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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兄弟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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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致明愁肠百转。英租界本是出名的安全,值得他花血本落窝。然而时间没有磨粗他的神经,他天天看报,总在字里行间里看出还是日本人厉害的意思来。英国佬未必打得过他们,余致明想。他在英国留的洋,然而并不信任那个第二故乡。我要不要走呢。
他突然想起他的母亲,萌发起朦胧的唯心主义的怨恨,这种怨恨像水面上的烟雾一样缠绵,似有似无,然而毫无意义。爸爸妈妈何苦要把他生得如此不尴不尬。他还不能完全地顶天立地,但又不能龟缩着不出头。他想当几年少爷,而不是支着整个余家的大爷。余家赵家曾经鼎盛如斯,在自己手上败下来,自己也就是罪人了。
余致明被大义折磨,心交力瘁,于是改而笼统地忧心余家的现状。余家这几个主子,即便他不去管四爷余袭明,弟弟余放明和妹妹余如琪他不能不管。弟弟还好说,妹妹的嫁妆有没有剩下一半还是个问题,再东走西跑,妹妹也不好找婆家。
阿文回禀:“二爷四爷来了。”
余致明“嗯”了声,想,若有个像自己一般好的哥哥来替自己操心就好了。
余家的大爷,二爷与小姐都是嫡出,惟有三爷的生母是个姨太太。于是三爷余袭明自小便和过街老鼠一般。大爷不屑于欺负他,但也懒得理睬二爷和他的龉龌。所幸一家子逃跑的时候,大爷觉得没有特地扔下他不管的必要,一并把他带了出来。他方能继续没有存在感的晃荡在余公馆里。
但是他与二爷不和吵架似乎是种天经地义的特权,没有人有异议。他哪里都说不上话,只有和二哥磨嘴皮子了。两人十七八岁的光景,在奉天只读了半本论语,就被兄长打发去上天津公学。国文还罢,英文都学得奇差,几乎念不成书,然而他们兄长又想不出其他的方式教育他们。他自认是只形状优美的葫芦,为弟弟们画个瓢没有问题。
阿樟出来找他们的时候两人正在校门口徘徊,想要逃学。一见家里的奴才来了顿时惊恐不已,只以为对方闯了大祸殃及自身,十分顺口地吵闹起来。阿樟擦着汗不敢追究两位主子的学业,只道:“二爷四爷,大爷有急事找你们回去。”
余放明嘴里不干不净地打弟弟一巴掌。他一回头,正好看见一辆眼熟的车驶到不远处,似乎有停下来的意思。于是他随手指向及时出现的救命车道:“你先带四爷走,我还有事和何世兄说,一会儿搭他的车回去。”
阿樟道:“二爷,真有急事。我还带了人来接小姐。”
余放明不为所动:“你派人去接小姐,我先走一步。”他灭了手边的一支纸烟,果真向那辆车走了过去。
余家都有一副好颜色。只是余致明病病歪歪养弱了,而余放明与余袭明各自蓬勃地娇艳。余放明风流地拉开车门坐进去,笑道:“何世兄,我可要在你这里躲一躲了。”
何弘毅平日是很爱和这个小兄弟玩闹的。但是眼下余放明未免轻率得惹人烦。他恋恋地看着窗外道:“你又怎么了?”
余放明跟着看窗外:“啧,我大哥派人来拿我呢——何世兄,你在看什么?”
何弘毅分了一抹眼角的余光给他:“我等人呢。人来了,哪怕你大哥要打死你,你也得滚下去。”
余放明估计他在等某位不知名的女友,心里受了刺激,为自己的国色天香不平:“何世兄,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
余放明不需要人来应酬他,何弘毅把他抛到脑后,专心地望着公学对面的小宅子。余放明没有女友,他吃完何弘毅的味,几乎开始吃不曾露面的美人的味——何世兄与他意气相投,可也从来没有这么等过他!
余放明道:“何世兄,她是什么人啊?“
何弘毅转过头打算教训他不许多嘴多舌,一巴掌还没有拍下去,先警铃大作。他晓得余家遗传好相貌,平日泛泛地觉得余贤弟好看,但眼下一看,余放明简直小白脸得过分。何弘毅客观地若有所思,若我是个姑娘,会瞧得上这个何弘毅呢,还是余放明?余放明家世也不算太差,笨头笨脑的也容易拿捏呢。
何弘毅虽认为自己瞧上的姑娘眼光必然不俗,但预防万一,他开始轰余放明。余放明只打听一句就遭到非人待遇,几乎与何世兄撕破脸皮。两人从汽车里一路拉拉扯扯出来,靠着车门彼此厮打。这套热身运动才做了一半,何弘毅突然兵出奇招,把余放明猛地一推,立正站好,笑道:“齐小姐,你来了。”
余放明猝不及防,几乎跌一个跟头。齐小姐出现得实在突然,而且十分不凑巧,几乎让人来不及对她的模样产生一个生动的印象。齐小姐理所应当地望着他,余放明恼羞之下,只觉得她目光十分温和,好像在看小孩子打架。
齐小姐等不到关于余放明的介绍,于是招呼:“何先生,你来了。”
何弘毅大梦初醒,连忙爬回汽车,余放明斜眼瞧着何世兄在后座拱了拱,随即卷着一个与大衣同色的包裹出来。按照何弘毅的态度,那包裹里的内容大约是他的儿子,包裹皮大约是他大衣的儿子。何弘毅道:“齐小姐,我找全了你书单上的书。你看看版本对不对吧。”
齐小姐抱歉地边接边道:“何先生太客气了。上一次那本济慈被我弄脏了,我托人重新买了一本,这次也正好还给你。何先生不要见怪。”
何弘毅一连声地表示齐小姐完全无需如此,若是喜欢济什么慈他可以再为齐小姐搞一本来。齐小姐微微地笑而不语,任由何弘毅表演一番,从手提包里掏出一本包了面子的书。余放明被晾在一边生闷气,此时也忍不住偷瞧一眼。只见书皮上有一行毛笔写的花体字母,立即头大如斗,对齐小姐生出微妙的崇敬与厌恶。何弘毅不愿齐小姐破费,正想推辞,突然又想到赔礼也算礼,齐小姐算是送了他礼物呢。惊喜之下,一把抢了过去,带得齐小姐猝不及防地微微一晃。
齐小姐站稳,转移话题道:“何先生,这是令弟?”
何弘毅恍然发现自己的尾巴,不悦,道:“这是我家世交的孩子。子瑛,你哥哥找你有事,你就先回去吧。”
何弘毅直把余放明气了个仰倒。余放明小孩子似地干脆地一踹车门,转身就跑。何弘毅牙痒痒一番,按捺住自己,不丢人现眼地追着喊打。
余放明无处可去,悲愤之下只好回家。他觉得,哥哥待他再坏也抵不上残酷的世界对他做下的种种恶行。阿樟本对二少爷归来不抱希望,难得奇迹发生不由吃惊异常。余袭明无所事事地坐在小客厅里等大哥待客结束,见二哥回来也“噫”了声,问:“二哥,你没有和何公子出去玩?”
余放明凶狠道:“我去哪里你管得着我?何弘毅管得着我?呸!”
三小姐刚刚到家,她拿着小帽,听见兄弟们的口角,且不忙着回房梳洗,蹙眉道:“二哥,你也不要老是和何弘毅那样的人混在一起。”
三小姐今日去教堂做礼拜。兄妹四人中只大哥在英国留过洋,余家长子在英国呆了三年,回来时肺子坏了,而且有些不受老爷子的管束。于是余老爷认定欧洲的那块旮旯地穷山恶水不养人,如今有了经验,留洋这个时髦今后还是不赶为妙。然而大哥除了学会穿西装外并没有沾染上其他嗜好,反倒是妹妹对英国情有独钟,尽管她只看过大哥拍的几张毕业相片。余如琪心向往之,洋文念得十分利落。并且开始爱管东管西,据说这是伍尔夫的自由精神。
余致明虽则留过洋,但对伍尔夫是何许人也并不了解。于是不曾管过她。
余放明前面有个高大的,而且留过洋的哥哥,所以在妹妹面前十分摆不出哥哥的款,他愤然拂袖:“如琪,你书念到狗肚子里了?妹妹管哥哥作什么,还有没有教养!”但他实在娇艳得没有气势,他妹妹只当他在撒娇卖痴,恨其不争地罢休。余袭明大着胆子嗤笑,余放明理所应当地扑来,两人开打,一直闹到兄长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