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七章 神鸟的血是咸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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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哚”——
一支银头长箭深深扎进树干。箭尾上栓着一条极长的银丝索，沿着笔直的树干垂了下去。
昔日神光笼罩的神木窠如今已是一座空巢，处处是荒废的历史，颓丧的荣耀和剥落的尊严。惟独头顶那片干干净净的蓝是不变的，仿佛十三年中连云彩也不曾移动半丝儿，什么人在幕后布下的局一样平静得危险。林雨苹看着这个曾经的神宫禁地，一颗心便如撂在了半空里，悬而未落的。一开始她隐隐觉得自己上来得太容易了，但随即想到，秘宫历代被遣来执行那种任务的弟子就从没有超过十二岁的。玉面鸩的手脚仍然僵得厉害，坐在林雨苹背后的背椅上，连脖子也是仰着的，样子不过比石头多了口气。才一松开手中的银丝索，二人就听到了一阵恍若从天上轻轻流泻下来的琴声，一下子像堕入了烟雾中。
这里不该有人住的，她对自己说。
会在这个旧地等着他俩的按理只能是一个人，但只要是人的都不会相信那家伙会抚琴。咳，别说抚琴，他连听琴都未必有雅兴。怎么办？林雨苹在心里问着自己，因为显然坐在她背后的那个人是不会给她什么好建议的。琴声缥缥缈缈，竟让她觉得有些累，眼皮直要合起来的样子，她犹豫了一下，斜睨了眼玉面鸩僵直的双腿，终于还是站住了。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忽然流在琴声里也跟着飘飘渺渺地落下。
“你们在等翃鸢吗？那就没错了。本姑娘在这里坐了一天一夜，等的可是你们。”
林雨苹吓了一跳。玉面鸩在后头仰着脖子道：“她在树顶上。”只听那人轻轻一笑：“唷，让你给听出来了。你们两个，请坐吧。”
林雨苹想了想，便小心将背椅放下，自己也靠旁坐了，仰视四周，仍然没有发现有人。她冷笑一声道：“请出来说话吧，我对不肯见人的朋友向来是无话可说。”那人淡淡地道：“那巧得很，本姑娘对你们也无话可说。我在这儿等你们，也是替别人等的。”
“这么说，你应该是认识翃鸢的人。”
“他说有两个人在神木望月这一天会来。我如果等到这两个人，就代他问其中那位出身将军府的少爷一句话。”
玉面鸩仰着脖子冷笑道：“你现在可以问了。”他一下子想起了什么，接着又道：“不，你也不必问了，把我的回话带到就成。你告诉翃鸢那小子——神鸟的血是什么味儿，只有喝过的人才知道！他不必这么罗罗嗦嗦地提醒我！”
那人声音微微一顿：“你的话，我会带到的。不过，翃鸢也给你留了话。他说，他会答应林雨苹不杀你，一则是出于对她的可怜；二则，是因为他相信，凡是知道神鸟之血是什么味儿的人，都会遭到天谴，这个功劳，他不想和天去争先。只是……他的话我没有听完，如果经过神木望月这一夜你还没被折腾死，他还会不会杀你，那我可不知道了。话已带到，少陪。”
蓦的又是“哚”一声，原本扎进树干的那支银箭已教人拔了出来撂在二人脚下。林雨苹拾起一看，竟是光秃秃的一根杆儿，箭头已不知所踪。
二人远远的听见之前那人娇笑道：“既来之，则安之——”然后很快的，那笑声也听不见了。
玉面鸩一下子明白过来，一张本就惨白的脸登时气得发青，整个人几乎要从背椅上掉下来。一面咬牙道：“姓沈的臭丫头，你不得好死！”
很显然，他已经想到，这个不肯露面却戏弄了他的人，就是那个“飞仙”沈碧宇。
沈碧宇走在树顶上，悠闲地玩着自己的手指，心里却很有些不快。老实说，她并不愿意那人知道自己的身份，这才连话都懒得多说。出林子在旁人听来是件大事，对她来说却没什么了不起。轻松甩掉那对男女，她才回过头来考虑自己的去向。犹疑忽起，蓝衣翩然，恍惚着又不知走了多远，凝神静气之后看到的竟是那个她再熟悉不过的屋角。
——他，应该就在那里才是。可是，那里……
脚步不知不觉慢下来。
要不要进去呢？或许，她可以只在墙头上停留短短的一瞬，只消一眼，她就完全能够心安理得地离开，来去悄无声。但是——不行。沈碧宇叹了口气，她太明白自己的个性了。她本该早就在十里开外，可现在十来丈的距离已让她徘徊了好一会。不行，她不能再呆下去了。暗暗地提气，让那个讨厌的屋角立刻在视线中消失。
“既然回来了，为何不进去坐坐？”
沈碧宇猛地停住脚：“四姨。”
“你还记得我呀。不过我猜，你回来应该不是为了我或是你父亲才对。”叶素芊嫣然一笑，“他在等你。”
“我是不是可以功成身退了？”
这是沈碧宇故作轻松的语气。
不经意地一回头，正对上他的眼，心冷不丁怦动了下。翃鸢的眼睛好黑，又微有些混浊，照出人的影也是模糊的。
又是不答！好在她习惯了。沈碧宇睨他道：“你让我把那两个人困在神木窠，到底为什么？”
翃鸢皱了下眉，道：“我只是想证实一件事。”
沈碧宇道：“之前你告诉我关于神鸟之血的事……是真的吗？”
翃鸢冷笑道：“我也宁可那都是唬弄人的。”
“那个秘密，你又是怎么知道的？”沈碧宇唇角轻扯，贝齿微露，“难道也有什么人对你泄了密？”
翃鸢愣了一下，随后是静默，最终没有回答她。凭沈碧宇天生的几分聪明，他也无须回答——‘泄密’的人，当然是有的。那个人，他不想提起，其实也是不知应该怎么在她前提起那个人；她问这个问题，其实也未必就想让他回答。翃鸢不提起那人的名字，换而言之，也是想守住那个秘密的最后一道关卡。
凌霄说过，之所以会有外面的人甘冒大险闯进忍者林来，全然是受了神鸟之血的蛊惑。倘若这话不假，那么，秘宫把此事视为头等机密向历代弟子隐瞒，就件件都对景了。翃鸢一身倦怠，歪歪地倚着火丽鸟光滑柔软的羽毛，感觉像极了倚着一条织锦垫子。
就是它了。几代守林人舍生忘死，最后都不惜与前来偷猎的狂徒在神鸟利喙利爪之下同归于尽，为的就是它了。几代秘宫弟子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为的也就是它了。他翃鸢筋疲力尽，差点连小命也丢了，为的还是它。守林人舍命护它，为的是它的神圣；秘宫弟子为的是它的荣耀；就连那些擅自闯林的外人，为的也是它的血——他还不知道这究竟有什么意义。那么他为了什么呢？只因为它的傲世之美乍然之下晃了他的眼么？只因为在他小小的心里，还深藏着一个中原故土么？
长这么大，他的脑子从没这么乱过。
神鸟的身上很暖和，弄得他昏昏欲睡。现在这种时候他仍然可以下手去取那几根羽毛吗？骗鬼去吧！他连睁眼的力气也没了。神鸟安静地伏着，一对玉石般的眼闪着高贵又安详的光。一人一鸟紧靠着呆在高高的神木上，看来是何等闲逸脱俗的一个场面，丝毫不曾露出一场人鸟间的恶斗才刚结束不久的气象。
那时翃鸢的一直脚还踩着空，左壁环住一条粗壮的斜枝，左脚起出脚钉钩住树干，不过勉强不让自己跌落下去罢了。唯一剩下的那条右臂，先前还有伤，血尚未止住，且手上空无一物，怎么看都不可能是对手了。他没想到，也不明白为什么火丽鸟会突然发狂。和它相处一天了，没有人攻击它，包括他。他一天一夜水米不曾沾牙，只是护住最后一口气坚持着，倘若那东西再离他近些，他恐怕……会对着它熠熠发亮的颈一口咬下去。该死的！天知道他怎么在这种时候想起他是六七岁上就咬过狼的。
想到这，脊梁骨上仍禁不住冒出冷汗。好在它在那时停下了，否则——他真的不知道会不会咬断它的脖子！
趁着火丽鸟那一时的松懈，翃鸢拼着最后一口气一个后翻身跳回神木窠，软软的躺下了。他虽不知疼痛，却能清楚感觉到身体里的“五内俱焚”。那滋味好不难受，让他着实恨起这副皮囊来。
之后火丽鸟没再有任何失常，人和鸟终于安心躺在一起，一同养精蓄锐。从上了这古神木到现在为止，所经历的每一个细节对他的自信心都是不大不小的打击。他铆足了劲，不惜生命、用尽全力地想和这个尖嘴的家伙战斗，到头来，事情竟然总是向相反的方向进行，这让他不得不怀疑自己的决心还够不够分量。比自我怀疑更折磨人的则是饥饿。他在秘宫的受教内容并不包括在如此之高的“火树”上找到吃的东西。休息一会，神鸟忽地扇动翅膀飞开了，回来时喙上顶着几个鲜红的果子。那些果子很是多汁，最后纷纷进了翃鸢的肚子。就这么胡乱吃了些东西，他一觉睡得相当好，甚至还做了梦。那是一个很甜的梦，到醒时已忘记了内容，却感到一种古怪的温暖。他的伤这时开始渐渐地发挥威力了，身子几乎不能动弹，与之相匹配的则是内心的“软弱”——没有人教过他怎样形容自己的感觉，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词。活了快十年，从未注意过别人活下去的方式，也没思考过自己和“别人”是否有所不同，到头来竟全然不知自己的异样。至于别的，更是无从谈起。
在神木窠的那段不太长的日子让翃鸢在自己身上看到了一点不同。
从到达这片对他而言完全陌生的国土开始，他的心里竟一直充塞着豁出小命的念头的！在忍者林秘宫，他处处不肯栖于人后，执拗得半点不顾自己在年纪上无法逆转的劣势。只要一离开练功场，他就没和紫鹭以外任何人说过话。和紫鹭那点可怜的交谈，也是对方说话多。翃鸢对这类琐事向来不肯多想，也就没有发现不妥，倒是大了几岁的紫鹭冷眼旁观时每每瞠目结舌。
“臭小子，你不想活了是不是？” 翃鸢的“惊世骇俗”多半会逼得这个性子温和的少年如斯怒吼起来。而翃鸢的回答则往往让他啼笑皆非——“死，活，有差么？”
有差么？
当然是有的。
可是，现在才知道，这多么讽刺啊。
翃鸢想到这里，嘴角微微的扬着，深黑的瞳人愈加显得让人看不透。这让沈碧宇觉得，自己已经问了不该问的话。他在笑……应该算是吧？可是她不安了。
“鸢，那只鸟……最后到底……”
明知是不可触碰的话题，她仍然问了。到底是哪里来的勇气，她不知道。
这次翃鸢没有沉默太久。他想，他是预备把这件似乎最难以回顾的往事坦白了。到底哪里来的勇气，他也不知道。
可是，这件表面看来几乎是无头公案的事，要怎么开头才好？
他一下子回到了那个极其美丽的夜——同样在“神木望月”的圣洁光晕之下，无比寂寥的神木窠，火丽鸟朝下铺展开的，那对让世上最好的锦缎黯然失色的羽翼，脚下那片殷红的残留血渍，甚至面无表情的幼年的他自己，一切似乎都是美丽的。什么才是“美丽”，他不太懂。但那天开始，他有些知道“恨”这玩意的滋味了。看到了世上最凄艳的死亡，他的眼冷着，冷中却分明是极热。那时他猜，他是在恨。
“鸢，你怎么了？”沈碧宇感到自己的心跳正逐渐加快，这让她的不安和局促加了倍。
“神鸟的血，” 翃鸢抬起右手，望着掌心淡淡的道，“是咸的。”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第七章 神鸟的血是咸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