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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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银杏叶开始从绿变黄，像满树都插上了少女的黄金步摇一般，秋风一过纷纷扬扬，寇柏第一次参加公司的训练。他是第一期练习生里最小的一个，还有其他7个孩子，最大的那个已经念初一了。他背着巨大的吉他站在他们中间，刚开始都不肯放下吉他，好不容易放下了，又苦着脸站在中间，他没学过舞蹈，完全跟不上第一节舞蹈课的节奏。于是第一天就留堂单独训练了，那个最大的孩子留下来陪他一起。
“寇柏，柏树的柏？我暂时是这里的队长，我叫李简，现在读初一，你有什么不懂的地方都可以来问我的。”然后他悄悄地凑到寇柏耳边说，“不要怕，这个舞蹈老师很好说话的。我刚来的时候也不会跳。”
寇柏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潜意识里觉得这个哥哥是可信任的人。
第二天，寇柏央求妈妈让他去找严泉再玩儿一次，说几句话。妈妈原本是不同意的，抵不过儿子拼命地撒娇。于是寇柏再次出现在严泉家门口。那时候严泉和妈妈去了外婆家，严爸爸在家。他只好在严泉桌上留下了一张字迹歪歪扭扭的纸条：
“泉儿，我要准备去做明星了。可能以后会很忙，不能经常找你玩儿了。”
写完后他自己也有点委屈，原本还不觉得，真的写下来这几个字，好像就真的没有回转的余地了，可是这么小的孩子也知道，这是他自己选的，赖不得别人，委屈也没处发作，只好把眼泪憋回去，抱怨几句泉儿没义气，又不知道到哪里去玩儿了。然后磨磨蹭蹭地回去了。
严泉回到家，看到字条，也不知说什么好，自那次寇柏偷偷来过被逮回去之后，他确实好久没来了。你难以想象孩子是多么脆弱又敏感的动物，他好像早就料到会这样，却未料到会这样的原因，他也只好接受了，并且觉得寇柏再不会来找他玩儿了，他搬走了，他的全部都搬走了，他到了一个新的地方，他的全部都是新的了。他真的要去当明星了，可能以后，他只能在电视上看到他了。于是当天晚上，严泉细细观察了一下电视里唱歌的人，那些唱着情歌的人好像很痛苦似的，眼睛是看着镜头，又不知道看着谁，总之不会是看着他，以后寇柏也会这样，看着不知道是谁的人，唱着那支歌。
那支歌叫什么名字来着？他到现在都不知道。
严泉有一点伤心，不过这种伤心从开学沉积到现在已经都习惯了。那些原来一起玩儿的朋友还会叫上他，他还在那个男孩的圈子里有说有笑地，却渐渐边缘化了。其中几个别的班的男孩随着年龄的增长非但没有收敛不好的脾性，而是将恶作剧的范围越搞越大，如果寇柏在的时候他们还只是无伤大雅的小打小闹，升上四年级，便愈发没有遮拦，弄哭女生是天天都有的事情，在班级里捣蛋也是家常便饭，街头巷尾也被一些邻居嫌恶，他们自己倒不觉得，学了高年级不良少年的做派，还为自己的“成熟”洋洋自得。其中一个孩子王的爸爸原本就是当地的混混，老师也不敢拿他怎么样，明哲保身希望息事宁人。有女孩子被欺负了，另一个女孩儿看不过去，上去帮忙，两个人一起去找老师告状，结果老师只是两句事不关己的话：
“他们怎么不打别人就打你啊？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自己也有问题。”
“还有你，明知打架不好怎么还凑上去一起打？明知故犯啊？”
小孩儿曾经对老师盲目崇拜，觉得老师说的话都是对的，老师做的事都是有理的，老师是那个时代很多孩子的权威。然而老师不过是在某方面比一般人多了一些专业知识，好的老师能称得上一句传道授业解惑，再好一些的因材施教无偏爱地关心每一个孩子，可大部分的老师，特别是这种随处可见的地段小学的老师，剥开了所谓园丁、灯塔、春蚕的外皮，不过是一样的人，理直气壮地爱财，在学校里拉帮结派，出了事第一时间地息事宁人，欺负更弱小的，偏爱家长更有势力的一方。
临近冬天的时候，严泉的学校出了一件大事，一个小姑娘去上音乐课时忘记带鞋套，回教室拿，发现了当时已经偷偷在学抽烟的那几个男孩子，小姑娘被那个混混的儿子周诚武抓住了，小姑娘拼命挣扎也保证不会把这件事情说出去，可是周诚武不罢休，于是拿了体育课跳绳的那种绳子把小姑娘绑在讲台上，并且脱了她的衣服，只剩内裤和小背心，绳子勒地几乎要陷进肉里，他们本意只是惩罚一下这个坏了他们好事的人，可你难以想象到底为什么这群才八九岁的小孩脑袋里会有这么多的恶意，让小姑娘在十一月底这样曝露在教室对穿的寒风里整整一节课。上完音乐课回来的孩子，他们也还不懂是非，不懂何是伤害，就算没有恶意，却还不知人应如何善意，先跑回来的男孩子们看到了之后竟没有把小姑娘解救下来，而是大笑起来，就算不笑的，却也不知道要怎么管这件事。等到一些女孩子回来了，才把冻得发抖的小姑娘解救下来。
小孩子是一张白纸，然而白纸也极易染黑，就算是细小的墨痕也会很明显。若不加以引导，什么恶气都会在上面添一笔。他们会沾上大人的一些恶习，不知道什么是伤害，不知道去感受他人的感受，然后更加肆无忌惮。
这件事从哪个角度来讲都不再能划到简单的恶作剧中去。虽然整件事在孩子看来，还不涉及到性的方面，可是这对一个女孩子的伤害也足够大了。但结果不过是周诚武的父亲赔了点医药费，女孩子的父母软弱些，就不了了之了。还不知道有多少发生在学校里的欺负事件是这样结尾的，施暴方都是孩子而已，他们不懂，于是他们的过错和恶意都可以被原谅，也都可以推在监护人和环境的头上，这些都可以理解，然而受害者也是孩子，孩子是最脆弱的了，在他们细嫩的皮肤上划伤一道，是多么容易就能留下永久的疤痕。除了言语的同情之外，他们什么都得不到。
事情远没有这么容易过去。被欺负的女孩子在那之后生了一场大病，再回到学校，她好像成为了一个“可以被欺负”的对象。周诚武那群孩子还会拿着那件事刺激她，在逐渐接触到成人世界和男女之别之后，他们的语词更加不堪并且恶毒，当然，他们还不懂什么是恶毒，连带着其他的男孩子也嘲笑她。而女孩们呢，女孩子被父母训诫了，要离她远点，省的惹祸上身。
平安街小学，城市里属于最普通的一类小学。算不得好，也不至于最差。寇柏的父母认为不能把自己的孩子放在这样的学校里，所以早早地搬走了。严泉的父母虽然没办法拆迁搬走，却也在一开始就托人把儿子放在了平安街小学那个年纪最好的班里。那件欺负事件，发生在学校最差的班级里。从小学开始，班级的好坏划分如同上个世纪所谓的“九等人”，教上一等班的老师总是得意些，教着九等班的老师总是忿忿些以致自暴自弃，家长打破头想把自己的孩子送进一等班，从中得利的人数不胜数，可惜了“自由平等博爱白纸”黑字地写在课本上，每个孩子却都已被编上了号码，划分了等级。
这件事为何在这个故事里如此着重地叙述，想是有理由的。此次事件后，严泉班的人和周诚武班级的男生彻底划清了界限，再无往来。被欺负的姑娘叫张穆清，一个剪着短头发，长相普通的女孩子，原本还算干干净净，话不怎么多，也不喜欢出风头，成绩一般，是一个班级里连消失了都不会有任何变化的人。可是那之后，四年级的期末，她突然变得邋遢起来，头发总给人油油的感觉，刘海长到遮住了眼睛，衣服常常灰扑扑的，驼着背趴在桌上。她的本子上时常有脚印，她被起了各种讨厌的绰号，她不能说话，不能发出抗议，甚至不能反驳任何一个人说的任何话，否则就会被一种戏谑的眼光从头到尾地扫视。
很多知情的家长觉得，这个女孩子就这样毁了吧。
她把嘴巴抿得紧紧的，低下头让刘海遮住她的眼睛，大概要这样才能止住那将要满溢的尖叫。
而那个多事的学期，随着最后一片枯叶的落地，终于要结束了。路边的树如同狰狞的手骨，像陷入泥淖的旅人，在生命最后向天空伸出的手，并保持这样的姿态被侵蚀。无论如何，孩子们都回去过年了，孩子过年总是欢喜的。纯粹地欢喜着。
在寒假的开始几天，严泉接到了许久不见的寇柏打来的电话。
他的声音好像变了一点，褪去了曾经的濡嫩和像女孩儿一般的清亮，而变得有些厚有些沉了。但也只是一点，都分不清是真的变了还是因为陌生感。
“泉儿，知道我是谁吗？”
“寇柏。”
“是不是很想我啊？”
“不想。”
到底想不想呢。回答了“想”，电话那头的人肯定又会嘚瑟了。
“诶，我寒假参加了一个省里少儿歌唱比赛，现在进复赛了，从复赛开始就可以上电视了！你可以在电视上看到我！”
“啊？！”
“我告诉你哦，省少儿频道每天晚上七点半会直播复赛，节目叫天……天籁童声，你一定要看啊！复赛过了，我就可以进决赛了呢。后天我就要去外地比赛了，要给我加油啊！”
“好。你……”严泉的话被激动的寇柏打断。
“我训练了一个学期，唱歌好听多了，等我回来唱给你听。我妈妈叫我去准备东西了，就这样啊，拜拜。”
火急火燎的一通电话。等那一头传来“嘟嘟嘟”的声音，严泉还拿着电话没反应过来，他真的要上电视了。于是严泉到房间了改了一下妈妈叫他列的寒假作息表，把看电视的时间从原来的八点半改成了七点半，看完了再去做作业。给妈妈检查的时候，却不好随便通过，“怎么吃完饭过半小时就要看电视了？”他只能如实回答，寇柏参加了一个唱歌比赛，这个时候放。
刚开始实行计划表的几天，《天籁童声》倒是准时放送了，可连看了三场都没有寇柏的身影，以致严妈妈都以为这是孩子想看电视的借口。在这点上严泉却丝毫不松口，每天7点半依旧准时守在电视机前。
到第四场的时候，他差点错过寇柏的演出。主持说的是一个童声组合，他想大概不是了吧，严爸爸又想转台去看别的节目，舞台灯光一暗，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他却马上听出来了，那是寇柏的声音。
“摸不到的颜色是否叫彩虹
看不到的拥抱是否叫做微风”
然后舞台上灯光亮起，三个少年站在中央。舞台不大，然而依旧璀璨。
严泉的第一个反应是，他不是一个人，有人和他一起唱，还可以一起唱。其他两个人都比寇柏要大一些，他们轮换着唱前奏，然后合唱高潮。他们的声音透过话筒，穿过现场的设备，再化作信号穿过电缆，穿过城市，穿过黑夜与寒冷冻结的空气，再通过严泉家电视机的音响放出来，那么遥远，遥远地像另一个人的声音。
“诶，唱得不错啊，就是有点紧张。”严爸爸这样评价。
“不错是不错，没怎么长高，倒学会跳舞了呢。”严妈妈这样调侃道。
严泉只有在摄像切近镜头的时候才能看到寇柏的眼睛，他画了妆了，眼睛显得更大，却不知道在看哪里，笑容保持地有那么点僵硬，露出他那两颗虎牙。薄唇也是涂了唇膏的，比平常有血色多了。他们的声音很默契，合声的时候特别好听，跳舞动作虽然不多但很整齐，一看就知是训练了好久的成果。
他真的站到舞台上去了，被镁光灯环绕，接受台下的掌声。这个舞台对于当时的他们来说，足够大了。也离坐在电视机前的严泉足够远了。然后一曲毕，他们向观众们鞠了一躬，一起退场。
那首歌叫什么，严泉默默记住了，叫《星空》。
寇柏和他的伙伴们顺利进了决赛。决赛在下周六，小年夜的前一晚。
严泉进房间，然后翻出不用的磁带和复读机。明天下午三点，还有这场比赛的重播。他乘着爸爸妈妈不在家，打开电视，把复读机调到录音模式，把《星空》整首歌都录了下来。
这是他认真听的第一首歌，他偷偷学的第一首歌。这两天没有比赛，他也不用再守在电视机前看节目了，他就呆在房间里，用复读机一遍一遍听那首自己录的歌，来来回回地重复——播放、倒带再播放。他不知道这首歌的原唱是谁，没听过原版，他就学寇柏他们唱的，可他连歌词都听不清楚，懊恼于自己没有在录音的时候把歌词也抄下来，只好写了大致的拼音。
离过除夕越近，年味越浓，街上挂起了红灯笼和大号的中国结，孩子都像打了鸡血一样亢奋，走街串巷地玩儿，忍不住的已经穿了新衣服显摆，一边玩儿还一边宝贝自己的衣服，生怕一个刮擦，自己就要穿着破衣服过年了。小年夜和外婆过，除夕和奶奶过，这是严泉家的习惯。严妈妈也给儿子买了一身新衣服，不像其他孩子那样红红火火，却斯斯文文的，天空蓝毛衣，下面一条米色的裤子。衣服一试，活脱脱一个和颜善笑、秀颀宁净的小少年，笑得严妈妈合不拢嘴。
寇柏决赛那天，严泉下午一个人在家的时候，穿上新衣服，站到镜子前面，他看着自己，然后开口唱：
摸不到的颜色是否叫彩虹看不到的拥抱是否叫做微风
他不知道歌词的意思，只是努力唱对每一个音节。他的声音和寇柏不像，他更亮更软，有种奶气的尾音。他不知道自己唱地怎么样，也不敢大声唱出来，只是紧张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挺直了腰背，手掌攥紧，大冬天地沁出了手汗。然后像做了什么坏事一样心虚，把衣服换下来，原封不动地放回去。
他没法做作业，因为心跳太急太响，那首意义不明的歌还在耳边拼命地重复，怎么都停不下来。他又开始轻声哼唱起来，于是其他的声音都消失了——心跳声、歌曲声、窗外的风声、别家的吵架声和炒菜声、巷子里自行车和三轮车经过的声音、孩子打闹的嬉笑声，停在电线上的麻雀叫声，只剩下他自己的声音，从胸腔中溢出来，流连过嗓口舌尖，慢慢变响，触到玻璃窗，好像又弹了回来。他重复地唱着，然后用复读机录下来，自己听。第一次听的时候感觉太奇怪了，他觉得那根本不是自己的声音，一点也不像，又有些隐隐的羞耻感。他听完自己的，再去听寇柏唱的，然后再练习。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自己也不知道。可是就这样，从午后到黄昏，天色渐晚，这间房间里的时间被打磨切割，变成细小的微粒，漫游在斜阳照射下的空气中。
那天晚上是寇柏的决赛，他们拿了第三名，接受节目负责人的颁奖，三个小男孩很激动地站在第一名的旁边，都不知道该怎么笑才好。其中最大的那个男孩接过奖杯和证书，代表他们团体发了言：
“谢谢各位评委对我们支持，也要谢谢我们的声乐老师和舞蹈老师，我们将把这个舞台作为我们的起点，一直向前的。还要预先祝大家春节快乐！”
而寇柏只是站在旁边傻傻地笑。
接着，是一年的最后两天了。烟火两夜不休，鞭炮响彻冬夜，要听到一曲难忘今宵，守岁的孩子才肯安心地闭上眼睛，却又忍着不睡着，非要感觉到爸爸妈妈在枕头下面塞了什么之后，终于放松陷入黑甜的梦乡。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