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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夜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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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恒跪在思修堂,难得一次跪得心甘情愿。他身旁有一狐妖一桃花妖,是师父亲自带回来的。地坛的封印也重新加固,还是师父亲自动的手。
已经是深夜了,树影相叠,月光如洗。
他听见屋外传来了脚步声,半晌,门吱哑一声打开,阴惨惨的人声响起:“你也给我跪这里罢。”
他迟钝地回头看去,宿敌宋衡连滚带爬地被扔了进来,他难得目中无宋衡了一回,只讷讷地喊了一声:“顾师叔。”
顾逸看着他,默默地点一点头,他信奉内外有别,不是自己的弟子,不好随意打骂,还得客气一点。
“我师妹......”柳恒哑着嗓子问,“她怎么样了?”
“保住了命,”顾逸清冷道,“但真元受损,修为大减,手勉强接上了。”
柳恒说不出话,只有宋衡不长脑子地讪讪道:“那叶师姐没事了?”
顾逸冷笑一声,含义丰富地表达出“老子不想搭理你,老子宁肯搭理妖”的气场,转身向扮演石像的两位妖点点头:“委屈二位了,等师侄女神志清醒,再叫她来谢二位的救命之恩。”
李磬没脸多嘴,所幸他受了些不轻不重的伤,虽得到些许医治,依旧可以充当虚弱昏迷的病号,因而如愿以偿地两眼一闭装死,任由桃花妖十分担心地扯着顾逸问东问西。
“大仙,她真元不要紧吧?修为还能再练上去吗?手接好了和从前相比不会有什么不同吧,会不会没法画符咒?我捡到过一块灵玉,他们说对修道有好处,她能用么?......”
顾逸在听到“大仙”的称呼时便眼皮一跳,发觉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有桃花妖的衬托,他那傻货弟子都显得十分聪明伶俐,秀外慧中。
二百五,纵然他被宋衡磨砺出世外高人的开阔心境,也忍不住在心里悻悻地骂一句,然后装聋作哑,高深莫测地转身就跑。倘若再多待一刻,他觉得自己会忍不住殴打这只小妖,那可就太没面子了。
有她师父亲自为她疗伤,要你们这些人多管闲事?
柳恒默默地看着他师叔遁走,一瞬间放了点心,一瞬间又无比沧桑。诶,我就这么快地成长了啊,他悲哀而坚定地想,从今日起,我再不是那个夸夸其谈,自以为是的傻冒少年了。可惜我告别愚蠢的少年时代,却是因为师妹的血,这样的代价也实在......有点大。他一面觉得自己心胸境界不可往日而语,连宿敌宋衡也懒得多看一眼,一面选择性地遗忘自己实在的年龄——作为一个跟着赵玄佑修道两百年的人而言,他的傻冒少年时代有点长。其实这也不是不可以理解,他打记事起就随赵玄佑修道,在这两百年里,崇明山庄弟子甚少出山,如叶檀一般用功者还常常闭关修行。日日一如既往,十分简单地过去,所有弟子都天真地犯傻。
脱胎换骨的少年没了蚀骨的愧疚,立马不大跪得动,他两眼闪着坚毅成熟的光芒,预备发散他那一腔热血与豪情:“我要去看看阿檀,你们能替我掩护一下么?”
宋衡冷笑:“哟,思修堂跪得不舒服,一定要换到叶师姐房门口挨赵师伯两句骂?我说你这是何苦呢。”
柳恒当机立断地预备痛殴仇人,突然想起自己方才的境界,于是硬生生地把揍人的动作扭成宽容的抚摸:“唉,挨揍就挨揍,若我不能亲眼瞧见她好,总是心有不安,宋师弟,我晓得你是为我好,但请不要再劝我了。”
宋衡惊悚地瞪着他,难不成我已成佛开始普度众生,这货哪只眼睛觉得我在为他好,莫不是也中邪了罢?当下掏出一张清神符直拍他脑门儿:“何处恶灵胆敢来此作祟!”
桃花妖默默地望着两个与他一样无脑的道士,感到了十分的亲切。于是他欢快地提议:“两位小仙,我们一起去瞧瞧叶姑娘罢。”
柳恒被“小仙”喊得一个哆嗦,他瞥了这傻妖一眼,头一回感受到自己的靠谱,十分欣慰,十分自得。可见桃花妖实在是必备良友。
他们一行三人——李磬暂且不能起身,无法相随,只好为三人打无用的掩护,一起鬼鬼祟祟地在地头蛇柳恒的带领之下流窜到赵玄佑的别院,别院有一道馆,专用来给弟子疗伤。此时道馆微微荡漾着术法所有的清和之气,叫人心静神宁。柳恒十分熟悉这股温暖平和的力量:“不行,我师父在屋外用了防的术法,我们过不去。”
“那我们只得回去了,”宋衡道,“旁人的术法还算了……赵师伯的,反正我是破解不来的。”
柳恒惊奇地望了他一眼,十分想问一句,你觉得我指望你了么?顺便再打听一下术法能为宋衡所破的旁人到是不是门儿都没入的小弟子。所幸他觉得自己是脱胎换骨的成熟青年,不该随意与人拌嘴,当即淡淡地“哼”了一声,摆出世外高人的清冷:“宋师弟说的是,还请自便。”
宋衡当即毫不犹豫地遁走,以行动表明了他对事实清醒的认知——他自己靠不住,这里就没一个靠得住的了。其实这某种程度上也算是正解。
柳恒被仇敌气了个倒仰,却依旧只能不咸不淡地说一句:“宋师弟,你走可以,别告密就是了。”回答他的是宋衡远去的,不阴不阳的冷笑。
叶檀默默地看着窗外,她早已被屋外的动静闹醒,不得不看她那糟心的师兄领着糟心的师弟携一只桃花妖而来,活脱脱一副上门闹事的气场。只是故事情节由上门寻亲一路变为击鼓伸冤,现下变成私人械斗,以至于她不得不惊诧一下,思修堂环境清幽无人打搅,无论是恶斗吵嘴都十分隐秘方便,何苦跑这里闹事儿?这不是找打么。
于是她当即推门而出,愿倾全力圆师兄这一夙愿。
桃花妖一直凝视着她的房门,突然间门开了,突然间想见的人出来了,即便脸色依旧苍白,但是她好好的再没有死气了。他呆呆地瞧着,突然间说不清自己的高兴,就像有一年春天他开了一树的桃花,有一个人在树下含笑吟了一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叶姑娘,”他说,“我是桃花妖啊。”他挥手运起妖力,有桃花飘飘而来,在夜色里安谧美好。桃花妖收不住笑意:“我就是来看看你,你还好么?”
叶檀从未获得过如斯的温和与尊敬,她受宠若惊地看着桃花妖那一脸春意盎然的笑容,几乎不晓得怎么回应,于是她也只能笑起来,接住桃花妖送来的花瓣:“还好,还好,多谢你啦。”
桃花一向是很好看的,如同桃花妖一样,如同诗歌里写的一样:“偶蒙春风荣,生此艳阳质。”
还头一回有人送我花呢,叶檀忍不住乐一下,果然多做一点善事总是好的。
他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叶檀:“叶姑娘,你喜欢么?”
“喜欢。”
桃花妖顿时笑得愈发春光灿烂,恨不得立即现出本体开一树桃花:“你要是喜欢,我给你多弄几棵桃花树。我还有一块灵玉,你只要把灵玉埋在土里,桃树就会整年整年地开花了……”
柳恒再也受不了这只桃花妖二了吧唧地现眼,当即果断地招呼师妹:“喂,阿檀。”
叶檀转头打量了一回师兄,顿时不复小姑娘的单纯好哄天真烂漫,十分精明地想起了自己的伤势与受伤的理由,顿时冷笑一声,换上公事公办的语调道:“师兄有何吩咐?恕师妹有伤不能久站,师兄若有急事,可找师父商量。”
柳恒准备好的话在舌头上打了个滚儿,险些被她噎回去,半晌才勉强挤出一句:“抱歉,这回是我对不住你,无论你要我做什么,我绝无二话。”
叶檀估摸着师父快来了,当即正色道:“师兄,你说这话就见外了,这一回的事儿说到底是我学艺不精,没早瞧出极恶鬼的来头。与师兄你又有何干?但阿檀经此一事以为,无论如何日后需稳重为上,努力向学,不能再辜负师父的一片苦心,特与师兄共勉。”
她在滔滔不绝之中尚且分心照顾了一回傻妖:“桃花兄,听说今日你还救了我,多谢你了。不过现下天色不早,不如明日再见罢?”
桃花妖已经能领悟到这一句客套的含义,当即十分配合地撤退,可见叶檀十分有良心,要灭师兄绝不牵连无辜。
柳恒觉得,他的新境界有点玄妙地不保,因为他师妹明显也跨入一个愈发正直而浩瀚无垠的新世界。
“若我二人能因此一事化干戈为玉帛,阿檀以为,这伤也受得值,不过损耗些修为罢了。而修为又算得了什么?动物修炼,尚要百年方得人形,百年方能开口。我身而为人,已经比他们快了许多,又何必斤斤计较呢?”
赵玄佑裹挟震怒而来,他原想冷静一天再去骂一回大弟子,不想大弟子十分找打,连反省都不肯,半夜去打搅师妹养伤。当即匆匆赶来,听得二弟子最后几句大义凛然的训诫,颇得他真传。
柳恒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