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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重逢 ...

  •   普通人家的女儿豆蔻之年就订下婚约,十五岁上下就嫁到别家了,可弗姐姐就是不嫁。
      “子瞻走的时候最后一句话就是要我等她。”她有一日做女红被扎了手指,一边用手绢揉着指尖,一边怔怔地说着。
      我摇摇头。“他最后一句话是要我照顾好你。”
      弗姐姐微微笑了。“可他匆匆离去前的那一眼胜过了千言万语。”
      她回过头,透过轩窗望进外面的竹林,“当年舜有妃娥皇女英。舜死后,二女誓死不再嫁,点点泪痕化作了潇湘斑竹。”
      “弗姐姐,娥皇女英是舜帝的妻子,可你与子瞻还未定情。”我那段时间读了很多书,这些典故都了熟于心。
      弗姐姐没有回答我,低下头,看了看手绢上沾着的点点血痕,轻轻道:“定不定情,我都会是他的人。”
      我明白这句话的分量,只能默默地祈祷子瞻快些回来。
      然而,弗姐姐十六岁了,子瞻仍然没有回来。
      **
      “弗儿,丹棱的陈伯伯给你贺寿来了。”王伯伯满面笑容。
      弗姐姐侧身行了一礼,陈伯伯虚扶笑道:“果然是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
      陈伯伯身边站着一个二十岁上下的男子,正拱手行礼,“王姑娘,在下陈施。”
      王伯伯对弗姐姐道:“我与陈伯伯是很多年的好友了,你刚刚出生的时候我们就差点订下娃娃亲,只是后来出于种种原因耽搁了下来。”
      弗姐姐的笑容已经有些勉强。
      “择日不如撞日,这事要是今天定下来,你们两个可有意见?”王伯伯笑着,不知道是不是在说玩笑话。
      “不行!”我忽然脱口,四个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我身上。
      我急道,“王伯伯,一年前我和弗姐姐到寺里去求签时,寺里的住持对姐姐说,她一定要嫁给有缘人。”
      “胡闹,什么有缘人。”王伯伯皱起眉,显然不信我的话。
      弗姐姐静静地道,“住持确实有言在先。弗儿虽愿意听爹爹的话,但还是想谨慎问清楚这个有缘人怎么找才好。”
      我看着王伯伯将信将疑的脸色,心里万分不安。可一时也想不到更好的方法,只能拖得一时算一时。
      **
      日落,我在微凉的秋风里溜出了院子,沿着小路快跑了起来。
      小路并不崎岖,但夜幕里还是让人心里发凉。等到终于到了寺门,我一边敲一边高声喊着:“住持,住持。”
      但只能听到山谷里的回音。
      我来回踱着步,脑海里突然闪过的一个念头让我全身凉了一半。难道住持已经被王伯伯叫去和弗姐姐对峙了?
      不会的,我安抚自己,不会这么巧的。
      “相逢,怎么一个人跑来这里?”忽然有人在我的身后。
      我吓得跳了起来,飞快地转过身来,抬头一看激动地快要哭了。“延空,你总算出来了。”我着急地低声道,“住持没有和王伯伯在一起吧?”
      “王进士?”延空愣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王进士这么晚怎么会来?”
      我松了口气,拉着延空的袖子求他,“延空,你带我去见住持好不好?这件事情十万火急。”
      延空无奈地叹道,“看来你又闯祸了,来吧。”他站起身来,寺门在我们身后咿咿呀呀地合了起来。
      **
      周围万籁俱寂,隐约只有秋蝉的叫声传来。
      延空把我领到经室外的桃花树下,便不再往前走了。
      “我进去和他说一声。要是他无暇见你,你就只能回去了。”
      我点了点头,心里却打着算盘。现在都能看到住持映在窗户上的影子了,一扇门还挡得住我吗?
      延空敲了敲门,屋内起初没什么动静,过了好一会儿,门才被拉开。我踮着脚,虽然听不到他们低声在说着什么,却看到延空退了出来,是要关门的架势。心里一急,索性大声嚷嚷着。“住持,弗姐姐执意不嫁,王伯伯却一直给她安排人家,现在拖不下去了,我们只好跟王伯伯撒谎,说是住持你说的她不能嫁人。你可一定要帮我们圆谎,要不然……”
      我只顾着嚷嚷,并没有发现有人已经随着延空走了出来,竟不是住持。
      “她执意不嫁吗?”他问。
      我在黑暗里看了好一会儿那个穿着一身布衣的人。屋内的烛光给他镶了一圈金色,隐约能看到一张熟悉的脸。我揉揉眼睛,“子瞻?”
      住持从屋里走了出来,长叹了一声“阿弥陀佛”领延空离去,佛珠在他的手里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满心疑惑地望着子瞻,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走到在我面前蹲下来。
      **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当时为什么要走?为什么回来了不去见弗姐姐?
      满肚子的问题到嘴里却什么都说不出来。我仍然不敢相信我会在这个时候与子瞻相见。他看起来比我记忆中瘦了一些,高了一些,我不会在做梦吧?我想伸手掐一下自己。
      “你没在做梦,真的是我,苏子瞻。”他把我绞在一起双手拉开,定定地看了一一会儿我,好像看出来了我同时想问的上百个问题。“你的问题我以后才能慢慢和你解释。你先告诉我,弗儿嫁人了吗?”
      我飞快地摇摇头,“好在我们和王伯伯撒了谎,不过住持得要帮我圆谎才行。”我拽住子瞻的手,认真地道:“弗姐姐除了你谁都不会嫁的。子瞻,你回来好不好?”
      子瞻沉默地站起身来,“争将世上无期别,换得年年一度来。”他仰望皎洁月华,轻声吟道。
      我只觉得这句听起来分外耳熟,仔细想想,才知道原来弗姐姐曾将这一句写满了一桌的宣纸。
      “这是李商隐的七夕。”我抬头脆生生地道。
      子瞻点点头,脸上的笑容又淡了,“相逢,我只盼望能立刻永远陪在弗儿的身边。可我如果现在突兀开口提亲,爹爹会认为我的离家出走和弗儿有关系,我不能让弗儿蒙受这样的委屈。”
      我分辩道:“你们如果解释……。”
      子瞻摇头没让我说下去,“相逢,等你长大就明白了。”
      我不懂,却也明白我一定说服不了子瞻。
      他带我一边往山下走,一边道:“回去后不要和弗儿提起我,我会尽快和弗儿解释。”
      我忽然想起几年以前,弗姐姐曾在松林里无奈地对我说过,“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你是个倔脾气。聪明绝顶,可就是一意孤行。这一点,和子瞻还真像。”
      心里胡乱想着,嘴上只是应了。
      我们看到闪烁着烛光的轩窗时,子瞻终于止步。
      子瞻轻叹了口气,抚着我的肩膀催我道,“快去吧。”
      我快跑了十步有余,忽然发现弗姐姐不知道什么时候静立在窗前,正梳着长发。并不知道眼前无尽的黑暗里,子瞻正定定地凝视着她。我回过头,最后望了一眼月光下负手而立的子瞻,似乎看到他的面颊闪着晶莹,璀璨如晨星。
      **

      “可是弗姐姐,我们在中岩寺不能祈福吗?”我睡意朦胧,一大早就被林姑姑叫醒,手忙脚乱地穿上了书童的衣服,然后被塞到了这个晃来晃去的车厢里。
      弗姐姐望着车外的蒙蒙细雨,若有所思地道:“栖云寺是千年古寺,香火旺一些。”
      车子颠簸了好久,我几次挑开窗帘都只能看到杂草丛生的车道。等到终于看到行人了,我开心地拍手道:“我们这是到哪儿了?”
      驾车的车夫手持鞭子遥遥指了指远方的山林,“到丹棱了,还有一里地你们就能下车了。”
      我站在油纸伞下看着眼前的古寺,分不清烟雾蒙蒙的到底是雨是云,还是缭绕不散的香火。
      远远有人踏雨前来把我们接了进去,厅里早有人等候,我看着那人熟悉的轮廓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等到王伯伯笑着与他寒暄几句后,我才意识到这人原来是陈施。猛地抬手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心里如明镜一,。陈家在丹棱,栖云是丹棱的古寺。这么明显的联系,竟然被我忽略了。
      看来弗姐姐的爹娘好像打定了主意要把她嫁出去,我藏了许多话都只能压在心底,实在不适合保守秘密的我一再提醒自己别说漏了嘴。
      “王姑娘是否愿意与我去山后走走?”陈施微笑看着弗姐姐,“清晨的雨刚停,是散步最好的时候。”
      我看了眼放晴的天空,心里念叨着老天爷你好给陈施面子。
      弗姐姐姐应了下来,陈施又问徐夫人要不要一起前去,她摆手一笑,“人老了,舟车劳顿也该歇歇了,不如让相逢替我跟着去。”
      我笑逐颜开地行礼,连道了好几句“谢谢夫人”。
      **
      蜿蜒的山路不知不觉变平缓了,陈施忽然指了指远处,“你们看。”。
      山的对面左右各有三个山嘴,分别伸向一条流淌中间的溪流。远远看着,像极了鳌头。
      弗姐姐微笑道,“没想到山里还有这么巧夺天工的地方。”
      “我小的时候经常来这玩。丹棱人都说鳌的福气能保平安。”陈施边说着,边转过身来,话锋一转,“弗儿,你若嫁我,我一定护着你,不会亏待你。”
      弗姐姐摇头轻叹,“陈公子的心意让弗儿受宠若惊,可弗儿不能答应。”
      他脸色一暗,“难道你有心上人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从我们的身后响起。
      “世间这么多令人流连的风景,心怎么能只装一个人。”
      **
      弗姐姐说子瞻与她虽不念佛,却都不约而同的喜爱佛理。《倡祗律》中的“一刹那者为一念,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弗姐姐拿给我看过,我只是囫囵吞枣,并不明白其中意思。直到那日我看到弗姐姐和子瞻相视的画面,才知道原来弹指一挥间过去的年华,可以承载这么多的想念。
      弗姐姐张口欲言,子瞻却走上前对陈施道:“这位公子相貌堂堂,不知是哪里人?”
      陈施拱手回礼:“在下陈施,丹棱人。”
      子瞻点点头,双手合十。“早有耳闻,阿弥陀佛。”
      “这位小师父是栖云寺的?”陈施面露喜色。
      子瞻顿首,笑容里真有几分像佛门弟子。“刚刚入寺,是还没剃度的小沙弥。”
      陈施恍然大悟。“早就听唯空大师说栖云新来了几位小师父。”他微一沉吟,问道,“小师父能否解释一下刚刚那句话?”
      子瞻答道:“唯空大师常说,人世间悲欢离合皆为定数,物极必反,否极泰来。儿女之情更是如此,痴情之人必会心伤。如果看透了这些,又何必过于执着,为了一时的相聚而放弃一世的相守。”
      陈施沉吟后答道:“唯空大师果然看透凡尘,但痴情儿女相聚相逢,就必定有分离分散,此乃定数。短短一生中如果让须臾都从指缝之间流走,那明日岂不更难把握。”
      我一听他提我的名字,倒有些兴趣。但一番话下来,只听了半懂。
      子瞻击掌道,“不知道咱们日后相见是否成定数,不如今日就在这石壁上题下字来,以便日后铭记,如何?”
      陈施顺着子瞻的目光望向自己身后的巨屏石壁,叹道:“不知要用什么做笔墨才合适。”
      看着子瞻拿出了一把扫帚,陈施莞尔笑了。
      “小沙弥入寺的第一课就是打扫深秋的满地落花。”子瞻笑着蘸进道旁依旧积着雨水的小水潭里,然后在石壁前长袖如风。“连鳌山”三个苍劲有力的字跃然于石壁上时,陈施欣喜若狂地说要找栖云寺的僧人将这巨书雕刻下来。
      “陈公子,我和你一起去。”我从一旁石头上跳了下来,拍拍手快步走向前,把连鳌山的宁静尽数留给了弗姐姐和子瞻。
      **
      弗姐姐终于明白了子瞻离开的原因。
      子瞻有一个从小与他一同长大的姐姐,自小就亲昵地称她为八娘。听说她饱读诗书,温文尔雅,不知道给苏家带来了多少欢声笑语。子瞻十五岁的时候,她嫁到了苏家的一户表亲家里。八娘性格温和,那门亲事也是两方彻头彻尾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八娘甚至在盖头揭开前根本没见过自己的夫君。
      自八娘出嫁后,苏家就几乎再也没有了她的音讯。但子瞻私下里与八娘之间的书信从来没有断过,他也是由此得知八娘和他的夫君除了举案齐眉之外,两人之间的感情淡如井水河水。
      两年前子瞻来同弗姐姐告别的那一天,他得知了八娘香消玉殒的消息。子瞻不敢相信陪伴了自己十六年的姐姐一夜间就这样突兀长眠于地下,认定了她的死和她丈夫断不了干系。他曾满胸愤慨地想将他程姓的表兄告到衙门去。可他的爹娘只是长叹,让他不要意气用事。还说人生无常,这些难以避免。

      听弗姐姐说,子瞻得知他姐姐死讯的那日后,似乎再也不想把爱恨情仇放在心上。巨大的悲痛和不甘让他决定把亲情爱情都放到脑后,独自云游四方。他从眉州出发,青神,丹棱,益州的各大山寺都曾留下过他的足迹。白天,他与道人僧人在桃林里,琴前茶后,谈人间花开花落。夜里,他就独自在窗前看月光下的云卷云舒。那一年,他仿佛真的成为了脱离尘世的仙人一般。
      一年后,他的爹娘终于等到他回来了,终是松了口气,对自己儿子的倔脾气只是无可奈何。
      而弗姐姐说,子瞻经过了这一劫,举手抬足间多了一分和他年龄并不相称的豁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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