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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章 生死如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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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碧宇那丫头说,要和他比一比,看是谁先找到叶素芊的藏身之所,转眼已是三天前的事了。
眼前的一切因此而显得很滑稽。
咸康药铺,是这里没错了吧?沈碧宇冲他挤了下眼睛。
你认为呢?翃鸢眼里含了讥诮。
那就进去啊。沈碧宇抿着嘴笑了,轻轻一抬下巴示意。翃鸢微仰起头看着了前上方那惨淡的招牌,隐然觉出自己靴筒里的小佩刀不怎么安分。事实上,他左臂上那条神鸟留下的伤疤,从昨天起底下的血液就一直跳个没完,生了颗小心脏似的。
“走吧,”沈碧宇见他犹豫不前,暗暗做个鬼脸,放哑了声音道,“算你赢了,好不好?”说着轻轻地迈进铺门。翃鸢站在门前迟疑了一会,也跟着走进去。
咸康药铺,除正厅外尚有数曾隔间,其中最里一层隐秘得可比暗室。只是,颇大一间铺子,却是空的,里里外外皆像被海水冲洗过。很静。空气里还残留着淡淡的腥味,暮晖透过天青色的窗纱斜铺在地面上,像染上了一层薄薄的血色。
翃鸢的呼吸渐渐凝重起来。莫非……他错过什么了?
“鸢,你来看,里间的屋梁上有东西。”从门缝里传出沈碧宇的声音。他闻声走了去,便见沈碧宇单臂抱椽,正伸手从梁上摘下什么,垂落的蓝衣一角恰遮住自然弓起的足背。
“这是面镜子。”沈碧宇秀眉一拧,将一块圆饼状的东西扔了下来。“圆饼”半空一个打转,稳稳落在翃鸢摊开的掌心里。翃鸢暗自一笑:屋梁上的镜子——叶素芊。只会是她了。沈碧宇正欲纵身跳落,身子却忽然停顿了一下。那屋角落里闪闪发亮的东西是什么?她在屋梁上坐稳,眼睛不由地眯了起来。
翃鸢收了镜子,抬头笑道:“看不出,你喜欢呆在‘梁上’?”
沈碧宇猝然回神,轻飘飘在事先看准的地方落脚,扬头白他一眼道:“喂,我可从来没说过我是‘君子’!”
翃鸢“嗤”一声轻笑,环着双臂悠悠闲闲地走人。还留在里间的沈碧宇默默收起脸上的促狭笑容,望着他离去,这才俯身将先前无意中瞥见的闪光物捡起来。突然,她眉心一跳,原本自然蜷曲的手不觉握紧。
握在她手上的是一支被坳断了头的银箭。
岳州郊界,野地里突兀地落下一顶青绸檀木大轿。轿子四周高起的草丛随风轻摇,似暗隐着数双眼睛。
“虽然你有些晚,到底还是来了。”说话的是叶素芊。此时的她人处轿中,身边还巍然坐着一名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
“我搅局了,是么?”中年男子正闭目养神的脸上露出一抹高深莫测的笑容。
叶素芊冷笑道:“这么轻易便给人搅乱的就不算是局了。”
“哦?”男子耸肩笑了,“做了十三年夫妻,你还是这么看轻我。”
“对,我的确是太看轻了你了,邱纲。”叶素芊银牙暗咬,“我早该想到,如果我叶素芊要离开你不过是除去一个艾婆婆那么简单,你要找到我只会更加容易。现在,你不但找到了我,也找到了左旋威将军府的把柄,兴许还很快就能和你的好女儿久别重逢!”
那中年男子——邱纲低笑出声,并不急着接话,怂恿她说下去似的,显然是在等着她进一步的结论。
“总之,我叶素芊在你身边的时候,永远不会输你。一旦离你远些,却要露出败相。”
邱纲点了点头:“说得好,不枉在异域人人称一声四奶奶。”
不久前,他由门下暗人牵引找到了咸康药铺,没有意外地在那里看到行凶甫毕的玉少将军和藏匿的叶素芊。于是,果断地带走他们,然后以最快的速度整理现场。如十三年前发现翃鸢一样,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除了……一个熟睡的陌生女子。
说来那女子醒得真是及时——因为那会他正打算离开,几乎白白落下这条漏网之鱼。
满眼的惊惧,一脸的惶惑,像是对曾经发生过的一无所知。她没有哀求,她压根连话都说不了半句。
那个先前还在幽闭冷落的空药铺里间瑟缩的羸弱女子让他好奇,因为叶素芊实在把她藏得太好了。
“那女娃儿,就是你妹妹么?”
“告诉我,她在哪儿?”叶素芊冷冷看着丈夫的脸,眉头紧锁。
“你希望她在哪儿呢?”邱纲笑了笑,道,“无论你希望她身在何地,我都可以替你安排。”
叶素芊瞠视他片刻,深吸一口气:“代价已有了,条件呢?”
邱纲听了,嘿嘿笑起来:“你应该知道,我要交换的是怎样的条件。”
叶素芊咬牙道:“九大神族相继销声匿迹后的藏身之所,异域就那么想知道么?”
邱纲点头:“不错。”
叶素芊怔了一下,忽然格格冷笑了起来。
“即使我师傅生前所知有限,我所能告诉你的也只是一点微末的线索,而这么做可能会殃及你自己的女儿,你也一定要知道,是不是?”
邱纲又点了点头:“不错。”
“好,既然如此,我就说了。”叶素芊的脸上扬起诡谲的笑容,声音陡然尖细而低哑起来,“你想知道的秘密……都在翃鸢的身上。”
“我怎么肯定这是真话?”邱纲皱了下眉。
“你当然肯定不了。这件事,不但你不会信,他也一样不会信。因为,秘密藏在他的身上,可谁也看不见。除非……”
邱纲心头一凛:“除非什么?”
“哈哈哈……哈哈哈……”叶素芊大笑出声,突然从袖中亮出一枚若隐若现的长针,对准丈夫的眉心猛地扎了下去!
除非……除非他能像个普通人一样活着,除非他那从来不曾消失的七情六欲永远不被约束,除非有一天,他也可以让心爱的姑娘安心在他的怀中栖息——也许,到那时候,这个秘密会不再是秘密。
“我和你的一切……都结束了。”望着紧捂双眼惨叫呻吟着的丈夫,她的声音冷漠如诅咒,却又温柔如低喃。
匕首轻轻割开了绳索,玉面鸩几乎僵直的身躯一下子从木桩上掉下来。他匍匐在地面喘着粗气,好不容易抬起头,这才有机会看清来人面目。
“你是……娇鹂?”
临时充当牢房的帐篷里,小鹂子得意地扬着一张堆满脂粉面目全非的脸,冷笑道:“够了,现在可不是认亲的时候,‘哥’。”
“私自离开将军府,逃出异域,不老实在扶桑花岛待着,还有胆出来招摇过市?”身后响起女子的说话声。
玉面鸩闻声望去,看见帐篷外悄然站着一个容色绝艳的女子。她是凌霄。
却见小鹂子毫不慌张地一笑:“左旋威将军府擅自探听异域王族禁密,事情败露,如今离树倒猢狲散已是不远,我一个早就与之撇清干系的人现在不过想逃命,有什么可忌惮的?”
玉面鸩脸色骤变:“你说什么?”
“你无家可归了,就这么简单。”凌霄微微冷笑。
“你也无家可归了!”小鹂子尖叫道,“你未获准许私自离开扶桑花岛,不可能再活着回去了。”
“不一定。”帐篷外,一个含笑的男人声音说着话。
小鹂子吓了一跳,惊道:“外面还有谁?”
凌霄嗤笑:“你们自己何不自己走出来看看?”
小鹂子扁了扁嘴,正要出去,忽听身后玉面鸩冷笑着叹息了一声:“不必了。有劳榕远亲王尊驾移玉,恕不相迎。”
凌霄听了,默默从帐门外让出位置,侧目微笑。一名遍着银色华服的青年男子缓缓而至,悠闲立于帐前,俊颜微异,神情如故。他就是那个刚刚即位的异域榕远亲王,少时有个诨名,正是紫鹭。
郊外密林,夕阳西下。
玉面鸩和紫鹭互推一丈相对而立。暮色中,凌霄和小鹂子也远远地站着。她们的身后是数十名易了汉装的异域侍卫。
“看来,你不打算跟我回异域领罚,是么?”紫鹭的声音难得的冷漠。
玉面鸩冷冷的笑。
“我做过的事,没后悔。”
紫鹭咬了牙,正要说什么,却听玉面鸩接着道:“不过,我有遗憾。”
紫鹭冷笑道:“是么?想不到玉少将军无所不至,也会有遗憾。”
玉面鸩嘴角僵硬地抽动了一下:“翃鸢……那小子,他还欠我。”
“他欠了你什么?”远处的凌霄大声问道。
“他欠我,”玉面鸩脸色一阴,“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我和他两个人的较量。”
凌霄怔了一下,忽然又大声喊道:“你是赢不了他的!”
紫鹭右手轻举,示意她住口。因叹了口气道:“这对你来说兴许是一件憾事。可他,未必觉得有这个必要。”
玉面鸩暗中一摸袖中箭囊,只剩两支箭。他冷眼望了望环围四周的侍卫,不觉倒抽了一口冷气。目光渐移:小鹂子双手被缚,颈后还架着把钢刀;凌霄伫立不动,身侧亦有两名侍卫护得滴水不漏。——这一次恐怕真的没退路了。哈哈,只是,他又何曾给自己留过退路?
心念陡转,白袖决然挥动,银箭波地一声激射而出,箭尖对准了榕远亲王的胸前要害!
数十侍卫皆大吃一惊,纷纷抢进上来,只恨护主不及。银箭眼看就要扎入紫鹭的心窝,却蓦地里一转弯,活了似的向四周扑救上来的侍卫攻去!“都快闪开!”紫鹭呼喝不及,银光耀处,已有一名侍卫中箭倒地,而短箭竟是穿胸而过,又射向另一人去了!这时不知谁嚷了一声:“箭上连着机括!玉少将军手指上套了牵马丝!”此言一出,数十人中登时有一半人亮出兵器向玉面鸩扑去。玉面鸩冷笑一声,右肘微弯,趁乱又向紫鹭射出另一支银箭。临近紫鹭身边的几名侍卫正欲拔刀相护,那银箭却波的一声窜过众人头顶向外飞去了,箭头微微颤动,却依稀是对着小鹂子。那边小鹂子见银箭来得猝然,一时竟忘了闪躲,直至短箭贯胸仍呆立原地,颤声道:“哥……你……疯了?”
血几乎没有涌出来,想是发箭的力道刚好。小鹂子身子扭曲着软下来,倒地气绝之时双目直翻,模样甚是骇人。此刻在场的人见此猝变,心下也尽皆愕然了。“你真的疯了。”紫鹭满脸的疑窦终于化作重铁沉了下来。但没有人发现,他的目光对准的并不是早已趁势跳出人人群的玉面鸩,而是站在小鹂子不远处的凌霄!
凌霄淡淡一瞥地上的小鹂子,默默闭上了眼,美丽的脸上毫无表情。她的一双春葱玉手窝在衣袖里,细长的手指蜷缩着,右手食指上套着一痕时而无形时而锃亮的丝线。
——这异域的奇物牵马丝,玉少将军可没有。
街头,日头落了的天阴沉着。翃鸢独自走在人群里,瘦黄马和紫黑小马并排跟在他身后。他的右手背着,只有明眼人方能隐约看见中指与无名指上绑着的牵马丝。瘦黄马的步子渐渐凌乱起来,他的无名指跟着不易察觉地颤动了一下。翃鸢并不停下步子,漆黑的眼中目光向四周散开。
人群里没有沈碧宇的人影。
却听“噼啪”两声爆竹响,几个顽童拍着手笑着跑开了。紫黑小马的步子开始躁动不安,细韧无比的牵马丝在拉动中磨划着他的手指,不一会便留下一道浅浅的红痕。他在这时步子却停了下来,缘于胸口给什么横冲而来的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对……对不起。”平空撞上来的“东西”慌忙抬头。翃鸢皱了下眉:蓬头散发、灰头土脸、目光涣散、衣杉不整……疯子吗?也许更狼狈。
“那个偷东西的,不要跑!抓住她!”“看哪,她在那边!”
不太宽阔的街道上凭空多出一行白衣人,人手一棍,有序地朝这边追赶而来,在原本就乱哄哄的人群里搅起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奇的是那行人口里叫得虽急促,步伐却并不很快,明眼人看来真与散步无异。显然,这不过是一场卖艺人戏耍猴子一般的闹剧。饶是如此,眼前灰头土脸的“她”闻状已自行慌了手脚,急得一扯他的前襟,“帮我!”
翃鸢望了望“追逐”而来的一行人,瞧出端倪,眉头又是一紧。
“算……算了——你还是让开吧!”灰头土脸的人眼看追来的人离自己越来越近,颤巍巍想要推挤他。唉,只可怜她那点力气,连窗子也推不开!就这眨眼的工夫,已有两三名尾随而来的白衣人“跑”至身前,先来了个左右包抄,却又故意将近未近,纷纷伸手作势要抓住她似的,一面还诡笑道:“来啊,这不就是那个偷东西的吗?偷了东西你还想跑不成?”
“我……我没偷……是你们……你们欺负人……”她细细小小的声音还在微微发抖,这时却死死抓住翃鸢的衣角,蜷缩着身体想躲在他身后。
为首的白衣人这才发现她身旁还有人,矫首斜睨了翃鸢一眼,脸上诡谲的笑容登时荡然无存。
“是你?”
“猫捉老鼠的小把戏似乎想必有趣的紧。”翃鸢似笑非笑地瞅着那人,眉心微微舒展,左手一把揪过旁边那瘦瘦小小的人影,亮到逐渐聚集的一众白衣人眼前,“只是这么一只小老鼠,恐怕难以让诸位尽兴了。”
那人面色一慌,连忙道:“你,你别乱来——我们抓她……可是侯爷的意思。”
“她是谁?”翃鸢手上微一用力,将她瑟缩颤栗着的身躯定住。
“她是……”那人面露难色,“你还是自己去问侯爷和四奶奶的好。对了,二小姐她……没和你一起来?”
翃鸢不答,松手放开那狼狈不堪的女孩儿,右手中指、无名指轻轻一勾,便要带着身后两匹马离开。一众白衣人心知此时该留下他,可眼见他安步在自己的视线中走过,竟无一人敢稍假阻拦。倒是那女孩儿跌跌撞撞跟了上来,再度拉住他衣角,道:“别走!”
翃鸢微微撇过脸来:“什么事?”
那女孩儿本来胆怯,在他目光注视之下不免又有些惊惶,话不觉都哽在喉咙里了。
“喂,小姑娘,你抓着人家干吗?他是你什么人啊?”四周看客越聚越多,这时也不知谁多了句嘴,围观人群在拥挤中发出一阵哄笑。
“他……我……”隔着一层灰土,仍能辩出少女小脸涨得红一片紫一片,“他,他是我主子!”
翃鸢不觉一愕。夹在人群里的一行白衣人也尽是一呆。事实上,那少女也早被自己刚说出的话吓住了。翃鸢耸眉:“你到底是谁?”
叶星遥?
眼前的少女有十五六,洗干净脸、换好衣服、头发束起之后,俨然金鱼池里的一朵水仙。瞧她举手投足之间畏畏缩缩的样子,连呼吸都失了底气似的。其实她的周围不过是人而已,有什么可怕的?翃鸢怎么也没想到,就是这个娇怯羸弱的小女子给他惹下了前所未有的大麻烦。他是我主子——五个字,换来十多个白得像纸人的邱侯府役盯梢式的尾随,由不得他行于街头不引人注目。一路上,叶星遥低眉顺眼,大气也不敢出,手却始终扯着他的衣角,弄得他啼笑皆非。不过思索了这许久,翃鸢倒看清了几分形势。这一切仿佛笑话一场,实则是有人布下一个不大不小的局,不是等着他入局,而是越性自己找上他了。
行至偏僻处,翃鸢蓦地停住,淡淡道:“都不必再跟了。”
为首的白衣人先是一惊,手不自禁地摸向暗藏衣下的短剑,随即又明白过来,转而笑道:“看来,你是明白侯爷的意思了。”
“他人现在何处?”翃鸢悠悠地转身,被抓住的衣角一下子从星遥手心里滑脱。
那白衣人笑道:“你问的是邱侯呢,还是四奶奶?”
翃鸢微微一哂:“都一样。”
“既然如此,就请随我来吧。”那人望着他,心下竟莫名地虚颤起来,话也说得结结巴巴,“——可是,二小姐她……”
“我不知道。”翃鸢冷冷的说着,眉心却紧了起来,点漆似的目光里闪过一丝不同寻常的东西。那丫头……从咸康药铺出来的时候,她没有跟上来。
在杂草丛生的城郊再次见到叶素芊的感觉,有种说不出的古怪。邱纲一直没有露面,但隔着轿门能听到他那带着呻吟腔调的说话声。叶素芊的脸色比上次见时憔悴不少,翃鸢一眼看出她的病态,想起叶星遥的无端出现,此刻也领略到几分深意。冷眼看这一对夫妻,还是老样子,阴鸷、沉郁,连空气也是凝滞的。这时袭上心来的是一种轻寒的直觉,仿佛十三年前辽东所发生的那些往事,由沉默中突起,几番挣扎之后,又一切归零。他曾听叶素芊说起当年出师左右手对弈于一枰之上的旧趣,莫名的却在这一刻想起来,邱纲的话,叶素芊的倦容,一时间竟如流水落花,在他眼前耳畔心底浑浑噩噩淌将过去了,半点痕迹也不留。
“沈碧宇呢,她没跟你一起来?”不知到了什么时候,安静了许久的叶素芊忽然打破沉默。
翃鸢没回答。天色已暗去一半,叶素芊的脸渐渐隐在昏暗里,像被什么吞噬着。她的声音因无力而显得柔和,却足以让听见的人心头一悸。
叶素芊微微蹙了下眉,道:“你们……去过咸康药铺了?”
翃鸢点了点头。
“没碰上别的人?”昏暗中,叶素芊的眼皮跳动了一下。
“不,”翃鸢淡淡的道,“撞上了她。”
星遥小心翼翼地从翃鸢身后走出来,想要走近姐姐,可只差几步远,不知为何竟迈不开腿脚。“真是个傻妹妹。”叶素芊叹了口气,走上前几步,把妹妹轻轻揽在怀里,良久,抬头对翃鸢道,“能帮我一个忙么?”
翃鸢这时也猜出□□,便微微一点头:“你要我帮你什么?”
叶素芊一手安抚着妹妹的肩膀,一手轻轻理着几缕被风吹乱的鬓发,淡淡地道:“她,不能走和我一样的路,更不能走的路还不及我。所以,翃鸢,你来做她的主子吧。”
“主子?”翃鸢冷笑一声,望了眼几乎是躲在姐姐怀里的叶星遥,又望了眼神情笃定的叶素芊,竟是笑了,“叶素芊!你为何不索性让我帮得彻底一些呢?”话音甫毕,人却骤然闪到青绸轿子近前,没到眨眼工夫便扯下轿门让卧倒轿中的邱纲显了出来。十三年过去了,他还是他,方面阔鼻,很是硬朗的一张中年人的脸,只是眼下这张脸血迹斑斑,五官因疼痛而全拧在了一起,全然不见了当年那精于算计的神色。
“我的名字,你给的。”翃鸢深吸一口气,刀裁似的眉尖深深聚下去,“那时候你说,命在字中。可一个人的命,到底不是三笔两画那么简单,这道理我七岁那年就懂了。”
“我明白,”邱纲咬着牙勉强一笑,“也正是因此,在你心里,从来就没有过‘主子’两个字。” 他说着,捂住眉心的手松了开来,忍痛睁大眼睛仔细看了看站在面前的年轻人:“如果我没看错,今天对着我的,本不该是你的眼睛,而是一把刀。”
叶素芊蓦地一惊。翃鸢却依然平静:“你没看错。”邱纲听了,低低地笑起来:“这一把刀,虽然握在你的手上,可刀尖却是她。”
“是的!”叶素芊搂紧了星遥,狠声道,“从我答应嫁你的那天起,我就想杀人了。”星遥“嘤”的一声,满眼惊惧与不解地望着陡然陌生的姐姐。
“这句话在你心里藏了十年,直到三年前才被说出来。你只是一直没有下最后的决心罢了。”邱纲说着低叹一声,转对翃鸢道,“你答应她了?”
翃鸢冷笑道:“我答应了。”
“哈哈……”叶素芊黯然道,“可你一答应,我就后悔了。你不该答应。你本该当我是个疯子,然后把我说的每一句疯话在心里一把火烧了。”翃鸢微微一笑:“三年前我点头时,正是打算照着你的疯话去做。”
邱纲笑容一敛,原本眯着的眼顿然目光凌厉,却又隐约闪过一丝赞赏:“既然如此,今天为什么不亮出你的剑来?”
翃鸢叹了口气:“因为把她变成疯子的不是你,而是我。真正被你逼疯的也不是叶素芊,而是沈吟悠。”
原来……他都知道!叶素芊猝然一抬头,觉得心口像被人掏空了似的。邱纲听到后来不觉动容,沉默了一下,道:“你想怎样,就不妨直说吧。”
翃鸢微一颔首,道:“无论你想知道什么,都不要再为难不相干的人了。”
邱纲嘿嘿的干笑起来:“你这话说得太晚了。因为现在的我,谁也为难不了。”他想了想,忽然看向叶素芊,口里却还是问他:“她到底为什么没和你一起来?”
显然,他问的是沈碧宇。
“因为她不希望,在她愿意看见你之前,先被你看见。”宛如从远古飘然而至的话音引得每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移去目光。天色不知何时已暗到如斯,以致那披着蓑衣顶着箬笠缓缓走来的人影,像是凭空浮现出的幻象。那人影走到近前,伸手将斗笠的沿向上挪去寸许,两道轻盈又飘忽的眸光落在每个人身上,最终在邱纲的脸上停住。
“真像。”邱纲原有些扭曲的脸此刻竟荡起一丝微笑。斗笠下那张脸,的确像极了他的三夫人,飞峰神族的后裔沈吟悠。
这时,不知谁第一个反应过来,仰起头,发现日落前尚且空旷的天空竟然飘落了几丝雨点。
轰隆——
玉面鸩一脚踹飞了土地庙里那落尘生锈的铜鼎。
“你很失望?”站在庙门外的人拉下遮住面孔的暗红色斗篷,露出一张绝美的容颜。她不闪不避,铜鼎擦着她的斗篷飞了出去。
“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要帮我脱身!仅仅是想要我那下贱妹妹的命么!”玉面鸩原本惨白的脸居然涨红了,一条肘臂支撑着单膝俯卧地面,土地庙的空气里回荡着他粗浊的喘息声。
“你早就知道四奶奶在药铺里对我说了什么对么?你都听到了对么?莲静宫的眼线早就盯上我了对么?你是故意的!你早就趁我不备用牵马丝在银箭上动了手脚,你有意放我走,为的就是这个目的,对么?”他的手几乎没嵌进地面去。
“你什么时候见的四奶奶,我没看见。四奶奶跟你说了什么,我也没听见。可我全都猜得到。从我被她安排到了扶桑花岛的那天,我就已经知道她心里在打什么主意。”凌霄目不旁视走了进来,淡淡地道,“我帮你脱身,不过是成全你一回罢了。你妹妹,我早就提醒过她,她在我面前大言不惭,总有一天会后悔。我比你先一步发现事情有变,那不错。但是这样的结果,却是我始料未及的。”
“笑话!倘若你不是早有预谋,为什么不在发现事情有变的时候阻止!”
凌霄幽幽地叹了口气:“那时,我还不知道该不该阻止。”
玉面鸩横了她一眼,冷笑道:“现在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就不怕翃鸢那小子知道一切?”
凌霄:“他一定会知道的。至于我,从八岁那年开始,做下的每一件事都不必任何人去原谅。”
“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玉面鸩狠狠一拳向地面砸了下去。
凌霄望着他,笑了笑:“玉少将军就别再自欺欺人了。当年你事事针对他是为了你那点可怜的傲气。可现在,不是了。”
玉面鸩恍地抬起头,怒目望着眼前这个几乎与当年的四奶奶同出一辙的女子。
“玉面鸩,你在嫉妒。”凌霄挑眉笑了一下,“因为比起你所嫉妒的一切,林雨苹为你做的,真的不算什么。”
邱侯三夫人,沈氏吟悠,宿疾不愈,是年病故。
坐在黄马背上,轻声念着这记录在族谱上的句子,泪水不自禁地流下来,唇角却还含笑。
娘啊——他都承认了。
“娘何曾有什么宿疾,身体里流着飞峰神族的灵血,这才是娘的原罪!孩子,答应娘,如果有一天,娘不能再照顾你了,就立刻离开这儿,绝对不可滞留!答应娘……答应娘……答应娘……”
雨轻轻打湿了脸颊。沈碧宇回过神来,向还在步行的翃鸢招了招手:“你也上来。”
翃鸢迟疑了一下,耸眉望一望她,没有动。沈碧宇轻扯唇角,挑眉道:“要不,我也下去?”正要翻身下马,脚脖子上却一紧,竟是被牵马丝牢牢缚住了。
“呀,你干吗欺负人?”故作生气地撇过小脸,背后却蓦的一温,一条不算粗壮但很结实的手臂从她身子左侧伸出,迅雷不及掩耳地接过她手里的缰绳。瘦黄马受了刺激似的,陡然兴奋起来,撒开四蹄飞奔出去,几乎要将平日脚程快它一倍的紫黑小马甩在后头。一时间她有些恍惚,怔怔地问道:“我娘被用来换血的事,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紫鹭查过。”仍是淡淡的不加赘述。
沈碧宇道:“这么说,也是那时候知道我也是……”
“不,你什么也不是。”翃鸢打断她,抢先问起了他心中的疑窦,“之前你到底去哪儿了?”
“我?去买斗笠啊,下雨了,不戴斗笠,弄湿了怎么办?”她轻声笑起来。
“鸢……”沉默了一会,她眯起眼睛看着两旁飞快向后退去的事物,“飞峰是我的故乡,谢谢你肯送我回去。”
翃鸢不禁皱了皱眉。匆匆见了邱纲一面之后,她笃定要返回凌空阁去,可现在……为何又提起那个传说中的飞峰?左臂上的神鸟啄痕隐隐收紧,底下的血液又剧烈跳动起来。黄马顿时受惊了似的一个踉跄停下来,两人的身子撞在一起。老天,这到底是怎么了?
翃鸢稳住黄马,收回左手想活动一下手腕,不料发现自己前襟上竟有些湿。
触手是冰凉的,但那不是雨水。
雨并不大,可也没有停下的意思。
“怎么了?”坐在前面的沈碧宇语气还是一样轻松,可裹在蓑衣里的身躯分明在微微颤抖。
翃鸢心下一凛,冷声道:“沈碧宇,你到底一个人去哪儿了?”
沈碧宇没有回答。
“沈、碧、宇——”不知道为什么心头会起一把无名火,然而话却突然顿住了。
沈碧宇背后的蓑衣在刚才那一撞之下裂开了口子,夜色中露出一个闪闪发亮的东西。
那是……半截银箭!
“呀,让你发现了。”沈碧宇轻轻一笑,想要转身,身子却平衡不住,微微一颤向后倒去。她轻轻落在了一个臂弯里,眼前是一双愕然圆睁的眸子。这一次,好像真的吓着他了……她的脸上荡起一个促狭的微笑,阴谋得逞了似的。
药铺的半截银箭里藏了字条,约他去城外二十里的土地庙。
料到会是四姨的局,四姨想见的其实只有她。
在庙门外看见一个白森森的人影匆忙闪了进去。她吃了一惊。无论如何,四姨不能出事。
追去了。
那只是个蛊人。
暗设庙中的机关纷纷开启,着着致命,可那又岂能难得了她?
然而第二个白色人影出现了。
其实,四姨的计划本不是这样。四姨引开她,无非是要她离开。
而那原本不属于她的最后一箭,她没躲过。
把裸露在外的半截银箭拗断,披上安全又隐蔽的蓑衣。
有一些事,她没做完。有一些人,她还想再见。
鸢,我要走了。
那个笑容静静留在了沈碧宇的脸上,像一个极其美丽的封印,直到她懒洋洋地耷拉下了困倦的眼睑也不曾消散。
雨渐止。不知何处飘来一抹暗云缓缓地擦过天际,给人的心拭去泪痕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