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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余致明 ...

  •   余致明在公馆里走来走去。他一大早便穿得整整齐齐,着了件薄花呢的大衣,套着擦得发亮的皮鞋,然而并不出门,更不打算待客。公馆的地板上了年岁,受不住他的鞋跟的碾磨,吱吱呀呀地响。他听得心头无名火起,吆喝了声:“阿文!”
      一个穿着灰色褂子的人悄无声息地在他背后冒出来,他垂着眼睛一言不发。大爷瞧不见人,怒火冲天地猛一回头,险些撞上阿文的鼻子,脚步一乱,差点跌了个跟头。余致明怨怼阿文的一声不响,然而懒得骂他,道:“你哑了嘴巴还是聋了耳朵!把猫扔出去!天天挠地板,比耗子还能耐!”
      阿文明知道地板吱嘎作响与耗子和猫都没有关系,倒跟大爷的皮鞋鞋底有些渊源,但也只能转身去客厅,把睡得正沉的两只野种花猫与一只雪白的波斯丢了出去。时值冬日,三声冤屈的猫叫被关在门外。不过被扔出来也不是一次两次,它们认完晦气各自拖着尾巴继续醉生梦死。
      余致明也不再走动了。他代替两只猫坐在了客厅里,觉得天地都静了下来。
      余致明长得与公馆相得益彰。
      公馆的摆设都传统地使用极好的古董,宛然前朝王府的模样。可惜王府已灭,它们也就随着王府,有情有义地透出一点思念的衰颓。与之十分不相配,公馆的外观西洋化地气派,带了个西洋化的花园。也即是,院子里有几架秋千,小路边上有长杆子的灯,上面还讲究地雕饰着光身子的女人和小孩。
      余致明身着洋装,看起来蛮可以说风度翩翩,就像翻修过的老公馆的外墙与花园一般气派。但他内里靠喝中药喝出了余家传统的苍白脸色,堪称标准的手无缚鸡之力,似乎老是有几只野猫在他不大康健的心脏与肺里折腾抓挠。老公馆决然不会换下几只蒙尘的花瓶,余致明也决然地专心致志地守着几张老方子,与似有似无的病痛做斗争。
      余致明从小七病八痛,深深地怕死,因此相当审慎。
      他静下心再看看手里捏着的张报纸,皱着眉头痛苦地想心思:恐怕又要打仗了。
      余致明相当厌恶战火。在以前有风吹草动,却轮不到他做主组织全家逃跑时,常常愤世嫉俗,世人皆醉我独醒。偏偏以前的余老爷还很爱观望观望,火烧眉头了还要看一眼火是否正如观世音座下的莲花。他想要与带不走的地皮共存亡,急得儿子只能一头病倒。而现在不同,余老爷已用实际行动证明观望是轻易观望不得的,容易憋屈地埋骨家乡。
      他抛下折损了大半的家财,与一堆没有主见的弟妹给长子余致明,余致明无师自通,天赋异禀地领着残破的余家从奉天跑出来一径进入天津,而且居然还能维持起勉强的体面,不能不说是个能人。战乱与丧考都拦不住他,从此可以说天下没有他逃不了的地方,他爱怎么逃就怎么逃。
      中国已经乱了,很可能还要大乱。余致明逃难一次,除却逃出生天时一刹那的孤芳自赏,更多的时候后悔自己生不逢时。因此很不想再有机会绞尽脑汁地发挥才能。
      余致明神经质地盯着一张红木椅子沉默不语。事实上只有余致明一人上火,恨不能天天吃苦瓜清热。其他公馆与余公馆订同样的报纸,都只把印刷的大标题作喝茶的谈资,至多向陆公馆探探消息,大家一起替日本人决定他们决计不敢向英国宣战罢了。余致明是个年轻的惊弓之鸟,不如老江湖们沉稳。老江湖们早听惯了弓弦之音,对何时该嘎嘎嘎地挣着翅膀飞走很有计较。
      余致明沉思完毕,打铃叫人。他匆匆地道:“备车,我要去工厂。再叫阿樟带两个人,去学校接二爷,再去教堂里找小姐。”
      阿文扔完猫循着铃声赶回来。他了解主子火烧火燎的急性子,绕过听糊涂了的下人悄无声息地走到余致明身边,道:“大爷,要不要先去陆公馆问问消息。”
      余致明蹙眉,不耐烦地道:“问陆源之?他有什么话说!不去。”余致明性子不像老爷,然而长相是极像的,像一片单薄的玉。不过老爷最后掌不住摔得粉骨碎身,大爷恨不得包浆都得多几层。
      玉一般的余大爷包装完自己,难得显出一种气势汹汹的形态往屋外走。还没有走出客厅,稀里糊涂的下人又回来问:“大爷,那么四爷要不要叫回来呢?”
      他不问,余致明自己都忘了还有个四爷。
      当然四爷属于细枝末节,无关大局。余致明道:“接回来罢。这些小事还问,笨得可以。”
      下人唯唯诺诺,余致明又要迈出一步,下人恍然大悟般地又道:“大爷,陆公馆陆先生到了。”
      余致明险些叫阿文抽人,不过陆先生到底比下人要紧尊贵,于是余致明只剜了他一眼,一边在心里骂蠢货一边迎了出去。
      陆源之在过道里与主人碰面,笑哈哈地道:“子琛,几日不见,你好大的架子。”
      余致明才心头上火,眼下只能强笑地陈述事实:“家里一团糟,刚雇的下人不懂事,阿文叫打呢。”
      陆源之调笑:“没有一位余夫人管着,余先生有再大的能耐都使不出来。快进去吧,仔细受冻受累了。”
      余致明顺从地领着客人进客厅,道:“陆先生,你愈发地会骂人了。我冻着你不曾?”
      陆源之自在地在坐下。余公馆里十分温暖,喷薄的暖气并着股十分浅淡的花香在他的鼻子边缭绕。陆源之刚刚风尘仆仆天寒地冻地赶来,冷热相激,立即打了两个喷嚏。
      余致明发现自己乌鸦嘴可能成功,讶异道:“陆先生,你怎么样,不要紧罢?”
      陆源之忙不迭地拿手绢来捂,唯恐气息一粗,冲撞了精细的人儿,余公馆要再飘两天的中药味,简直腾不出手来示意自己十分安好。余致明向来被别人抢救,没有抢救别人的经验,只会把人往跟前凑,逗得陆源之越发不敢喘气。阿文虽在客厅待命,但却被主人堵着干着急。陆源之打完喷嚏,咽下口水,缓过来,摇摇手道:“呛了一下,不妨事。”
      余致明替他难受:“陆先生,你喝不喝姜茶?”
      陆源之婉拒:“不用不用,喝两口热水就好。”
      两人彼此关怀了一阵,余致明开始想陆源之的来意。
      陆源之与余致明算是同学。两人一起念过大学,陆源之比余致明高两届,彼此把对方看了个脸熟。后来两人留洋再续同学的缘分,关系不得不亲近起来。回国之后,通信稀疏之前,余致明拖家带口,一路狼狈不堪地逃到陆源之的地头,但是又没有精穷,犹自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友谊只能燃烧得更加旺盛。
      陆源之道:“子琛,家母后天要开一个募捐舞会。你有空闲捧场么?”
      余致明逃来天津,但终究不敢只靠同窗一场的面子要求陆源之照拂,时不时要在账本上与陆家一齐贡献爱国与爱英国的热情。偏偏陆源之家里花样又多,余致明心中偶尔略有微词。
      天那么冷,跳什么舞呢。
      余致明愤愤地想,白玉般的脸泛起笑容:“陆先生亲自来邀,敢不从命。”
      陆源之一拍手,对他疏离的态度表示抗议。这一场抗议用词华美,历时颇长,双方你来我往,正彼此抗议到兴头上,那个糊涂下人又闯进来,气喘吁吁道:“大爷,不好啦。二爷和四爷打起来了!”
      余家的汽车夫办事一向麻利,不过今天有些太过麻利。
      余致明深觉丢人,向陆源之一摊手:“陆先生,让你见笑了。”
      陆源之只好站起来告辞,一句话结束来意:“子琛,你若不来,我必要亲自来接你。”
      余致明微笑地道:“我本必是要去的,陆先生这么说,我倒想挣这个面子了。”
      陆源之发现自己的朋友还像昔年学生时那样爱开玩笑,心满意足地走人,他偶尔爆发一些孩童心性,并且幼稚地希望别人也一直不变。余致明送走一尊佛,剩着还有些焚香的余力,转头看一眼阿文,道:“把三爷四爷叫来。”
      阿文向外走,示意糊涂下人跟上。待离客厅远了,“啪”地甩了他一巴掌。
      余致明是听不见的,他不乐意听。
      又要钱,他拿了块甜腻的杏脯放到嘴里。他现在要走,陆源之必定不放人。余致明留洋的时候颇为大手大脚,但现在年景不对,从他手里挖钱,跟割他的肉一样。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余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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