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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冤家路窄 ...

  •   浓烟尽处竖着一条瘦长人影,黑幽幽的,看着既模糊又诡秘。铁爷爷冲那黑影浅浅一笑:“你能沉得住气,我倒很意外。”
      “你能够丝毫不动声色,我同样意外。”极其斯文的语声中传来几下骨骼断裂的响声。就在这二重声音里,一缕暗红的血从铁爷爷的嘴角流下。
      那人的语气迟疑了一下:“你不留下遗言么?”铁爷爷微微一哂:“留下遗言的人就死不了了。”那人叹道:“这么说,你已认定自己必死了——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帮林雨苹?”铁爷爷道:“想知道?”那人嗯的一声:“想知道。”铁爷爷:“你守在这附近如此之久,一定也看见我杜箬打出的那枚铁羽毛了。”那人的声音一冷:“对,我看见了,而且,正是它让我最终下了杀你的决心!”铁爷爷淡然一笑:“等你再次见到这根羽毛的时候,你就会明白,我为什么要试着救下一个刽子手了。”
      烟散了,铁匠铺果然已成一片废墟。风起。空气里便糅进了带着些烟火气味的尘。那只盛着冷却水的桶竟还在原地,桶身上蒙起一层黑,水浑浑的,打着漩,像是要把什么都吸进去似的。

      南行——南行——南行——
      青幔小辇稳稳地走着,旁开小窗上的浅紫帘布不时扬起,眨眼睛似的。车轮之下扬尘滚滚,车内传来两个女子断断续续的说话声,都是清软的南方口音。一个说,把帘布钉上吧。另一个笑答,就让它飘呗。这声音听着年轻些,斯斯文文的,却掩不住孩子固有的娇憨顽皮。车前跑着一匹紫黑色小马,莹润的大眼睛在太阳底下闪闪发亮。
      车马在水边听了下来。玄色镂花车幕被一只纤纤素手掀开了,跟着车中走下来一个十六七岁的黑衣女。黑衣女之后下车的则是个十三四岁的女孩。才下车,就见眼前一脉溪水,迂回婉转,柔如绢纱,明净可鉴。
      那少女笑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琉璃湾了。”信步走到近水处,将一只手浸在水里,溪水潺潺得滑过她的指间。黑衣女的脸上始终是一副似笑非笑、似哀非哀的神情,清秀的大眼睛很没有精神地睁着,眨也不眨一下。
      少女打开头发,从身上掏出一把描花小梳,用溪水蘸湿了,插进长长的头发里。小梳从她头顶一直滑至发梢。她格格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和水声一般清越。
      黑衣女脸上仍然风平浪静,默默地走到上游方向,将一只瘪的水袋按进溪水里,水袋渐渐鼓了起来。那少女放下小梳,把一头乌溜溜的长发分做三股,结成一条又松又亮的长辫子,又在辫梢坠了一枚漆黑的鸟翎。她弯下腰捧一捧水泼在脸上,辫梢儿没入水中,那枚黑翎便跟着很快沉了下去。
      她直起身问黑衣女道:“好看吗?”
      黑衣女道:“这根铁羽毛怪沉的,仔细拉坏了头发。”
      少女微微一笑,将辫子往身后一拨,慢条斯理地走回马车里去。黑衣女提着水袋跟着上了车。紫黑小马嘶鸣一声扬蹄而去。溪边静静地躺着那把描花小梳,梳齿上湿湿的,仿佛散发着那少女淡淡的发香。

      马车越行越远,车内的对话语速时快时慢,却不曾断过。
      “你听——马蹄声好古怪。”是那少女的声音。
      “路上颠簸得很,我的耳朵里嗡嗡的,什么也听不清。”是黑衣女的声音。
      “……紫影的伤……莫非不曾好了么?”
      “既然铁匠爷爷放它回去,就不该有差错了。去岳州的路上不很太平,在这种荒地界更是不宜多留。别胡思乱想了,还是赶路要紧。”
      “岳州?怎么,我们这是在去岳阳城的路上?你为什么……不早些对我说?”
      “我知道小姐是不会有异议的,就不曾提起。让小姐去岳州,是为了见一个人,想必他已久等了。”
      “这是娘的意思吗?”
      “是的。”
      “让我见一个人……那么,这个人是谁?”
      “小姐要见的这个人,就是你的父亲。”
      “我的父亲?……我的父亲……铁爷爷说,我父母都还活着,是不能改姓的。这句话很快就该应验了。”
      “是的,很快就会应验了。”
      “唉——”
      “为什么叹气?”
      “不知道是怎么了,我总觉得自由自在的日子就要离我而去。可我……难道十三年对一个活人已经够了?”
      “小姐觉得,这世上最自由自在的是什么?”
      “是天上飞的鸟。”
      “那这世上最没有自由的又是什么?”
      “还是鸟。”
      黑衣女笑道:“怎么还是鸟?”少女的声音:“进了笼子,那不就徒有一双肉翅了。”黑衣女道:“所以说,这世上最自由自在的,还是人。人就是关进了笼子,心也在笼子外头飞着。”

      林雨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快就回到铁匠铺去。她这满心的盘算,无非是为了保玉面鸩一命,赶在翃鸢离开余杭之前将他支走。她的计划显然并不算尽善尽美,甚至漏洞百出,但又诚然是奏效的。只是她很快发现其中竟有一处断环,这便是玉面鸩骑来的那匹马。马主人自然没有牵走自己的坐骑,她自然也没有在此留心。那么,那匹马会在哪儿?倘使它还好好的在原处,她就得设法尽快将它送还。杜箬说过的话让她心里惶惑得很,既然他有可能死在那里,她就不能让马主人回铁匠铺。可是,如果她在铁匠铺找不到那匹该死的马呢?也许……她苦心安排的一切就真的功亏一篑了。
      “你干得很不错么,林雨苹。”
      她听到一个极其斯文的声音,便低了头道:“林雨苹自作聪明,望主人容谅。”那声音:“你后悔了?”林雨苹咬牙道:“没有!”那声音:“你以为你已经救了他么?”林雨苹叹了口气:“是我自视过高……我也许没有成功,可毕竟,我救了。我还有一句话想问您。”那声音顿了一下:“你想问,杜箬此时身在何处?”林雨苹点了点头。那声音迟疑片刻,道:“他么,他已经不是活人了。”林雨苹失声道:“杜先生……他死了?”那声音:“是我亲手杀了他的。”
      林雨苹一句话也再说不出口了。但那人紧接着说:“但你仍然可以继续你的救人计划。当然,这是有条件的……”

      铁制的黑翎在少女的辫梢上晃来晃去。这时,她和黑衣女早已不是坐在车上,而是牵着紫黑小马步行了。她的喘息声稍粗但十分平稳,脸上泛着红光,显得兴致勃勃。黑衣女在她身后跟得不紧不慢,两撇淡眉轻轻拧着:“车辇颠散了,马受伤未愈……这些事未免来得太巧了。”
      少女白净修长的手缓缓地抚着马鬃,柔声道:“紫影,紫影,你放心好啦,我再也不会让什么东西套着你了。可是,哪里会有马郎中给你治伤呢?”黑衣女道:“它有没有事,等到了城里找个会相马的便可知道。我只担心会被什么事绊在城外。”
      “既如此,你们还是不要进城了。”身后响起一个森然的男人声音。黑衣女警然后转,一面用身子护住那少女,一面拉紧马缰。玉面鸩冷笑道:“怎么,你这黑丫头也是杜箬的弟子?那好极了,跟我回去见四奶奶吧。”黑衣女皱眉道:“杜箬是谁?你又是谁?”玉面鸩笑道:“你护着的那个小女孩叫了人家几千几百声的‘爷爷’,难道这便忘了?”黑衣女道:“那你来干什么?”玉面鸩冷声:“当然是带她去见杜箬。”话音未绝,他白森森的身影已突然向那戴着铁翎的少女扑了过去。
      黑衣女将那少女拦腰抱起,倏地已向后跃出数丈,待落地时左手已多了一把雪亮的薄器,原本无神的眼睛这时锐光闪闪,正警惕地盯着他。
      玉面鸩笑道:“既然你们不愿意去见杜箬,这批小马就给我留下吧。”便即纵身到马前伸手去拉缰绳。
      “你放下紫影!”那少女猛地挣脱黑衣女右臂朝着紫黑小马奔去。玉面鸩正中下怀,怪笑一声,左手牵马,右手却抓向少女左肩。黑衣女一声惊叫,也拔足抢上来。眼看玉面鸩右手呈爪形,已像壁虎一样落在少女肩头。他的手却骤然停住了。不只是手,他的双腿、双脚、全身上下每个部位突然间都不听使唤了,整个人麻木地僵在半空,跟着便轰然坠下地去。
      他没想到,自己腋下大穴上会在此时多出一只手来,更没想到那只手竟然这样的小。
      那少女将适才抬起的手臂放下,身形从他身边一滑,奔至紫黑小马旁边,仔细牵了缰绳,向他微微蹙眉道:“你走开,别拦着路。”
      玉面鸩心下大骇,冲口想喊,喉咙却也发不出声了。——这是千……千手功?他冷眼盯着那年幼少女,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少女牵了马走回黑衣女身侧,懑懑道:“皖姐姐,我不想理这个人,咱们走吧!”

      玉面鸩僵在那里,只能眼见二女渐行渐远。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身子尚有一半是麻木的。然而他已听见了那个人的声音:“看来,你是在等着我呢。”
      眼前的人身着海绿,一双眼睛泛着点漆似的乌光,正似笑非笑地向他走近。他是……翃鸢!
      在他眼里的翃鸢瘦长、直挺,目光里有着淡淡的浊,脸色是缓和的,眉宇间恍惚还是当年那个古怪的中土小男孩。其实早在十几年前他已发现来自中原的人,身上总比异域人多一些特别的东西,只是心下总有些不服的。但今天,他偏偏刚栽在一个中土小女孩的手里,就碰上了冥想中的冤家。
      玉面鸩惨笑道:“你还是找到这儿了,比我所想的要快。”
      翃鸢微微一哂:“见过林雨苹了?她应该比我早一步到这里才是。”
      这时他们耳边竟果然响起了林雨苹的声音:“我是早你一步,可我还是来晚了。胜负已分,存亡已定,我什么也改变不了。”说完这一句,他们已经能看见她人了:削瘦身材,红肿眼圈,船娘装束。翃鸢:“如果我告诉你,我之所以找到这儿,找的是你而不是他,你信么?”玉面鸩诧异道:“你?找她?”
      翃鸢从身上掏出那小纸卷,在他面前展开。玉面鸩道:“这就是你在余杭接的那道行刺密令?”翃鸢点了点头。玉面鸩脸色一变:“这个‘丁辰’,莫不是三年前就已经无故死在江宁的那个少年?”翃鸢点头微笑:“不错。”玉面鸩冷笑一声:“你为了杀我一个,何必用上这一着?”翃鸢淡淡道:“这,你就得问问她了。”
      玉面鸩的脖子还僵着,半点弯转不得,林雨苹却在一边把头低下了。
      玉面鸩想了想,道:“那,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这是道废令的?”翃鸢:“就是在余杭,我看见它的时候。”林雨苹猛地又抬了头:“你……你已经知道了……你还……”忽然叹了口气:“翃鸢,既然在西湖上,你可以答应我,等这几个月,那么眼下你先放了他可好?”翃鸢轻轻摇头:“我不成。”玉面鸩苦笑道:“我这……不是他下的手。——林雨苹,这么说,铁匠铺那边的事也是你安排下的了。那现在,杜箬人在哪儿?”
      林雨苹垂头道:“他么,他已经死了。是我主子……”
      翃鸢听了,冷笑一声,立眉拂身而去。
      林雨苹:“你等一等!”翃鸢停步,蹙眉道:“你还想说什么?”林雨苹:“那一年,在练功场,你们的例行比试……你已对他起了杀机,对么?”翃鸢站住不答。林雨苹:“不错,那天我以武力拦下了你……”只听翃鸢淡淡的道:“不必婉言了,林雨苹。你大可以直说,那天在练功场我是被你打倒了的。”林雨苹:“可那时候你还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我很明白,总有那么一天,我会无法阻止你。眼下这一天就快到了。我只希望,你能回答我一件事——你,到底为什么要杀他?”
      翃鸢缄默地站了一会,微微转过脸瞥了玉面鸩一眼,缓缓地道:“你,还记得那片羽毛么?还记得火丽鸟的血是什么味道么?”
      玉面鸩脸色一沉,一字一字地:“原来你是为了这件事。那我和你的确是冤家。”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四章 冤家路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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