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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俄罗斯之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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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ussian Snow
来到莫斯科的时候正好是十一月,地面均是白茫茫的一片,稍带暖意的灯火也在夹带雪花的风力摇曳地越发清冷了。我和安娜打的到昨天预订好位于克林姆林宫附近的酒店。其实我们并没有带什么行李,也不打算进行就地旅游,住一个豪华套间可能有点浪费了,但安娜自觉不能与我同住一个房间,所以还是订了这样的房子。酒店的设备很是齐全,装修风格以现代化为主,混合了少许复古色彩,看起来倒不显凌乱。可我住惯自己的园子,对着拥有简洁线条的家居并没有什么好感,幸好床很柔软。搬进酒店之后,我抱着笔记本电脑蜷在窗台上定位救世主大教堂的位置,而安娜则出去了,我忘记问她去干嘛了。不过她回来的时候买了些日用品,顺道让服务生把晚餐送进了套房里。说起来,这还是我第一次和安娜坐在一个餐桌上,于是我有点好奇,便问她:“你平时都跟谁一起吃饭?”
“有时候和科俄斯先生一起。”她回答,“不过大部分时间是自己一个人。”
“科俄斯?”我皱眉,“你跟他一起吃饭?”
“是的,小姐。”
“我记得你们有自己的用餐室。”我说,“你跟他是朋友么?”
“我不知道该怎么讲,小姐。”安娜似乎有点难为情,“科俄斯先生像之前的你一样,总是独来独往,一天也见不到几面,谁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
“你跑题了。”我吞下一小口鱼子酱,开口提醒。
“抱歉,小姐。”安娜说,“不过科俄斯先生的确给我这样的感觉。也就是说我不知道科俄斯先生心里的想法,小姐,朋友是双向的,您和瑟卡先生的交往不就证明着这点吗?所以我也不知道我和他算不算朋友。”
安娜这席话真不讨人喜欢,我想,她不是一个愚笨的女佣,科俄斯挑选的人,怎么会愚蠢呢?我一直认为科俄斯是一个冷漠的人,很难想象他会主动要求朋友,那么在他心里,安娜又算什么呢,不仅是安娜,连我自认为对他有些许了解,我也搞不清楚。
“科俄斯先生每次和我一起吃饭的时候,总是会说起小姐您的日常生活,常常嘱咐我不要忘记很多细节,并且将您做事的分段时间表交给我。您知道,很多时候您都在无意的心情变化中改变了一些生活方式,每当这个时候,科俄斯先生总会利用吃饭的空闲来跟我说明。”安娜补充道,“我觉得科俄斯先生真的很关心小姐,因为我们每次的谈话内容有百分之九十都是关于您的,所以您也别老是惦记生他的气好吗,小姐?”
我手里的汤匙‘咚’地一声掉进了冒着香气红菜汤里。“那……”我的语气有点颠簸,“是他的职责所在。”
他是在关心我吗?十几年不变的照料已经成为一种固有的模式,我从他的眼中从未看到过关怀,但他着实在对我好。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无法给予出正确并且适当的解释,所以我只能理解为他要的报酬至今还未出现罢。
“不是那样的,小姐!”安娜的情绪突然变得激动,似乎我说了很严重的话污蔑科俄斯,“虽然科俄斯先生从未用温和的语气对我说过话,但是请您相信我,他决不是一个无情的人!小姐您知道他为了维持您园子里的那些玫瑰花有多努力吗?那些花都是他亲手修剪照料的!我曾经问过他为什么不需要一个园丁,科俄斯先生说其他人不会照料这些花儿,说照料不好小姐会心情不好。他说小姐您虽然从不发脾气,可是常常会在心里跟自己或者别人过不去。还有小姐您的一日三餐都是先生拟的菜谱,很多菜色厨子做不好他甚至自己亲自下厨。您记得吗?在您十四岁生日的时候有一段时间老爱跟他较劲,而且对什么都变得很挑剔,所以先生每次都亲自去厨房做小姐的饭菜,并叮嘱我们不许说出去,免得您又不吃饭。还有……”
“够了!”我愤怒地打断她,“从我们谈话的最开始你就在做铺垫,不就是想诉科俄斯的好么?那你便去阳台关上门说个够!别在这里烦我。”
“小姐……”安娜说,“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我……”
“闭嘴!”我把汤匙往桌上一拍,“吃完饭马上去,别让我看见你!”
安娜乖乖地闭了嘴,吃了几根熏肠就自己去阳台了。我一向不喜欢熏制的东西,便自己动手切黄油焖鸡,和着葡萄酒吃了几口就回房间去了,经过阳台的时候我对安娜说了句:“等我回房间了你就自己出来吧。”便没再理她。
其实是件讽刺的事情,我一直想要相信科俄斯,却又一直无法完全信任他。这种不断在矛盾心理升级的挣扎很多时候阻断了我冷静思考的步伐。就好比一方面我赞同科俄斯的确对我进行着细致有加的照顾,毫无怨言,任劳任怨。并且同时他也是我的导师,启蒙了我对世间万物的认知和对人文艺术的理解。很奇怪的是,他从来不同我讲所谓的科学,他引导我对这个世界的理解也是在当代科学范畴之外。例如说一块石头的生命这个问题。细微地说,石头和其他的物质一样都是由原子组成的,是不同于生物的无机质组成,所以不具备生命这一说法。但科俄斯的理论不但使我相信石头有着自己的思想,甚至它的原子里面还可能隐藏着另外一个浩瀚无垠的宇宙,一个我们从未探索发现到的宇宙。在我小的时候,科俄斯对我总是百依百顺,那时我是很信任他,因为我依赖他。然而在我十四岁的时候我隐隐约约感到了我们之间的隔阂,也感觉到了他身上某种不为人知的秘密沉重地压在肩头,阻挡我和他的距离。所以在另一方面,我也是不信任他的,因为我不再相信他的心里是纯真的没有任何目的。常常我会觉得这样的想法对他或许很不公平,迄今为止他没有做过任何背叛或是利用我的事情,他的目的也成了我自我矛盾的中心。与其说是不信任,不如坦白了讲是我自己害怕,我害怕这个对我无微不至十几年的人会在某一天背叛我、利用我或者他对我的悉心照顾仅仅是为了某一天能达成他自己的目的。我害怕面对这样的事情,总是有隐约的担忧在里面。这导致我一直没能想到一种最正确的方式来面对他,因此一直不肯承认他对我的关怀——如果他是在关怀的话。
依旧矛盾的思绪在我的脑海里飞扬,我躺在床上,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然后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看着科俄斯陪在一个还很小很小的女孩身边,之后场景不断流转,小女孩渐渐地长大成人,最后她转过头来看我的眼睛,我发现那正是我自己的脸。
第二天早晨起床的时候,安娜和我都恢复了往常的样子。她知道我不喜欢黑面包和酸奶的俄罗斯早餐,所以在酒店订了一份英式早点。我看着餐桌上的食物,对这些非正宗的作法有点不满,于是拿起勺子尝了尝所谓的茄汁焗豆,味道的确比家里差远了。然后我的早餐时间就消耗在了培根、蘑菇、黄油、吐司和煎蛋里,安娜倒是很喜欢酸奶配黑面包的滋味,足足吃了两块面包,当然,她是不会忘记香肠的。
用过早点,我和安娜决定步行去救世主大教堂。今天不是做礼拜的日子,游客大抵会多过东正教徒,我揣摩不到科俄斯的用意,若非与天主教相关,何必非要让我们到大教堂。莫斯科的上午倒显得风平浪静,在白雪覆盖了整座城市的基底之上,来往的人群也因为愈见寒冷的空气而变得步伐缓慢,也许这种感觉是来自这个季节相对臃肿的服装,不过一个城市根源的气息,是与生俱来的特质在历史的洪流下冲刷堆积而成。没走多久我们就到达了目的地,教堂的外观是白色的,带着金色的穹窿顶,这种拜占庭风格的建筑总是会给我一种宁静的感觉。教堂的外壁上有铜色的圣徒雕像,整体就像许多落座于俄罗斯的修道院一样,方正的结构透露出严谨的气质。它的确是不负能够容纳一万人做礼拜的宏伟盛名,伫立于前,我能够深刻感觉到自己作为茫茫人海中的个体是多么地小。由于早晨起得不太早,所以现在差不多快有十点了。雪地里总归清冷,再加上今日太阳并未放晴,莫斯科近几天的雨雪天气使得并未猛烈的风也拥有凛冽的意味,打在脸上有刺痛的感觉。我让安娜去附近的咖啡厅等我,便独身进入了教堂。
正如它的介绍,教堂内部的确非常华丽。我站在圣堂最末端,值得注意的是这里没有一张靠背长凳。原因是教堂里的教父认为在进行着神圣的仪式时坐着是失礼的,而且空地更有利于更多信徒们做象征性的东正教礼拜的鞠躬和叩拜动作。堂内有一张被称为圣像屏风的带有通道的圣像屏帏与圣坛隔离开来。圣所的围墙上都装饰有圣像和壁画,很多墙壁的前面都挂有点着了的灯。我按照科俄斯的话向教堂最东端的圣坛走去,奇怪的是一路没有遇到任何神职人员,美耀的走廊在精密的气氛中变成了亢长的审判之路,独自迈步圣坛,好比在神圣的洗礼中接受了罪恶的宣判,此时整个世界浸染了黑暗,唯独此处光芒万丈。我仿佛看到有一个白色的影子伫立于圣坛边上,越是走进,那个身影就愈发清晰如俄罗斯晶莹的雪花,那必定是整个俄罗斯最纯净的冰雪,傲然孑立于无限的白色中心,与它们融为一体却又格格不入。
我想那个少年必定听到了我的脚步声,但是他并没有转身的意思。尔后我在走廊尽头停驻,犹疑着该不该再向前走,犹疑着他是不是科俄斯要我的来的目的。在我开口之前,少年轻柔地转过身,浅金色的头发在阴冷暗潮的空气中委婉流动。我看到了他的脸,皮肤也是雪一般清透的白色。他用灰色的瞳仁在我面颊上聚焦,似乎是记下了,才缓缓开口用带着俄罗斯腔调的英文问:“是那个人……让你来的么?”
“那个人?”我露出了疑惑的表情,而他听到这三字之后脸上明显闪过失望的神色。
他失落地笑了笑:“或许是我错了。”
我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刚好十点十分十秒,就像科俄斯说的那样,那一刻,在圣坛边,你将知道你需要找的是什么。
“是他让我来的。”我说,“不过他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
面前穿着白色衣服的少年像我投来不置信的目光,他并没回答我的问题,反而问道:“那么,你有走失的亲人吗?我是说,突然不见了,或者是失踪。”
突然消失的亲人?除了瑟卡莫名其妙地离开之外,只有科俄斯走掉了,不过他可不是毫无音讯,并且,他们都不是我的亲人。难道……
“没有。”我对他说。然后,少年的不置信越发有变成不确定的趋势,他开始焦急,这样的情绪倒使他的脸颊颇显红润。
“真的没有?”他皱起眉头,语气也变得急促,“怎么会没有?他明明说是一样的人,在这个时间还会有谁?”像是喃喃自语着,心情很糟糕的样子。
“我不知道算不算,”我对他说,“但是我的未婚夫的确失踪了,事情发生地很突然,就像消失一样,谁都没有他的消息。”我的话刚落音,他的眼里立刻放出光芒,他兴奋地喊着:“真的是你!真的是你!我要找的人就是你!”随后很快地镇定下来,对我说:“我的哥哥也是这样,突然消失,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那么,”我的嘴角爬上了一丝苦笑,“你是为了找你的哥哥而来的?”
少年想都没想便对我点头。一时间我的心里有种酸楚开始蔓延,这种酸得让人想要恶心的感觉渐渐堆积成模糊不清的字眼,欺骗。但是我还是忍着一切不痛快,问:“可以知道你的名字么?”
“伊凡阿列克谢耶维奇罗曼诺夫。”少年礼貌地回答,微微颌首的动作十分雅致。我的脑海中没有任何关于这个名字的记忆,说明瑟卡并未与之有关连,为了确保万一,我还是追问了一句:“你有认识叫做阿达密斯的人吗?”
“没有。”伊凡回答,“不像是俄罗斯的姓氏。”
“嗯,不是俄罗斯的人。”我喃喃自语道,带着失望转身向来时的走廊离去。走了几步,伊凡便追上来,急切地问:“你要去哪里?”
我没心情回答他,我也不知道我该去哪。难道我费了诸多心思跑来俄罗斯就是为了找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吗?明明知道我是为了要找到瑟卡,还让我来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遇到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人。这叫哪门子的线索?家里有人走掉的多了去了,随便找一个丢了哥哥的男孩来糊弄我,这算什么?说什么瑟卡告诉过他要离开,所以让我务必相信他。现在想来自己真的是很幼稚,瑟卡有什么话不对我说,不对公爵夫妇说,而去对他说?我心里又急又气,完全没心思理会在我身边不断说着什么的伊凡,眼泪在我的眼眶里打转,但我拼命忍住不让它们掉落出来。我怎么不知道我需要找什么?我要找的是瑟卡阿达密斯,不是伊凡阿列克谢耶维奇罗曼诺夫!
“我叫你停下!”伊凡突然拉住我,恼怒地吼道,“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讲话?”
“没听!”我想也不想地对他吼,“你讲什么关我什么事情!”看我情绪激动的样子,伊凡似乎愣了愣,努力平和自己的心态,保持友好的口吻对我说:“那个人说你是我的同伴,如果跟你一起,我会见到我的哥哥。”
“你的哥哥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讽刺地说,“我是来找我的未婚夫的,而不是一个连他名字都不知道的毫不相干的人。还有,请你放开我。”
“那我问你,”伊凡放开了我,“你为什么来这个教堂?”
“因为他说在这里我可以找到需要找的。”我回答,“可是你是谁呢,你谁都不是,我找你来做什么!”
“你还不是来了么?”伊凡不客气地说,“当初选择了相信他,现在气急败坏地抱怨事情不像你所期望的在发展有什么用。”
“谁相信他!”我极不友好地冲他吼。
“我就相信他。”伊凡一脸认真,“他知道我哥哥的名字,知道我周遭的一切。最重要的是,他知道怎么找到我哥哥,我只能相信他。”
“那是你,不是我。”
“如果连最后一根稻草都不肯抓住,你连祈祷奇迹发生的机会都没有了。”伊凡说,“不然呢,不然你有什么办法找到你的未婚夫,如果不是只剩这一条路可走,你会走上来么?”
“总之跟你没关系!”
说罢再也不理会他,径自向教堂正门跑去。
跑出教堂之后,凛冽的风儿刮过我的头发,稍微化解了我心中的急躁。于是我放慢脚步,心情渐渐平和下来。我当初不就是抱着权当一试的心情来的吗,怎么这种心境就突然变化了?我摇了摇头,努力理清自己的思绪。对,我是来试一试的,不是来被科俄斯骗着玩的!找这么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来做我的同伴究竟是什么意思。如果他什么都不知道我找他又什么用?不过还是像无头苍蝇一样瞎转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还有,让他来的人真的是科俄斯吗?会不会这只是一个巧合?但是,十点十分十秒,又一秒不差呀。我还在思想斗争要不要返回去问个一清二楚,就已经来到了安娜等待的咖啡厅门口。推开门,一眼就找到了安娜所在的位置。于是我走过去坐下,奇怪的是,我发现安娜的脸色似乎不太好,跟我一样,充满焦虑。
“小姐。”没待我开口,安娜有些沉重地说,“我们被发现了。”
“什么?”我一愣,没有反应过来。不过,很快地,我听见了吧台嵌壁的液晶电视里面的新闻播报:
“英国皇室成员,著名慈善实业家莫内瓦公爵的次子瑟卡阿达密斯勋爵与曾经的商业大亨阿兹涅维诺议员的独女伊芙维诺小姐的订婚典礼莫名取消。据悉莫内瓦公爵在目前皇室成员中最受女王青睐,与维诺家族一向交往密切。因此订婚备受皇室和政治圈的关注,面对这种突发状况,皇室与维诺家族都没有进行正面解释。回顾以往,瑟卡阿达密斯勋爵与伊芙维诺小姐一直不避讳媒体询问,并已公开恋人关系多年,一直是英国上流社会的一段佳话。然而对于此次取消订婚的行为,不由得引起公众热议。关于取消的原因也是众说纷纭。另外,鉴于阿兹涅维诺议员的政治地位影响,目前英国上流社会呈现出一种动荡不安的局面。据今日上午八时得到的最新消息,阿兹涅维诺议员已经入住莫斯科,入境原因尚且不明,相关人士猜测,在婚礼取消的背后,必定大有文章。”
我立马站起身,向吧台的屏幕看去,我和瑟卡的合影无比清晰地出现在眼前,更糟糕的是,四周已经有人将疑惑的目光移到我身上,我想叫起安娜离开,却有人抢先走到我面前开了口:“你是……伊芙维诺?”我眉头一皱,还没回答,安娜就立刻站起身,拉着我往门外走,周围的人在听到方才那句询问之后禁不住好奇,全部向这里望来。我意识到情况不妙,加快了脚步,哪知身后的人却不依不饶,一边追着一边不停地问:“维诺小姐!我是莫斯科晨报的记者,请您接受我的采访!”我和安娜拼命地向前跑,后面的人还是不停地追着,甚至打电话向报社汇报请求支援。我很快发现自己在一年前演的电影配角给现在带来了多么大的灾难,身后追着的人越来越多,眼看着就快要被他们拦住,街角伸出了一只手将我拉进了一家古董店,沿着后门的小道在不知名的大街小巷里穿梭了一阵,终于彻底甩掉了身后的人群,也正因如此,我和安娜走散了。手的主人停下脚步,转身面对我时,我惊讶地叫出声:“伊凡阿列克谢耶维奇罗曼诺夫!”
伊凡轻松地笑笑:“看不出来你记性这么好,外国人总说俄罗斯人的名字很难记。”
“那个……”我有点尴尬,“谢谢你。”
“没什么。”伊凡似乎不以为意,“只是没想到你还这么抢手,伊芙维诺小姐。”话锋一转,他随即又说:“听说你父亲也到了莫斯科,你现在是要何去何从呢?”
“我……”
“果然是偷偷跑出来的。”
我瞪了他一眼,没理他。
“跟我走吧。”伊凡好笑地看着我,“反正你也无处可去。”
“凭什么?”我很不友好地问。
“就凭这个。”伊凡微微一笑,对我将右手摊开。掌心里那个金色的东西,依旧如往常一样,闪烁着黯淡的流光。
“怎么会在你这里!”我惊呼,“谁给你的?”
“还会有谁?”伊凡的脸上露出一种捉弄的意味,“很不巧呀维诺小姐,你刚一走,你的管家便来见了我。”
“科俄斯来找你了?”我不置信地看他,“救世主大教堂的圣坛?”
伊凡点头,继续说:“他刚才是说他叫科俄斯。并且他说,他一直在旁边看着我们,因为不放心你。”
“什么意思?”很显然,我又生气了,既然在这里,为什么不出来见我,科俄斯到底想玩什么!
伊凡看着我吹胡子瞪眼睛的样子,忍住笑:“他说呀,你老是喜欢怀疑他的诚意,所以必须确保你的信念。不出来见你是因为这时候你见到他心情又会不好,所以只好让我代为说明。然后把这个给我,以免你不相信我。你的管家真是了解你。个性多疑,脾气难以捉摸。”
“他还说,他要对你说的话,写在了一封信里。”
“要不要去拿这封信就看你了。”
“如果愿意,就跟着我走吧。”
十分钟后,我和伊凡走在通往郊区的路上,这片区域人烟稀少,马路两边有屹立不倒的常青树伫着,不过都被盖上了一层厚厚的雪衣。如果是在春天,应该能够充分欣赏这座森林城市的全貌,幼时曾听过一首不知名的歌曲,讲一位出征战士心爱的姑娘,在白桦林等待爱人回家,所以一直想在俄罗斯看看葱郁的白桦林,可是依依断续落下的雪花没有给我惋惜季节的时间,很快我们就走出了最后一个沉睡的街心花园,来到伏尔加河边上。我远远向河面望去,依稀能看出上面结了一层薄冰。
我一路都没说话,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似的。
原来科俄斯什么都知道,他只是,只是从来都不曾表达。他知道我想要相信他却又退却的心情,他知道我总是把自己置于一种很纠结的境地,但他也不告诉我。到底是什么秘密,让他这么沉着地背在肩上,宁可让人一直这么误会也不肯澄清。
“我给你讲讲我的故事吧。”伊凡突然开口打破沉默,也不管我应没应声,对着伏尔加河的身影就自顾自地说起来,“你知道吗?在我父亲还很小的时候,我们的家族就已经开始衰败了。父亲年轻的时候还好,靠着剩下的家产勉强能维持身份和面子,当祖父去世之后一切就开始变了。那时我太小所以不记得,听哥哥说,祖父的去世被卷进了一场党政纠纷中,名下的财产全部充公。父亲因为不能接受现实而开始赌博,全是母亲在维持整个家庭。”
“为什么给我讲这个?”我问。
“听我说完吧。”伊凡回答,我也不忍再打断他,便任他继续说下去,“母亲家也是有身份的人,父亲破产之后,外公曾几次劝她离婚,可她执意不肯,后来外祖父家就和她断绝了关系,就只有外祖母看不下去,在郊区留给我们一栋房子,并时不时地来看望我们。后来,连母亲也觉得父亲无可救药了,便同他离婚独自带着我和哥哥生活。哥哥像十一月的雪一样给人一种寒冷通体却不可侵犯的感觉。他没上大学就辍学了,独自经营了一家古董店,也就是刚才我拉你逃跑的那家店,父亲生前欠下的债务,全部都由哥哥在偿还。”
“你父亲……过世了?”我听着他的话,心也沉静了下来。
“嗯。”伊凡背对着我轻声说,“有时候我真的很讨厌他,活着没让一家人有好日子过,死后却还要大家为他操劳。哥哥是个很优秀的人,如果不是因为父亲的债务,他本来应该有个很好的未来。还有母亲也是,用一辈子去纠正出嫁时犯下的错误。”
“如果不是这样,世界上也不会有你的存在。”我垂下眼睛,看着地上的雪,“有的时候命运似乎设定好了我们降生的轨迹,从最初就带给我们苦难来承受,可正是因为这样的磨砺,人也会变得越坚强不是么?”
“命运也是不公平的。”
“对,我承认。”我说,“的确,有的人一生下来就在享福,有的人生下来却在受苦。有的人带着万串荣光出世,有的人却生来什么都不是。可这仅仅是出生而已,出生不能决定一个人的一生,不能决定一个人的一切。”
“那些带着光环出生的人,迈起步子来总归会轻松一些。很简单,你伸手想要的东西,会有人帮你送到。但我想要的东西,不仅没有人帮我递,说不定还有人从中设法阻拦我去拿到它。”伊凡的口气中带着无奈,“社会就是这么恃强凌弱地不公平,其实我也恨我自己,我没办法做些什么来减轻母亲和哥哥肩上的重担。从小到大,他们都护着我,把最好的给我。特别是哥哥,把一切都扛下,也不告诉我。小时候我很淘气,也不了解家里的情况。每次遇到那些很讨厌的小孩子,他们总喜欢嘲笑我,说我家庭不完整很没教养之类的,当时不明所以,气急了就冲上去和他们打架,有一次打伤了一个小孩,三处骨折,我自己跑掉了,也没当回事。后来有几天哥哥脸上带伤的回来,我觉得很奇怪,问他他只说是摔倒了。长大之后才知道,我打伤的那个孩子家里挺有背景的,是哥哥跑去给人打苦工还债才勉强将事情平息下来。这一路长大,我欠了哥哥太多无法还清。所以我常常会觉得命运不公,但从不来是不替自己,如果我们能降生在一个好一点的家庭,或者我是哥哥他是弟弟,让我来保护他,我讨厌看着他那么辛苦的样子自己却无能为力。”
“我想,你哥哥应该很爱你,所以才那么拼了命地保护你。”我静静地说。我没有经历过伊凡所经历的,但他的确有个很好的哥哥,把自己无言的爱化作整个世界在保护他成长。
“命运的不公平中也在细微之处透漏着它的公平不是么,我的成长没有逆境,但你拥有的我却不曾有。你的生命里,因为逆境而拥有了这一份爱,你应当珍惜,用最大的努力来守护才是,并非消极地抱怨着这些不公正。”我接着说,“说句老实话,我的成长是冰冷的,周围的人尽管照料着我,却从没有人像阳光一样温暖过我。我最大的幸运就是遇见了我的未婚夫,他给我笼罩阴色的天空带来了温暖,但我丢失的东西已经太多而不能填补了。我宁愿一切荣华富贵来换取如你哥哥的这一份温柔。我问你,用整个世界的财富来交换你的哥哥,你愿意么?”
“不愿意。”伊凡没有转身,语气却骤然坚定。
“那么……”我对着天空微微一笑,“这便足够了。”
接下来的时间,我和伊凡没再说什么,他在前面一直领着我走,似乎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中。听过他的话之后,我的心里莫名地有种想流泪的冲动。奇怪的是,飘雪的天空也突然明净了,甚至还透漏出些许光辉。不知走了多久,我们才停在郊区一栋别墅面前。这是的伊凡已经回过神来了,好像把之前的话语都消化殆尽,用一副宁静的面容看着我。
“进来吧。”伊凡打开门侧身对我说。
别墅看起来有些年岁,陈设略显老旧,不过屋子还是被打扫地干干净净的。
“你的信。”伊凡从壁炉上拿下一个精致的信封递给我,我接过来,封面上有科俄斯锋利的笔迹:予EV。
“我知道你不肯完全相信我,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必须让你到这里找到伊凡阿列克谢耶维奇罗曼诺夫,他的哥哥希比利亚阿列克谢耶维奇罗曼诺夫的失踪跟瑟卡阿达密斯勋爵的失踪有很大程度上的联系。我将怀表给了伊凡阿列克谢耶维奇诺曼诺夫,是为了提醒你,他是可以信任的同伴。你一直觉得我怀揣着着某种不为人知的秘密,而我也绝口不提,仅仅因为没到时间。现在我可以告诉,伊芙,我的确背负着某种沉重的使命,但这也是你的使命,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待在你身边十七年的原因。请跟着我的指示走下去,你终究会明白一切因由。还记得那句话吗?‘命运之轮已经开始转动’,你的命运,他们的命运,都被潜藏在你们身后的未知开启。所以,相信我,答案包裹的盛宴,你将亲手揭晓。”
落款是干净利落的一个字母,C。
读完信,我怀着满心释然。他能这么说我真的很高兴。十七年来,他对这个问题一直闭口不谈,今天终于告诉了我,即使没有说明白,也让我懂得了他是值得信赖的一个人——多年来,我不肯承认的是,他是对我很重要的一个人。兴许旁人理解不了我这样微妙的心里变化。但我会因为他的言行生气,会在意他的做法和态度,我和他之间,明明想互相走近,但是我修筑了一座城墙将他拦在外面,他也不多言语静静站在那里不再前进。现在他开了口,让这座城墙消泯,我便能清楚地看见他眉眼里所怀带的寓意。原来,这么多年,我需要的,仅仅也是一句‘请相信我’而已,我一直告诉自己他有目的,只是因为接受不了他这一点不坦诚,所以不愿意承认他是我在意的人而已。原来,任何人的心情,只要说出口来澄清,才会让一直明白的人放下所有戒备,甘心全部接受。
不过,还真是科俄斯的作风啊,依旧这么爱面子,不肯当面对我说,非要用一封信来打动人。
看我放下信纸,伊凡拿出暗金色的怀表对我说:“好了,现在你看完了信,我可以证明我说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么这只表也该物归原主了。”
“不。”我摇摇头,“既然科俄斯将它给了你,便是你的。”
伊凡看了看我,准备再说什么,却被我打断:“这样,我们便是同伴了。”
他突然就笑了。
原来,绽放在雪海之上的笑容,丝毫不比在阳光下盛开的面容逊色
也是因为,十七年淡漠的关心,在一瞬间化作了温柔的关怀。冰冷的泉水暖成一股溪流,潺潺在我心间淌过。
原来,我的成长,并不是想象中那么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