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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人间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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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苹。
人间初春,自是最生机盎然之时,不多时便会有姹紫嫣红,满城飞花。人行处有香车宝马,锦衣玉冠,千般万般的迷了人眼,惹人流连。
叶檀与柳恒跟着剑道众弟子,欣喜而谨慎地望着眼前一片繁华之景。上一回下山时,人们还爱穿颜色素雅,箭袖窄袍的轻便衣裳,男子常常以布巾包头,女子爱带些丝绢制的假花,妆容也是淡淡的一层。如今人们倒喜了颜色鲜亮的宽袖长裾,天气尚且偏寒,他们还大都穿了颜色华美的鹤氅。艳丽之极,有趣至极。
崇明山庄的众人二归二,但在前来迎接的清虚观弟子与师父眼皮子底下,多多少少还是能装一装相。于是十分记挂自己的面子,即便心痒难搔也不肯轻易表现出好奇,十分清雅脱俗,目不斜视,缓缓地走过人群之中——路过感兴趣的地儿便走得慢一些。谁料清虚观的迎候弟子太过尽责,备好香车,客客气气地把他们从红尘俗世里挟卷而走。简直存心做对。
清虚观便是主持论道清谈的门派,他们大都修的是心道,因而格外有分量有面子,很受推崇,一直是第一门派。叶檀年幼时不晓得道与道之间的区别,对清虚观的人无甚感觉,只觉得他们飘然世外,不大好打交道。后来才晓得,法道,剑道,玄道,鬼道与心道之中,心道乃是修仙羽化的唯一途径,若能大成,便超脱轮回,录入仙籍。其余四道可相生相克,但不过是窥仙术一角,修者可延年益寿,青春长驻,会些术法而已——但终究跳不出轮回。
故而有资质修习心道的人,便很受人敬佩推崇。如崇明山庄一般的门派,也就几位长老与掌门修行此道,他们座下弟子寥寥无几,有的就是光棍儿一条。因而清虚观的分量可见一斑。
所以,无论是崇明山庄这类大门派,还是不入流的小门派抑或自行修炼的散人,都会纷纷来此联络感情交换心得,一来是因为清虚观的面子实在太大,二来也是告知旁人自己还未飞升,尚且顾念人间,有事还需互相帮助。
这一回接待他们的是一个年轻弟子,十分清雅温和。叶檀见多了门派里装作清雅温和的主儿,辨识能力十分之高,因而乍看之下竟有些新奇与崇敬,此位仁兄实在是货真价实,难得一见。
“这是诸位道友的住处,”年轻人把众人领到清虚观安排的住处,交代了各种事项,方才和颜悦色地与他们客套寒暄,“贵门派其余同门亦都安顿在南华院,诸位走动起来也方便。这段时日若有麻烦,尽可以找清虚观弟子,不必客气。”
叶檀瞧着师伯客客气气地谢过,领路的年轻人又不卑不亢地谦虚,师伯再含笑地夸两句,年轻人再推脱一番,终于彼此皆大欢喜,道别分开。
柳恒亦瞧得不耐烦,于是对着唯一的熟人叶檀抱怨道:“师父还说我们凡心太重,这厮儿如此讲虚礼岂不是凡心更重?如此怎能修心道。”
叶檀本意也是如此,奈何这话是师兄所说,当即倒戈道:“这又是什么凡心了?礼节而已,难不成棒槌和直肠子就能修心道了?清虚观建在凡世之中受香火供奉,崇明山庄隐于名山大川,难不成你就比他们清心了?心若静,闹市之中也是静。心若不静,名山之中也能和狐狸精勾三搭四。”
柳恒被师妹夹枪带棒地骂了一顿,原想发作,想起师妹受伤与自己在思修堂的宏伟志向,只得忍了,在心里默默地吐槽一句,合着勾搭桃花妖就是好的了?
他们俩的动静不惹人注意,盖因剑道众弟子正缠着自家师父要出门逛逛,师父在他们唾沫纷飞中坚持了一刻,无可奈何,一如既往地投降。
林雨颜兴高采烈,几乎要扯起大旗自成一军,她很讲义气地朝柳恒与叶檀挥手:“走,咱们换了普通衣裳出门喝茶去。”
其余小弟子们兴高采烈:“师姐,喝完茶能去瞧瞧百戏么?”
“瞧完百戏能去买些小食卤菜么?晚上大家索性热热闹闹地开一席。”
“不成,我想去看看酒楼,我还没尝过酒呢。”
看看,这就是辟谷之后的人,若有机会吃东西简直跟饿死鬼投胎。
“成,”林雨颜大手一挥,“只要大家有银子,干什么都成。”
登时诸弟子掏出发簪耳环戒指法器,预备向当铺进发——直把他们师父气了个仰倒。
一伙人欢乐地冲出门去,刚刚踏进烟火俗世,立即被炊饼酱肉烤鹅清汤迷了心神,大军一呼而散,泯然于大街小巷,溃不成军。
丢人,叶檀义正言辞地想,她四下张望一刻,发觉好友林雨颜也不见踪影,只远远地瞧见酥饼摊上有一个疑似的背影。她晓得朋友的性子,并不恼火,只琢磨着回头再去寻人。不过眼下,只有柳恒尚且还与师妹同心同德地立在原地。
“你怎么还没走?”她惊奇道。
“这不是担心你把我给你找的法器卖了吗?”柳恒没好气道,“这些吃食有什么好稀罕的?丢人。”
叶檀忍住和师兄唱反调的本能反应,毕竟现下只有彼此还是熟人,顿时觉得对方亲切许多,不能冒着孤家寡人的危险内讧了。
她想暂时地与师兄维持友好关系,有什么不顺眼的地方尽可以回师门再翻账对峙,因而斟酌一番,顺着师兄的毛摸:“我们去找找有没有说书的茶馆,听书罢?”
柳恒接住台阶,投桃报李:“好,路上给你买点蝴蝶酥和粽子糖。我先前瞧着好像还有家首饰铺,回头我们的钱要是够,再给你买个簪子罢。”
两人有生以来,头一次分外和谐地为了相同的目标上路了,且没有拿韩柔和林雨颜膈应嘲笑彼此——可见嘴贱这种事还是可以克制的,若赵玄佑有知,叫他立即含笑九泉都可以了。
他们听了一回书,一路买了甜食与话本,一根给柳恒的骨簪一根给叶檀的玉簪。还瞧了瞧西洋传过来的自鸣钟,两人说不清这是用了什么术法,但都觉得它敲得十分好听,于是决定一齐买给师父玩——由此彻底掏空了钱袋。
“好了,”叶檀惆怅一番,“明日我们再出来玩可要卖法器了,不卖法器也得给人家画符咒了。”
柳恒并不在意地安慰师妹:“有什么要紧的?画画符咒而已,我来就好了,反正我不耐烦和他们客套。便我卖符咒,你去应酬如何?”
叶檀难得和师兄和平相处,忍不住为他着想了一回:“再不喜欢,你总要和道友打打交道。只和妖结交,若日后有事连个助力也没有。”
柳恒毫不在意:“我懒得应酬,他们都是人精,晓得我敷衍他们,必定也敷衍我。不如自在一些。阿檀,我一直觉得你活得太小心了。你看这一回,那桃花......花木兆也挺够朋友吧?你从前不肯和妖打交道,这一回见了他不也交了朋友么?若你像我一样自在一点,准活得有趣多了。”
叶檀忍不住道:“若我活得再自在一些,上一回就死定了。”
柳恒脸色一黯,没有出声。确实,换作自己恐怕对付不了极恶鬼。不说认不认得出极恶鬼,单那封印,以他的修为便无法催发。
叶檀觉得自己话说重了,往常和柳恒斗得跟乌鸡眼儿似的倒也无妨,可是方才柳恒并未有敌意,而且自己也确实拉不下脸卖符咒。
她尴尬地瞧一眼柳恒,发觉对手满脸自责满脸沉痛,念及这些天来他处处忍让,也有些不好意思:“喂,那什么,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她道歉时全然没了吵嘴时的伶牙俐齿,可见是没有经过练习,颇为生疏。她正想厚着脸皮扯一些胡话圆一圆,突然听见柳恒道:“阿檀,抱歉。”
她见着师兄的脸色有些晦暗不明:“这一回我真的是......对不住。”她吃软不吃硬的心还未继续愧疚三分,柳恒立即又生龙活虎充满希望道:“不过你放心,这些天来我一直在好好修炼。有朝一日,师兄我定然能罩着你横行天下!才不管修行之人要隐居清净的狗屁规则,你爱住哪里住哪里,爱吃什么吃什么,爱和谁玩和谁玩!”
叶檀默默地瞧着她师兄中二病大发,且似乎有更上一层楼的趋势,绝望地想,我还是靠自己比较靠谱。
她耐着性子听师兄畅想美好未来,终于在路口时惊奇地“咦”了一声,打断师兄的滔滔不绝:“喂,阿恒,你瞧那不是韩柔么?她旁边的,可不是李磬么?”
柳恒顿住,依言看去,果真看见小鹿似的漂亮师妹站在首饰铺里,略带羞涩慌乱地看着微微含笑的李磬。
然后一个人影窜了过去,气势汹汹直奔二人而来。
叶檀转过脸,幸灾乐祸道:“阿恒,你不也去串个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