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四 ...
-
夕阳西移,越过几缕红霞,我顺着学校的大道望着它,它便立在学校西边的江面上了。几座新落成的高楼屹立在江边,夕阳又渐渐躲到了高楼后,在转身向东而去的我们面前抛下长长的黑影。
花雨轻叹了一声,转头对我说:“你还记得学校的沙滩吗?”
我说我记得。
“几年前学校规划,西面的沙滩也被填了,取而代之的是几座混凝土建筑……”
“哦。”
“没什么是一成不变的嘛,呵呵。”
“嗯,是啊,没什么是一成不变的。”
我能听出她说这话的悲戚,她的伤感落在她低垂的眉脚,自然流露的表情不会掩饰情感,我也知道,她说这话不过是给自己一种强加的安慰,虽然没什么用,但至少是寻求一种心安理得吧。
晚风从江上吹来,仿佛还带着夕阳的金色和路边的花香,我嗅着这轻柔的风,也就不去想她的情感了。
走到主干道的十字路口,转而向北,学校的北面是学生街,这和十年前一般。
没什么是一成不变的。但这学生街,老旧的招牌,蹩脚的店名,倒令我觉得这里的变化不大,依然是几十间不大的店面,依旧是水果、杂货、小吃、饭馆。
十年前不也是这样的吗?
学生街的两边路旁种着马蹄甲,我原想今年的晚春竟然拉长到了四月,却不意,初夏的苗头被藏在了这儿。百米长的街道,数丈高的马蹄甲枝繁叶茂地连接着,这一眼望去笔直成排的马蹄甲却偷偷地在学校北面的这一条街开了个姹紫嫣红,夕阳洒在花和叶上,更显得灿烂夺目。
花雨径自低着头,和我并排走着,她大概在想着什么吧。
我拉了拉她的手,抬头示意她去看马蹄甲花。
她顺着我的目光,和我一起看着头上最高的枝上的几簇粉色的花朵。
她笑逐颜开,问我:“这是什么花呀,开得比桃花都艳呢。”
“马蹄甲。”
“马蹄甲?但我看这花的形状一点都不像马蹄,为什么叫马蹄甲呢?”
我说我不知道。
马蹄甲为什么叫马蹄甲我并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些成排的马蹄甲在我们的大学时期就已经存在了,而种植马蹄甲的年代,也许就在更久以前了。
但为什么花雨认得桃花,却不认得马蹄甲,学校对所有植物的种类都会在其附近或者身上标上牌子,写上名字,这是学校的特色。
一瓣马蹄甲花瓣落在花雨的肩上,她仰着头,没有发觉。
我拾了过来,摊在手上,原来马蹄甲并不是眼里看到的粉色,这一瓣是白嫩的花瓣,花瓣的边缘微微透着红,因而远看起来如同粉色一般。
我突然明白了,我识得马蹄甲也不过是因为多年以前在这附近的哪一株马蹄甲上见过那牌子,而这马蹄甲现如今也开着这儿,若是换做别处,我也许便认不得了。但桃花是自小便见惯了的,教科书和电视里也常见到,所以花雨认得桃花而不识马蹄甲,大概就是因为如此吧。
我看着她,她看着花。
她看花的模样也很好看,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愣在原地。她蓝白色的碎花裙被晚风轻轻地拉起裙摆,碎花就好像是绕在她身边跳舞的精灵,那蓝白色在漫天粉色的马蹄甲花下显得格外明晰。
她看起来就像是十九岁的少女一样,但她十九岁的模样我却记不起来了。
我不禁想,有一天,久远的日子后的某一天,我会不会忘记她,而她也记不起我的模样来,我们就不认识了。我们在人潮中,也同万千面无表情的人群一样,彼此擦身而过,连道一声“你好”都忘记了。
但如果,她还在站这马蹄甲下愣愣出神地看花,她还穿着这蓝白色的碎花长裙子,也许我能认得出来。就像这马蹄甲花一样,开在别处,我不认得,但绽放在老地方,我想我能找到那块丢失了的名字牌子。
足球场的星空。
“我喜欢足球场的星空。”夜幕拉下的时候,我们躺着足球场上她对我说。
“这是有回忆的地方嘛。”我笑笑。
她推了一下我的手臂。
“你是笑我吗!这可没什么可笑的呀!”
“是回忆嘛。”
“美好的回忆!”她撇了撇嘴。
足球场的绿茵在夜幕下也是一片暗沉沉的黑色,四周是男男女女的青年学生,夜幕上缀满了明明暗暗的星。
“你喜欢我吗?”她忽然坐起身来问我。
“我不知道。”
“十九岁啊……第一次问你,在这个时间,在这个地方,你也是一样的回答……”她叹了口气,神情落寞。
我不知道说什么便什么也没说。
“我问你‘和我在一起好吗’,你说好,但我问你‘喜欢我吗’,你却说不知道,你这个怪人,到底想的是什么呢?”
她望着天星,天星却好像钻进了她的眼里。
她眼里有泪。
我摊开双手,说:“我真的不知道,但你为什么要喜欢我呢?我没什么好。”
她没有把她的双手放在我的手上。
“我知道你不知道,我也知道你没什么好。但喜欢,天晓得是什么感觉呢。”
“我可以是喜欢你的啊。”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说这样一句话,甚至在我说出口的瞬间我就后悔讲了这样一句话。
“但你也同样可以是喜欢任何一个其他女人不是吗?”
“是。”我只能承认。
她的眼泪泛着星星的光芒掉在我们身边的青草上。
“你愿意和我结婚吗?”
“愿意啊。”
“但你为什么愿意和我结婚呢?”
“我不知道。”
“如果是其他女人呢,不坏的女人,你愿意吗?”
“愿意吧。”
“三十岁的女人还是这么幼稚啊,你是这么认为的吧。居然还问喜欢不喜欢这样的话,呵呵。”她低着头自言自语地说着这句话,语声听来像是带着点自嘲的意味。
我也许认为她是幼稚的,但也许我没有。就好像三十岁的她穿着碎花长裙,踩着人字拖鞋和我一起逛校园,在年龄上来说也许是不合时宜的,是幼稚的,但那都不过是约定俗成的规矩。我不爱规矩,但我也谨小慎微地遵守着,只不过我知道,穿碎花长裙子踩着凉拖鞋的她要比穿正装踩高跟的她来得好看得多。
我看着周遭的青年学生男女,大抵是一对对的,我想着她问我的话,我就想到了爱情。
我未曾体味过爱情,爱情也许有一万种形状,但没有我的形状。我所知道的爱情的所有形状,也只是我从书和电影的故事里盲人摸象一般的所知。
爱情究竟是什么,我不知道,我也没有必要去知道,我的生活也许能够活得很诗意,但爱情不会是韵脚。
花雨不同,她的青春是一阙轻快的诗,爱情是韵脚;假使她的人生是一首长诗,爱情也将变换着声韵作她长诗章节间变幻的韵脚。她的生活需要爱情。
所以她谈过几任男友,而我从来孑然一人。
我习惯一个人,也许这称作孤独。
世界不也是孤独的吗?时间不也是孤独的吗?
感情,我不否认人类的感情能弱化孤独,但感情从来没有站在孤独的对立面,所以它打败不了我的孤独。
如果说,人心总有片刻的宁静,一面薄薄的冰墙就会悄然凝结,这是孤独铸就的防御,那么感情,就是伪装成如履薄冰的行者,小心翼翼,却总故意踩出裂隙。
但我的心好像总是平静的,没有波澜,生活的喜怒哀乐不会刺激我,死亡也不会,所以我不需要感情,也没任何理由会产生感情这样一种东西。
我是个没有感情的人,这是我的中学老师对我的评价。
这也是我想了二十年的问题,我为什么不需要感情,爱情也是一种感情,虽然特殊,但我好像也不需要。
我没有告诉花雨这些我所想的东西。
因为我知道,对于我想的这些,她也许会沉默不语,也许会嗤之以鼻,但她绝不会赞成,所以我没有必要和她说。
长久的沉默,两个人仰头看着天星明明灭灭地眨眼。
她习惯打破沉默。
“星星是不是也会死呢?”她轻声问我。
“会。”
“我知道会,我刚才看到一颗星暗了下去,不见了,就在那儿。”她抬起右手指着星空。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但星河斑斓,她说的星又已灭了,我找不到她说的那颗星星。
她说:“星光是从遥远的宇宙中过来的,也许是在长长的光年之外,而星光现在灭了,但它却是早就死了的,死在了很久很久以前。”
的确,宇宙的空间多大我无法想象,她说的那颗星也许是在几亿光年之外,她看到的星光灭去,也就说明了那颗星早在几亿年前就已经死了。
她又躺下身来,拉过我的右手臂,脸颊枕着我的臂弯。
“但星星还是很美啊,即便在那么久远的时光中早就死了,但是它的光竟然能够穿越那么长的距离,让人类看到。”她说。
“嗯。”
我一直仰头看着星河,直到我看到一颗星星灭去了它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