乐舞怕水中有水蛇游走,不得已攀到树上一根大枝杈处骑着坐好。还好树不高,她往上攀时也不怎吃力,更发觉枝杈上面有果子,顺手摘了几颗,聊以充饥,一嚼之下,味道又酸又涩,难以下咽,才知道这是杏树,之所以过了采果时节还能有满树的果实,是因为酸涩难吃,没人采摘。
梅乐舞从小锦衣玉食,哪里受过这般罪,又是下雨、又是天黑、又是迷路、又是饥渴,想着这一夜要在树上睡了,明日还不知能否找到家,委屈得呜呜咽咽哭起来。她越哭,雨势越大,她也越害怕,全仗着她个子小、树又大,树冠将她笼在里面,不至于被大雨淋着,该说是不幸中的万幸。哭着哭着,梅乐舞眼皮发坠,力气用尽,竟伏在树干上睡着了。
一觉醒来,雨已渐停。梅乐舞透过树叶缝隙瞧向天空,漆黑一片,无星无月,什么也没有。她腹中饥肠辘辘,想起那杏子虽酸涩,终是充饥之物,伸出小手,想再去摘几颗来吃,便在此时,不远处传来脚步声。
她原想许是家人瞧她不见,派人出来找,刚要开口喊话,突然又想:‘倘若是家丁寻我,必定很远便开始叫喊,哪会这般只管走路的?’忙屏住呼吸,收了本荡在树干上的双腿,蜷成一团,眼睛向声音处凝视。雨停之后,荒林内除了夜莺偶鸣,再无其他声响,这脚步声声,由远及近,很是清晰。梅乐舞听那脚步声径直而来,不由得心中害怕,又加上刚刚淋了雨,夜风稍吹,身子便瑟瑟发抖,只盼别是坏人。来者又走数步,在距梅乐舞所息杏树三五米处停住,静默数秒,忽然发出一声冷笑,声音尖利道:“梅府寻你不着,原来是淘气,跑到这荒郊野林来玩,算是老天有眼,还是让我给找到。”声音虽不大,却字字透着杀气。梅乐舞隔着重重枝叶,恍惚看见一个黑衣人站在树前,蒙着面,体型偏瘦,手中执一柄大刀。那人猛一抬头,两道犀利目光与梅乐舞对个正着,犹如利剑,看得梅乐舞向后一缩,周身汗毛倒竖。
一年前,她才从长安城捡回一条命,如今见来人预备拔刀,知道形势不妙,多半儿要害了性命,慌忙翻身滚下树来,不想一脚踩在方才垫高攀树的石头沿儿上,身子一歪,在泥水里滚了几滚,伏在一个水坑中,嘴里吃了不少泥沙污水。危急时刻,逃命要紧,梅乐舞不顾许多,慌忙爬起身,只管往大路上奔。她人小腿短,不及后者人高腿长,没跑出多远,身后的脚步声便近了。那人也是有趣,只管紧紧追着,并不提刀伤人,许是见梅乐舞是个孩子,没太放在眼里,想先戏耍一番,犹如猫捉老鼠那样。梅乐舞一心盯着身后,脚下未曾留意,右脚踩了颗鹅蛋大小的圆石,脚底一滑,又栽出个大跟头,人趴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想着来人手起刀落,自己便不在人世,后悔没听父亲的话,跑了出来,从此再见不得一面,悲悔交集,突然放声恸哭,连喊双亲,撕心裂肺。
哭闹中,听到“咕咚”一声,梅乐舞以为是自己中了招,哭声更大。又哭了一阵,身后却没动静,梅乐舞料想来人不会因她这番哭闹而放手,怕是有更大的阴谋,好奇并担心之下,想爬起身再跑,却发觉左右脚踝都痛不能支,定是方才滚落树下、脚踩圆石所致,只好翻身仰躺,向后瞧去,见阴冷的大路上,没有高大的黑衣人,只一个个子不高、年龄比她稍大的男孩子静静站着。这时乌云已去,天上露出一牙弯月,微微月光下,这少年面沉如水,长相极是俊美,偶起的夜风撩着他银丝白袍的下摆款款而动,更衬着他不可一世的英姿,梅乐舞不由得看痴了。那少年冷目凝视梅乐舞,好一会儿,才开口说话,声音也极是好听,道:“小姑娘,这么晚了,你不该来这里玩耍。”梅乐舞听他说话,才回过神来,再瞧他右手执一柄半透明长剑,月光下寒光泛泛,剑身快和他个子一样高,剑尖儿滴滴答答往下淌着液体,剑尖儿指处,横着一具人尸,正是刚刚追她的黑衣人。
梅乐舞心中一惊,身体有些害怕的发抖,怕这少年也是坏人,便不说话。
少年见她不言语,表情甚是惊恐,只道她是先淋雨受寒,又被黑衣人追赶所致,便将剑体在黑衣人身上抹了抹,蹭去血迹,还剑入鞘,上前来扶梅乐舞起身。梅乐舞脸上、身上一片泥泞,十分狼狈,两只脚踝又扭伤了,根本站不起来,见这少年收了剑,并无恶意,也未多想他为何此等夜晚来这杏林,便戚戚然道:“我、我脚扭伤了,走不动了。”
那少年听了,想了片刻,便背对着梅乐舞蹲下,要背她走。梅乐舞犹豫了一下,觉得这荒郊野外,也只好如此,便伏在他背上,觉得这少年虽小,背却很宽,伏在上面很舒服。双手环过少年的脖颈,梅乐舞将头贴在他头的右侧,两人左右脸相贴。
听那少年道:“小姑娘,你家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梅乐舞听罢,有些担心,用手指了指地上黑衣人的尸体,道:“这个,咱们不用管吗?”
少年道:“将来自会有人来管。你快说你家在哪儿吧。”
梅乐舞报了家门,那少年抬脚便走,身上虽背着几十斤重的人,却好似没有负重一般,脚步轻盈,速度极快。梅乐舞在他背上,竟听不到他急喘的呼吸,只两人贴着的脸蛋微微发烫,想是他走出了汗,便举起袖子替他擦一擦。那少年也不说话,只管往前走。梅乐舞觉得他比自己顶多大个四五岁,俨然有小大人的模样,不禁拿他来和世未央比较,顿觉得无论容貌、本领、行事,世未央都不及这少年半分,忍不住便问了:“小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听了,用余光扫了梅乐舞一眼,口中不答,脚下亦不停。梅乐舞知道他人长得俊,喜欢他的女娃娃定是少不了,自己又这般狼狈,他是决计不会喜欢的,心中委屈难表,便也无语。
两人在野地里走了一阵,穿了几条街巷,又拐过几个弯,梅乐舞忽然觉得周边景致很是熟悉,乃是举贤街尽头的东街,她便是自这里走丢的。甫见熟景,心中备感踏实,不禁笑意盈盈,喜上眉梢。只是她一到家,便要与这少年分离,忽然生出不舍,只愿再晚些到家才好,或者等下到家,务必要将少年留下好生谢他才是。
她年纪虽小,却整日耳濡目染父母亲相敬相爱,对喜欢多少懵懂。
那少年脚力虽好,终究还是孩子,从杏林到梅家,一共走了快个把时辰,待两人在梅府正门站定,已经过了子时。梅乐舞见天色虽晚,梅府院内仍灯火通明,里面时不时传来几声呼喊。她脚踝有伤,走不动,在门外喊了几声,又因为身上没了气力,里面听不到,那少年便留她在原地,径自走到梅府红漆大门前去敲。
未多时,里面便匆匆有人赶来,开门见是个陌生少年执剑而立,柳管家觉得诡异,本来想关门,再往外一瞧,见梅乐舞正狼狈不堪地坐在大街上,当下大骇,打开双门,奔了出去,抱起梅乐舞,便问到哪儿去了。
梅乐舞先前虽然害怕,却也颇有骨气,不曾示弱于人,只在生命旦夕思亲落泪,此番见到熟人,心中积攒的委屈顿时爆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任柳管家怎么问,也不说话。柳管家无奈,只得转身来问白衣少年,却见梅府门前,空无一人,待抱着梅乐舞跑进大门内,依旧左右无人,煞是奇怪。索性小姐回来,值得庆贺,忙掩了门,大喊着“小姐回来啦”朝院内跑去。
此后梅乐舞因为淋雨、伤踝,一连病了半个多月,等到好转才听父母提起那晚全府人手、无论老少都被派出去寻她,心中很是自责,再问柳管家那少年的事,柳管家却也说不上来,顿觉失落。此后好久,都回想着那晚的白衣少年,不知是不是梦。
如今被环翠提起陈年旧事,那时的恐惧因梅乐舞已学艺在身,尽数化去,只留下那白衣少年背着她在田野间行走的片刻回忆,甚觉温馨甜蜜。梅乐舞一直想,有生之年,定要寻得那白衣少年,谢他当初救命之恩,倘若无他,梅乐舞此番已是阴魂野魄,哪有机会再见父母,又参拜名师呢。
环翠能入梅府,也是因这机缘。梅乐舞病了,乳母却迟迟未归,梅正凝、世颜离商量,还是给梅乐舞找个同龄的玩伴才好,便托中间人挑了个良家女孩儿买来,与梅乐舞一同读书玩耍。一直到梅乐舞随梅正凝寻访灵虚山,环翠与梅乐舞共处了小半年,感情好似亲姐妹,若不是梅正凝依照谷道人所言办事,只怕会熬不住梅乐舞央求,将环翠一并带去灵虚山。按下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