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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神木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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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看见画在石室穹顶上的火丽鸟时,翃鸢的心给什么重重地捶了一下,站在那儿动弹不得。他的自那以后的在忍者林寻找神木的记忆便很是模糊了。那一段日子他是怎么过来的,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总之那天凌霄告诉他,杀死历代守林人的并不是前来猎取神鸟的“外人”,而是神鸟自身!墙壁上挂着的每一幅画,其实都记载着历代守林人的死亡,起首空白的那一卷,是给未来的凌霄留着的。具体的原因也不深奥,对此凌霄仿佛只说了一句,神鸟受惊,自然是敌我不分的。
“翃鸢,我想,近二十以来,能够最终做到那件事的,恐怕只有你了。”凌霄沉吟道,“可是……还有一件事,秘宫的人并不知道。林子外面的人不怕风险进林子,为的并不是神鸟的羽毛,而是……神鸟的血……”
翃鸢心不知不觉地一凛,虽然凌霄还没有说下去,背后却感到一股冷意。现在回想起来,他深深觉得,凌霄不会比她的任何一代祖先活得久,因为她小小年纪,知道的事情却已太多。但无论如何,那天他是错怪了她了,心里多少起了微漠的歉意,对那传说中的神鸟又添了分好奇。翃鸢的好奇,是和斗志无二的。作为下一任守林人,凌霄依旧例为他准备好脚钉、铁索、软绳、两枚灵石灯和少许干粮,其他的事情就得靠他自己了。随着“神木望月”的日子越推越近,他的心多少有些不安分;每天他守在那个即将带领着他的目光找到神木的圆孔前时,那心几乎也是飞了的。从鸟巢似的守林小屋里看忍者林,就好比透过针眼看绿丝绒,是有了见地的细致,也是搀杂了臆测的真切。忍者林的月色其实很美,是相当诱人的那种美。然而翃鸢却失去了受它感化的资格,把神木窠单做忍者林之行的一个标记,其他的便麻木得很。
风,带着股花香似的湿气,轻轻撩过三个人的衣角。翃鸢的脸不再是当年白皙童稚的脸,眼睛却还是那眼睛,乌乌的,点漆一样,不冷酷,不寒森,没有杀意,却像泥潭似的令人心悸。林雨苹的脸白得像寿材店里的纸人。
“这么说,‘神鸟之血’的传闻,你也知道的?”
翃鸢点了点头。
林雨苹低下头:“那你一定也知道,是谁把这个对秘宫历代弟子隐瞒了近百年的秘密泄露给了他。”
翃鸢又点了点头。
林雨苹惨笑道:“你当年就已肯定,这个人就是我林雨苹,对么?”
翃鸢眉心不易察觉地跳了下,却泛出一抹冷笑。
林雨苹大声道:“那你为什么不找我!你为什么不先来找我!为什么这十几年你找的都是他!”
翃鸢冷声:“倘若你也尝过那种鲜血的味道,就不会活着离开忍者林了!”
玉面鸩哼的一声:“就凭你?就凭那个十岁不到牙还没长齐的你?”
“不,他没说错。”林雨苹仍然没有勇气把头抬一抬似的,仍是低着头道,“翃鸢,你不杀我,暂且也不会杀他,那么你此行究竟是要做什么呢?”
翃鸢凝视着天边一块淡紫的云,重重吐了口气。
“事先想到后天是什么日子,你还会不会这么问?”
林雨苹想了想,猛地抬起脸:“你是说,后天?”翃鸢淡淡一哂:“没错,是后天。”“神木望月……神木望月……后天……”林雨苹看了玉面鸩一眼,低声道,“只可惜……只可惜!”
玉面鸩明白过来,冷笑道:“原来你是想回那个鸟窝看看,那好得很,我倒也很想看看那只不可一世的神鸟变成一堆鸟骨之后是不是还那么嚣张。”他话音未落忽觉脖子一凉,项上已贴上了一把柳叶短刀,林雨苹微微颤动的手正握在刀柄上:“我求你,别再说这样的话了,好不好!”
翃鸢道:“放下你的刀。”
林雨苹犹豫地看他一眼,便把刀放下了。
翃鸢不再理会背后两个人,径自向城门那边走去。“跟上去!”玉面鸩的语气像是下命令,又像是数落。林雨苹担心地看着他道:“从这里到忍者林,两天够用么?况且他所走的方向……”说到一半,她才意识到自己又说错了,脸红了红,叹道:“我真是……白白在那种地方呆了七年。我这样的人,原也只配——”玉面鸩回看她一眼,道:“你何苦说这些话?不跟着他那就直往神木窠去——我领你的情就是了。”林雨苹终于笑了,只是笑中不知是喜还是悲。
翃鸢冷绿的背影在两人的视线里越来越细长,最后好像一条碧青的血丝。
——“它好高!”
“但其实并不稀奇。一段木头要被称为神木,无外乎是满足两个条件的:第一,它得是根活木头;第二,它必须足够高大,足够粗壮。”
“再加上个‘古’字,也不过多了个第三。”凌霄冲他眨了下眼。二人齐声道:“它活的日子要足够长。”说完便都笑了起来。
“你还想一同上去么?”翃鸢用乌漆漆的眸子看着她。自午夜顺沿着泻入圆孔的月光前行时起,这个比他还小着点的女娃儿就“暗中”尾随着他,不放心他独行似的,之前的与众不同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同紫鹭他们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长者”做派。这做派是需要些年纪和阅历来压底的,用在她身上则显松垮,名不副实的样子。不过翃鸢好歹在秘宫呆了些日子,七岁之前的经历也不是空白,因而并不草率应对,她要跟,便由着她,也是存心要看她的耐心能维持多久。后来离守林小屋渐远了,她还是跟着,渐渐的瞧不见守林小屋的影子了,她也还是跟着,最后到了离古神木不到十丈的地方,见她仍没有停下折回的意思,才索性叫了她出来,两人就这么一道站在了那棵擎天柱似的树底下。这时他的问话是带了些挑衅的意思的,想看看着女孩的胆量究竟有多大。不料凌霄却在这时摇了头:“不,我在十五岁之前是不可以上去的。翃鸢,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
翃鸢蹲下身去,开始往身上套脚钉和铁索:“那么,你是自己回去还是这里等着?”凌霄想了想,低头道:“我在这里等。明天天黑你还不下来,我就回去。”这话是能钻到人心里去的,只是翃鸢的心实在太小,凌霄的话连着的也不过是一颗人心的一个点,是轻描淡写一带而过的儿话罢了。这话好比一颗风带来的种子,随地落了,却没生根,是过青不满的缘故。
翃鸢记不记得还有这么一句现在听着有些幼稚可笑的话,谁也不知道。在他记忆里的那几天,连时间都是一寸一寸向上的,世界变成平空消散的空气,手心是红烫的,热的手和冷的铁索仿佛有一股肌肤之亲。当然偶尔会有一两片叶子落下,软软的粘在头发上,都在消磨人的意志似的。神木的大,神木的粗壮,神木的枝叶葳蕤,他不用领教,就已身陷其中。他所渴望的忍者林的那片湛湛的天空被撕成了细细的纤维,存在着,却让人看不见摸不着的遥远着。这让他十分讨厌,手脚却更快了一分。
渐渐的,他开始不明白,究竟是他在越过那一寸一寸的时间,还是那一寸一寸的时间拼命要越过他的生命。
瓮里的冷水倏地泼向一条结实臂膀上的长伤疤,臂膀随即微微地抽搐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平静。
“怎么?过了十几年,这道疤你还留着?”说话的是个只有上了年纪却又没有年纪的女人才有的低柔声音。
翃鸢机警地拉起衣袖,将衣带束好。
“你连我也要避嫌?”叶素芊苦笑道,“还是你根本不打算把你这些年的事告诉我?”
在她说这几句话时,翃鸢把脱下的另两件长衣也穿上了。他穿着的已不是那身海绿,而是同玉面鸩一样冷森的素衣。显然,他所持有的也是同样的身份。
叶素芊看了他一眼,道:“是大人了。”
翃鸢道:“可你没长大。”
叶素芊笑了笑,道:“那是因为我老了。”
翃鸢道:“不会老的人就不会是女人了。”
叶素芊笑得大声了起来:“你又什么时候知道这世上还有男女之别?”
翃鸢也轻轻笑了:“我不想知道。”
“可我想知道。”叶素芊走过去,又将他的一条袖子拉起,露出那条长长的紫黑色疤痕,“你为什么这么在意这个伤疤呢?你对自己所受的皮肉之苦总是不在乎的。”
翃鸢眉心微微动了下:“可看着它时,我可以感觉到痛楚在人身上的无形存在。它在提醒着我自己莫要忘了一句话。”
叶素芊:“高处不胜寒?”
“这只是半句话。”翃鸢说着又笑了,“另外半句是:感到了寒意的人,更应该往高处飞。”
他以前不是这么爱笑的!叶素芊的心紧了紧。她很明白,世界上有这么一种人,他们在经历过仇恨之后,心不但不会结壳,原本的壳反倒能裂开一个小缝儿来。也许……也许翃鸢就是这样的人!为什么不会呢?
“翃鸢,你的话,真让我想哭。”
“你早该为自己哭一场了。”翃鸢放下袖子,脸上仍然带着一丝浅浅的笑痕。
噗地一声,原本紧紧裹在身上的衣袖被撕裂了。一道暗红的血丝顺着手臂流下。应该很痛的吧?可是,他真的没有任何感觉!
火丽鸟,那的确是他所见过的最凶猛的禽类,足以把大漠上的苍鹰和秃鹫都比下去。他甚至连它的影子也没瞧清楚。这对他本是一种耻辱,可是,自身面对流血和疼痛的茫然给他的打击似乎更大一些。他的心里有什么轻轻动了动,似乎抓住了什么,却再也不敢向前走一步——哪怕是一步也好!他羞愧自己竟然对那个昭然若接的答案感到恐惧!
把撕下的碎布含湿,扎住淌血的口子。翃鸢仰头望了望离自己还有四五丈的神木窠,漆黑的眼里渐渐有了坚定。
——好,既然天让他成为这世上最麻木的人,那么天也一定是让他成为最有可能征服那个鸟窝的人。去吧,为什么不?
他想着想着,便真的爬上去。比起开头的急于求成,眼下身上多了创,心里也多一个乖,再一来臂上那条抓痕虽不觉痛,但力气竟是隐隐减了几成,这一爬却慢得小心,双手一点一点用力,先探出眉目,眼前的神木窠却是空的。没见着鸟的因子,翃鸢心里难免有了些紊乱,左手上渐渐不支,再要向上时婶子反倒坠坠地向下,正是进退不得。僵持一会,右手竟也渐觉麻木,然而那只既美丽又可怖的赤红大鸟却在这时疾风一样冲了过来,尖而微弯的喙在银白的月光下闪着一抹幽寒的光。那一刻,风是那么无声而细致。翃鸢朝天空丢了个淡淡的笑,手,轻描淡写地松开了。
下坠时他隐约记起凌霄那小女孩说过什么话,可究竟说了什么却不曾记得。唯一清晰的,是他听紫鹭念过的据说出自中土人笔下的句子:北方有鱼,其名为鲲,化而为鸟,其名为鹏,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他本该像一支箭似的直射下去,可此时却分明感到自己是一片神木的枝头飘下的树叶。他本是怎样固执又坚定的孩子啊,到头来,“放弃”一词听着艰难,做起来却那样容易!他是怎么了?连哪怕是最后一搏的机会也不要么?他的脑海中空白一片,没有答案的踪影,剩下的全是本能。
——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那样子……真的很美啊……
接着,他听到那连传说也没有流传过的天籁般的鸣声了——短促、尖锐、华丽又威严。空气将他的脸吹热,他麻木的双臂也渐渐有了热力。风大了,他告诉自己。再后来,不知掉了多远,一切都猝然停下来。
翃鸢的肩膀被两只铁钳一样紧的鸟爪子抓住了,这一抓几乎是嵌进肉里的。他定了定神,确信自己在缓缓往上升。他抬起了头。神鸟一种极其优美的姿态凌空而上,飞势看着迅猛,切身体会时却是柔曼的,像是笼着一层轻纱的梦境。火丽鸟的红像是太阳里洗出来的,冷月溶溶之下,它全身缎子似的羽衣起了一层淡青的晕,无论是谁看见都会不由自主地坚信那是神光。
翃鸢面对这绝世之美却镇静了几分,安心地留意它的尾巴——他的猎物。比起那一对“垂天之云”上的长翎,它们真是短小,静静地藏在自背部后伸的两根长羽之间,暗淡在罩着鸟的全身的“神光”之下。它们是不算顶美,可却是他所要的。此刻他只须略伸一伸脖子,喷射出早已被他咬在齿间的小暗器“金鱼鳞”,它们就是他的了。全身的力量汇成一股热流自小腹直涌上人中,他双手的拳头紧了紧。
偌大的忍者林上空响起一阵无比凄清的鸟鸣声!
半截被削断的银头长箭掉落下来,翃鸢张口轻轻衔住了,牙齿感到了些须震动。他成功地把它截下,自己倒真的筋疲力尽了。不过,银箭的另半截秃尾巴坠下时似乎仍然把火丽鸟弄疼了,抓住他的爪子仿佛还松动了一下。
“射偏了。”他一笑。本可以割下那些四色羽毛再把那支愚蠢的暗箭来个穿心透的,可是居然偏了!他居然事到临头……让自己射偏了!翃鸢的心似乎又小受了一点点打击,更添了几分茫然。他到底长着颗怎样的心啊?
到神鸟倏忽地一回眸时,他发现,自己真的站在神木窠里了。哦不,是坐在神木窠里了——他已完全没有了站着的力气。翃鸢平静地喘着气。他想咬自己一口,但随即想到那对自己是无济于事的。火丽鸟,神木窠,这不是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