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说亲事 ...
-
余袭明躲到一棵叫不上名的大枯树后，听得津津有味。当然，这种能耐恐怕要被过世的爸爸骂作小妇养的犯贱，被哥哥挑剔成没有教养和风度。
何弘毅拍开程青裕的爪子，傲然中搀着狐疑：“怎么——与你何干？”
程青裕愤怒道：“你不要纠缠她。你个脑子里没有半点墨水的东西，也配与她说话！趁早滚远些罢！”
何弘毅听得心惊兼醋意大发：“黎先生，请你不要乱人清誉。齐小姐不是你可以非议的。”
程青裕把他往后一搡，怒道：“你混蛋！古板！思想不开化！齐小姐与我一个社团，自然是志同道合的战友！我们为救国抗争，你懂什么！”
何弘毅没有留过洋，甚至一所正经大学也没有念过，一时不明白什么叫做社团。他只觉得脑子里轰隆隆被英军日军联合轰炸了一通，满目苍夷。余袭明又险些不合时宜地笑场。黎先生果真是去单方面抓奸的，而且还是为了个女学生，好生时髦洋气。
一个女学生罢了。
大街上逛来逛去的学生？学生哪里救得了国，至多自己惹乱子或者让人趁乱惹点乱子罢了。街上有学生游行的时候，总有闲人跟着去浑水摸鱼地发点小财——去摊子上趁乱偷拿一个包子都是好的。大哥正经念了那么多年书，也没有能正经救得了余家的产业和他爹——不过胡乱遮个羞罢了，何谈救国？自己编的玩意儿，自娱自乐好了，拿出来丢人现眼做什么。
余袭明十分凉薄地想，觉得自己十分高明。
何弘毅简直发疯，很想拔脚就走找齐小姐问个明白什么是社团。但程青裕还没有发作完，拉着他继续聒噪：“你就是个卖国贼！齐小姐是没有办法才应付你的！你以后不许烦她！”
何弘毅心烦意乱，挥起一拳，砸在程青裕的鼻子上，扬长而去。
程青裕可怜地猝不及防，闷哼一声，瘫在树下。
余袭明被这场戏逗得想哈哈大笑，觉得他们的段数恐怕还比不过姨太太之流的庸者。他岔完了气，又勉强顺过来，方才慢慢，然而故作惊讶地蹦出来扶程青裕，道：“程先生，你怎么了？要不要叫医生？”
程青裕借着人形拐杖站起来，痛苦道：“姓何的那个不得好死！”
余袭明听得明白故作糊涂：“程先生，你说什么？”
程青裕清醒过来，道：“余先生？多谢。劳驾……搀我到门口去。我司机在……”
余袭明从来没有觉得这么快活过，在冷风中他觉得今天来得真值。
余致明跟着陆源之在另一个小偏厅坐了。陆源之微微笑着亲自向他递茶碟，道：“子琛，核桃肉。”
余致明接了，拈了一块。他把核桃嚼出了清苦，都还没有等到陆源之的正题。
陆源之道：“子琛，当年在英国，我们常一起喝下午茶，而今在天津卫，倒生疏了。”
余致明慢慢地道：“当年是入乡随俗嘛。我现在也不喝劳什子的下午茶了。天天忙得很，哪里有那闲情逸致？”
陆源之很唏嘘，道：“昨日卡尔先生和我吃点心，还说我的红茶地道。”
卡尔是大英帝国的大使，陆源之发挥一腔热情的具体目标之一。余致明有幸见过两回，可惜他回国后英国话被丢到了爪哇国，只能索然无味地向半老头子微笑。
余致明捏起一块松饼，敏感地问：“陆先生，卡尔先生有没有提起苏青武？”
据说苏青武抗日，9月在天津被抓。然而抓完迟迟没有后续，英国人觉得没有必要交给日本，但也不能把人放了。余致明既不关心苏青武到底做出过怎样的抗日事迹，也不关心此人扑朔迷离的政治背景，他只关心英国人的气势是否盖得住日本人，以此判断自己的安全程度。
陆源之像他在英国买过的一只收音机那般讨人厌，他歪着头想了半天，方才道：“还没有结果呢。这桩案子恐怕要拖好久。”
余致明短暂地放心，既然拖着，就代表英国人并不怕日本人，即使怕，也还在可以接受的有限范围内。他吁了口气道：“也不知道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陆源之笑：“子琛，横竖都这么过，世道再乱，你我总过得下去的。”
余致明暗道陆源之真是个没见过真仗面的小子，他没见过奉天如何大乱。余致明大着胆子道：“陆先生，假若国内环境真不好了，你有没有想过去哪里？”
陆源之纵容般的口气：“子琛，”他拍拍身边的沙发：“这里是英租界，能乱到哪里去？中国那么大，能乱到哪里去？就是这里都不能呆了，我就去香港，去当一个当年奥斯丁先生说的银行小职员混饭吃，哈哈。”
余致明和着他苦笑。陆源之找不到多少东西可以闲话，开场白说了那么多已到达极限。于是只好胆战心惊地切入正题：“子琛，俗话说长兄如父，你有没有为府上小姐的婚事考量过？”
余致明从虚无的愁绪里惊醒，见陆源之面目尴尬，亦胆战心惊地想，陆源之这厮看上我妹妹了？向来父亲与哥哥对女婿妹婿要求严格，余致明不能免俗。他并不觉得陆源之是个很好的结亲对象。陆源之作为朋友都有些笨头笨脑贪得无厌，做亲家更是勉强。自己妹妹年纪不大，并不需要在这棵树上吊死。他含糊道：“不是没有。只是，当年父亲似乎有一些意向，但天意弄人，现在只能搁置了。而且，也是我作兄长的失职，舍妹的嫁妆数目，一直没有清点好。”
陆源之大概一句都没有听进去。他急不可耐地又道：“子琛，卡尔先生来找我也是托了我一件事。爱德华兹先生，你有印象么？”
余致明咳嗽了两声。
他十分轻慢地吊梢着眼睛，露出他的外家，没落王府残存的烈性：“他？”
余致明有理由看不起爱德华兹先生，因为他们相对而言知根知底。余致明与陆源之留洋期间，爱德华兹是两人的同学。两人对其印象深刻，因为爱德华兹老是处在赤贫或者精穷的状态里。他自身声称具有贵族血统，身份高贵，并且确实透出股穷途末路的酸腐气息。本国同胞不敢再借他钱，于是他向远道而来的东方人借。爱德华兹先生至今欠余致明20英镑。
穷已经是一大罪过，他还兼之讨人厌。余致明不放高利贷，但爱德华兹看他宛若在看莎士比亚写的那个夏洛克，闹得余致明也颇想割他胸口的两斤肉。当余致明回国时，爱德华兹正到了穷困潦倒的关键时期，约莫只有上帝知道，他怎么没有去跳泰晤士河。
余致明道：“他还没有穷死？
于是陆源之为爱德华兹先生惭愧，为难地搓手道：“……没有。现在他跑到卡尔先生手下做事呢，也不算差。”
陆源之后悔自己没有一位上得了台面的夫人，好把当红娘扯皮之类的琐事扔到后宅——后宅的妇人决计能将余致明杀个片甲不留。当然，陆源之自己那位只会打牌，以及出借名头给儿子开舞会的母亲，算不得合格的陆夫人。陆源之抱着对未来良配的孺慕，等余致明的答案。
余致明冷然地问：“那他果真是个小职员了，算个什么东西。陆先生，你果然在说糊涂话。古来女孩子即便是和亲也只有嫁给王爷的，断断没有嫁给穷鬼的道理。”
陆源之急得一脸汗，只愁国文不精，不能做出诗篇来描述爱德华兹先生。陆源之眼下竭力撮合这门亲事，也的确无可奈何，可惜这种无可奈何，是万万不能拿出来说的。
余致明现在十分有当年讨人厌的特点，不过陆源之无暇回忆过去，他苦不堪言地道：“子琛，你话说得不对，你不晓得……”
余致明大刺刺地抢话头：“哦，既然是我不对，那他如今有闲钱还债了？”
陆源之颇想伸手拉拉他的袖子，当年余致明使性子时自己便是如是抚慰的。但二十岁的余致明原地复活，更加大爷，自己伸手会愈发像个羞答答的姨娘。于是他改为喟然长叹：“子琛，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当年他不过欠你20英镑，你还计较那两个钱吗！”
余致明把捏着的松饼扔到嘴里，冷笑。
陆源之活像自己失恋般痛心疾首，茫然失措。红娘做了最后的努力：“一会儿爱德华兹先生会来，你，好歹和他聊聊罢，三丫头的婚事，该看看了！”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说亲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