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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相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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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我出生那一年是青神十年以来最冷的一个冬天,向来暖和的小城竟也飘起绵绵大雪。从我刚刚开始记事起,何婶总会一边忙碌地蒸她的包子,一边不知疲倦地念叨:“那年你出生的时候,整个城都被埋在雪里,走起路来可不方便了。”
何婶从来没有瞒过她不是我生母的事实。她说她那时在冰天雪地里捡到我时,我被襁褓裹得紧紧的。大大的眼睛望着她,不哭也不闹。
何婶出远门了,说要赶在一年到头的时候,拿她这一年攒下的钱给家里人置办几套新衣。我一边想着何婶会给我带来什么花色的衣裳,一边有一下没一下地踢毽子。
何叔的脚步声突然在我身后极近的地方响了起来。
我心里一惊,连忙回过身来,倒退了几步。从小何叔就对我一直不闻不问,从未给过我好脸色。可这会儿他盯着我,嘴角上挑,竟朝我笑了一下。
“这么久以来,我和你婶喂你吃,喂你喝,给你衣服穿,给你地方睡。你说到哪里才能找到像我们这么菩萨心肠的人?”
我见他一步步朝我走来,只能一步步地向后退。
何叔冷笑,“也该回报我们对你的恩情了。” 他狠狠钳住我的手腕,大力地把我往回拉。我只觉得额角一疼,就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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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勉强睁开了双眼,发觉自己被困在一个麻袋里。我奋力挣扎,直到有人狠狠踢了我一脚,才疼得缩成了一团。
恍惚间听到何叔道,“这个女娃娃机灵得很。赵娘,给个好价钱吧。”
“哎哟,我要是家家都给好价钱,还没把丫头养到接客的年龄,我鸿雁楼不就得垮了?”赵娘说起话来软到人骨头里。“这女娃子什么背景?”
“我老婆从街上捡回来的,叫相逢,看那时候的襁褓应该是富贵人家。”
赵娘忽然感兴趣地道,“咦,你让我看看她,如果满意,价格自然不会亏待了你。”
头顶一阵窸窣,我心里正想着要如何用尽浑身力气踢他打他,却听到何叔惨叫一声,飞了出去。
“哎哟。”赵娘高声叫了起来。我挣扎着爬出了袋口,转过头正好看上一个穿红戴绿的女子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这不是常为王府办事的沈爷吗。不如今晚来坐坐,赵娘替你免单。”
那人只是冷冷地瞥了赵娘一眼。
何叔躺在地上似是疼得睁不开眼,那人把我轻轻抱起来时,才听何叔惊恐地道:“你要带她去哪里?”
“哪里都比你们这强。下回要是再让我碰到鸿雁楼这种人贩子的勾当,咱们官府见。”那人带我翻身上马,冷声甩下了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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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我的人让我叫他沈伯。他低声告诉我:“你家人这样待你,不如跟我回王府,至少不会被那些丧天良的人卖给烟花柳巷。”
“王府?你为王爷当差?”我好奇地睁大了眼睛。
沈伯伯微笑道,“我家老爷只是姓王,大家都叫他王进士。天子门生还能算,和王爷倒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去。”
转过了几个街道,沈伯在一座石狮子前勒住了缰绳。他拉着我,朝着一位抱着草药的女子道,“林姑姑,这孩子被我从人贩子手里抢回来的。要是能把她安顿在府里,总比日后卖笑正当。”
林姑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她的家人不会找上来吧?”
我忍不住道:“我才没有家。”
林姑姑柔声安慰我,“我家小姐没人作伴,你以后要是能陪陪她,倒是帮了我们一个大忙。”
我用力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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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觉到有人在帮我系扣子,双眼努力地卸开一条缝,看到林姑姑正替我理着衣领。“弗儿正等你去书院呢。”
一个穿着鹅黄色衣裙的女子立在窗边,像从画里走出来的一样。
“相逢,” 她微笑对已经看呆了的我道,“叫我弗姐姐吧。”
一路上花草鸟兽让我瞪大了眼睛。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弗姐姐遥遥地指着一处红墙院落,告诉我那是“中岩书院”。“爹爹每日都来教书,有些人是从几里外专门赶来上学的。”
“弗姐姐每天都来读书吗?”我很好奇地仰头。
弗姐姐摇了摇头。她看我不明白,解释道。“姑娘家不应该读书的。我能偶尔来听爹爹上课,已经是万幸。”她轻叹了口气,续道:“等你长大就明白了。”
我只是浑浑沌沌地听在耳里。
“相逢,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弗姐姐忽然认真地道。“不过你得替我保守秘密,不能告诉林姑姑。”
“是仙人吗?”我瞪大了眼睛。
弗姐姐不禁笑了,她垂下了眼,双颊泛着淡淡嫣红。“是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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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姐姐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将我拉进了一间内室。房间不大,隔着一扇薄薄木门能够清晰地听到里面说话的声音。
“爹爹在教书,我们可别扰了他们。”弗姐姐低声道。
一个少年恭恭敬敬地的说话传来过来:“庆历六年,有两篇必将流传千年的文章问世了。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和欧阳修的《醉翁亭记》。”
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两篇文章,只是忍不住在心里道:还有哦,那一年,我出生了。
少年娓娓道,“ ‘长烟一空,皓月千里’几个字道尽岳阳楼的雨来云聚,雨去云收。范夫子文尾的一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说出了天下志士的心思。”
他顿了顿又道,“然而在我心中,《醉翁亭记》更上了一个境界。初看是讲风景幽美,人间欢娱。可若细心品味,则会发现其中还藏着一味豁达。‘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说得可不只是四时的愉悦,还有生命轮回的周期和末尾必然的凋谢。无论曾经如何繁华,最后一切消散时,能做到不惊,不叹,不哀,不悔的人,才能够捋须而大笑,‘吾乃庐陵欧阳修也。’”
忽然有人击掌而笑。“苏家才子的一番妙解胜过了多少文人。好。”
我看弗姐姐带着淡淡微笑,自己却是囫囵吞枣,完全不知所云。心里很是不畅快,更没有耐心听下去,转身就朝外面跑了出去。
两个人匆匆地赶到了我的面前。一个是弗姐姐,另一个是我从来没见过的少年。
“你还好吧?”他关心地问我,我立刻就认出他就是方才在室内侃侃而谈,说了一大堆我听不懂的话的人。
“不好。”我跑过去牵弗姐姐的手。
弗姐姐责备道:“相逢,说好不要乱跑的。真让人担心。”
我嘟囔道:“要不是那人说那么多我听不懂的话,我也不会听腻。”
少年扑哧地笑了,也蹲了下来,“下回要是知道你在那,我一定说很多好玩的,说你听得懂的,好不好?”
他这么耐心地哄我,我立刻觉得他其实是大好人,马上点了点头。
“我叫子瞻。苏子瞻。”他拍拍我的头,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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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三人还没走上一炷香的功夫,天就毫无征兆地下起了雨来。弗姐姐牵着我熟稔地穿过了一条小道,抬头间我发现不知不觉进了一片松林。
“我们这是在哪儿?”我好奇地东张西望。
“这块大岩石下面是个避雨的好地方。我去给你找点东西吃吧?”子瞻问我,“走了这么久,你该饿了。”
“不饿。”我摇头,肚子却叫了起来,毫不留情地出卖了我。
那时虽只有五岁,倔强的个性已经初露苗头。子瞻越是对我好,我越是懊恼。觉得欠他的人情越来越大,不知道该从哪儿还起。当时如此,十年之后亦是如是。可无论我怎样不领情,他依旧对我好。无论他怎样对我好,我就是不能敞开心扉坦然接受。就中的翻覆纠缠,似乎是我和他之间越不过的定数。
我心里百般不是滋味,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弗姐姐见我突然哭得这么伤心,先是一愣,接着忍不住笑了起来。她安慰道:“好啦,我知道你委屈。”
我靠在弗姐姐的肩上,只是嚎啕大哭。她用手轻轻抚着我的后背。
等过了好一会儿,我哭累了,她才温言相劝。“相逢,我和子瞻都没有生你的气。”
我吸着鼻子,泪眼朦胧地看着弗姐姐。
弗姐姐刮了一下我的鼻子。“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你是个倔脾气。聪明绝顶,可就是一意孤行。这一点,和子瞻还真像。”
弗姐姐又道:“相逢,还记得我先前说要带你见一个人吗?”
我点点头,“那个仙人。”
弗姐姐笑道:“我原本就想领你见子瞻的。”
她解释道:“一日我与爹爹在这山脚下的岷江旁摘采草药,正巧子瞻和他爹爹从江对岸坐船而来。他们两人酒逢知己千杯少,在江边大谈天下事。子瞻的爹爹后来决定送子瞻来书院读书,我和子瞻下课后就常来这片松林来,弹琴说话。有时候我们还会去江边写诗,芦苇作笔水作墨,河岸就是宣纸。”
“现在子瞻一定很讨厌我。”我小声说着,却忽然看到有两个青红相间的李子出现在我眼前。
子瞻笑道:“弗儿,那棵李子树上最后两颗被我摘来了。”
一股清香让我嗓子里原本的干渴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一句“谢谢”还没说出口,子瞻问我,“相逢,你识字吗?”
看我摇了摇头,子瞻从坐的地方一跃而起。“来,我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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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和弗姐姐从松林回来后的晚上,我一身疲累地躺倒在床上,手指在黑暗中试着比划着之前子瞻教我的字。
“木,目,相……”我慢慢画出了自己的名字。心满意足地翻了个身,将自己的脸埋在被褥里。
再醒来的时候又是清晨时分了。林姑姑领我到院子外面,弗姐姐微笑着正朝我招手。我们一路走走笑笑,待到了书院,弗姐姐拿了一卷书,靠在窗边一边听她爹爹讲解,一边圈圈点点。我则把宣纸铺在地上,认真练起字来。
这样风雨无声地持续了十日有许,除夕到了。
府里上下张灯结彩,贴年画,挂灯笼,新联换旧联。前厅中央摆好了桃木圆桌,年夜饭满满当当的,光饺子就上了十余盘。王伯伯见我愣愣地看着一桌饕餮盛宴只是发呆,笑道:“相逢,这顿饭能去旧迎新,不吃可不行。”
我一抬眼,碗里多了一个又白又香的大饺子。弗姐姐一边把筷子收回去一边道:“多吃点,吃完我们去看烟花。”
我一口把饺子塞进了嘴里。一时吞也吞不下,吐又吐不出,一桌人看着我的窘样都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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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后我与弗姐姐刚回到房间,就有一个人冲上来吹灭了烛灯。
弗姐姐轻声道:“子瞻?”
子瞻没有回答。一阵沉默里,弗姐姐低声嘱咐我:“相逢,要是有人来查看,你就说我烛火突然灭了,正点着呢。”
我点点头,才意识到她看不见我。
子瞻忽然道:“弗儿,我是来和你告别的。”
“什么?”弗姐姐还没说话,我忍不住开口。
弗姐姐轻声道:“我去找你。”
子瞻顿了顿,声音里忽然似有无尽悲伤:“我只能一个人去完成这件事。如果日后回来,一定会来寻你。如果……不回来,也一辈子不会忘记我们的承诺。”
我从没听子瞻说过这样话,被吓得鸦雀无声。子瞻忽然道:“相逢,你要照顾好弗儿。”
屋子里安静得几乎让人窒息。
忽然有人声传来,“弗儿,大过年的怎么灭了烛火?”
我蓦地回神,忙喊道:“林姑姑,我们正点着呢。”我踮着脚想将高高的烛台拿下来,却被刚刚推门进来的林姑姑拦住了。
“太危险了。”她有些责怪地伸手取下了烛台。“以后这样的事情别自己逞能。”
我却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回头想去看子瞻,可只看到弗姐姐独自坐在床沿的身影。
整个房间忽然亮了起来。林姑姑一边催我们别错过烟火,一边踱出了房门。
弗姐姐在烛光下苍白如纸,她的手用力撑着床沿。刚刚子瞻站在窗前的地方现在只剩下了长帘随着晚风轻轻颤动。
“相逢。”弗姐姐轻声道,“我会不会再也看不到他了?”
我向来没心没肺的,心里竟也难受的紧,答不上话来。
后来,在松林练字的只有我与弗姐姐了,在书院听课的时候也没有子瞻的声音了。我拼命地练字识字,只盼得等到子瞻回来的那一日,我不再目不识丁。
日子虽然淡如流水,却是宁静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