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歌夜弦》零陵草

5、霜降【五】

　　【五】

　　邯郸。郊外。溪水淙淙，不远处即是瀑布，水哗哗声叮咚入耳。

　　一匹白马在很悠闲地走来走去，时不时低下头来吃草。在它身侧，一青衣少女抚着马身，似乎在低低说着什么，忽而转首，喊了几句，林子里便走出一名十四五岁左右的少女，面若皎月，眉眼弯弯，举止娴静，气态优雅，身着月白色的裙裳，无甚首饰，倒是腰间按礼悬了一串瑶环，乌鬓间束了几点珍珠。

　　她微微含笑，朝青衣少女走去，打笑了几句。便提裙朝小溪走去，俯身凝视了水面一会儿，又轻轻一笑，欢快地跪坐在青石上理妆，长发的尾梢垂在水里，她掬起一捧水来，那水仿佛也为她的容颜所震撼，只是一滴一滴地从她指缝间缠绵漏出，她忽而玩心大起，将脸蛋直接伏于水面，用手击打出大小不一的水花，水珠四溅，随着少女的笑意，恰若珠玉相鸣。

　　任宽觉得他们在对岸偷窥是不正当的行为，尤其是对坚守侠客道义的他来说。可旁边的这家伙，昨日还骂得喋喋不休，现在垂着涎子做什么。“呀呀，齐国不愧是大国，连逃出来的公主都是仪态万千，早先听母亲讲过，天下美人，宋子齐姜。”

　　姬忽却在一旁凝眉沉思：“我总觉得，这很蹊跷。”“公子别想了。现在该想想如何请君入瓮才是。”“就怕入瓮的是我们自己。”

　　此时那青衣少女高声呼唤，引得三人于林间纷纷探头看来，以为被发现了，却见那白衣少女蹑足提裙，一步一步迈向溪间突起的鹅卵石，朝瀑布深处走去。任宽正想开启英雄救美程序，却被姬忽抬手阻止。也只好静心看那少女还要做出什么惊悚的举动，那少女仿佛知晓他们所想，突然在瀑布前不远处止步，亭亭而立于溪水之上，溅开的水珠打湿了她的裙摆，而她目光凝向处，却是一大簇不知名的小白花生机勃勃。

　　姬忽见状不禁微笑，从林间现身，也朝瀑布处走去，少女似乎心有感应，堪堪掉转头过来，见一白衣少年缓步宽袖，嘴角噙笑，风采出众。

　　少年微微作揖，少女加压双手回礼，随即少年便探身至了瀑布飞流处，折下一束小白花，递于少女。

　　少女分外欣喜，却又露出一点忧愁，姬忽见此不禁心头一紧：“怎么？难道是忽的花折得不好？”少女眼波流转，笑意盎然，眉眼盈盈。“不，郎君的花折得令人心喜，只是妾一路走来，颇为艰难，不仅为郎君的一束花，还是为了－－”顺着她纤手所指，姬忽便望见有枝节盘错的树，许多枝干斜逸而出，挡在瀑布前端，而最粗壮的一根，正横在白花上空。

　　枝叶正浓，不易察觉的是一只鸟巢，巢的边缘有几片黄白的羽毛，而离鸟巢不远，一只雏鸟正在啾啾分明地呻吟，看来刚出生不久。姬忽此时莫名回头，回顾了少女一眼，她却在临水照花，仔细地插入鬓发间，一时叫人凝了心神专一去看她。许是他想多了吧，他将雏鸟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搁在鸟巢中心。

　　再回头的时候她已骑着白马踏碎清溪，那青衣少女也不知何时过了岸，想必是特地牵了马给她。她未等他走近，便言笑晏晏，伏身侧脸：“郎君瞧瞧如何？”虽是问句，却不等他回答便勒马嗒嗒过了水，随动作收回的湿发连同马蹄下的水花一同抛开细小的水珠洒在他衣袍上。

　　慎宥见了，气乎乎地喊了句：“公主留步，我家公子奉齐侯之命护送您回去。”文姜闻言，勾唇一笑，被水花打湿的鬓角乌黑发亮地贴在耳侧，透出不一样的娇媚，说出的话也高傲十分：“若是如此，我又怎会离家出走，更别提肯让你家公子找到我了。”慎宥又气又恼，只好冲着旁边驾着马车的任宽发脾气：“死鱼皮，赶个车赶这么久！没看见自家公子被人指使采花又捉鸟的呀？”

　　“死鱼皮”很好脾气地抿着唇不说话，只是从怀中递出了那卷锦帛给慎宥。慎宥看清楚之后，脸色由红转绿又转白，再抬头时候，文姜很优雅地下了马，踩了脚踏进了马车，放下竹帘子的瞬间，朝慎宥笑得轻蔑。

　　由东向西的路程像是在追赶太阳，远古的晨光张开五指，把无数的黑夜尽情吞噬。周遭的山峦熹微，山路回环不断，云雾氤氲缭绕，直直望去，如同美人的面纱千里随行。

　　慎宥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口里哼个不停，似是有发不尽的牢骚。连任宽都有些耐不住了，自从马车里坐了那对主仆后，行程走得极慢，明明可以走直线的地方，却偏要求向邻近的国家借道，遇上稍微热情一点的风土，便顺当当地留宿，美名其曰：怡情养身。还日日拉着公子去逛大街，选脂粉，真真是把大郑国祖孙三代的脸丢个精光。想到这里，任宽瞧了瞧后头骑着高头白马的公子，正与探头出来的文姜聊得笑意纵横。

　　他不免有些唇角发僵，若是旁人不知眼下他们走的这条羊肠栈道是由那位冥思苦想了几天后挑选的，当真会以为公子即使骑得颠簸也要博美人一笑了。应当是蛇蝎，如此想着他扬手又抽了一下马鞭，顺带也把慎宥背后一条虎视眈眈的小蛇卷下马车。然而正主盯着天边星火念念有词，尚未察觉到这一变动。

　　这厢文姜已心满意足地过了把嘴瘾，十分惬意地躺在马车里闭目休憩。旁边的知淮帮忙按着腿，她向来成熟稳重，计虑慎足，一路来也不多与文姜之外的人说话，只是随行其侧，尽仆本分。这时候，她忽然想起很久之前她们看过的壁画，少年作揖欲要俯身下跪请命之状。

　　“公主不打算下个驿站歇息一下？”文姜眯着眼，眼角眉梢说不尽的缱绻宿意，却又慵懒高贵，清高不凡。“哪能呢，我早算上了，这山路走得偏，不转过几座大山碰着户农家就不错的。”“难不成公主想夜宿荒野？”她已是睡眼朦胧，咂吧了下就席躺下，扯了件衣袍胡乱盖上，“夜宿就夜宿吧，想我给你把齐国宫殿变过来做葫芦挂腰带上吗？”

　　知淮顺着视线看去，文姜鬓发散乱，路途崎岖，马车行得也是十分吃力，才露显出极不安稳的神色，她微微叹气，膝行过去重新为她盖上那件公子忽的外衣，“既是如此，公主又何苦折腾自个儿呢。”

　　“嘘－－”本来应当睡熟的文姜却又在话音将落处直起身子，倒把知淮吓了一大跳。只见她扶起云堆藻砌的鬓鬟，努力睁大杏眼，严肃地做口型：“小些点，莫被他们听着了。前功尽弃你我甘心得了吗？”说罢直直倒下，像梦游人般。

　　郑国。新郑。

　　姬忽发现自己到现在还没有了解文姜是个什么人，在她光明磊落地上了轩车后，端正坐姿仪态万千地在他身旁时，在咕咕的车辘声里，他还是想不到她是如何写信给祭足投诉郑国世子接待礼仪不正规，也想不到她是如何觉得自己作为齐公主就得让新郑官员奔走相告百姓“文姜来了”，更让他想不到的是，一进国都城门，那些平日里对政事全然不理睬的新郑百姓，惊人地整齐聚集在大道两侧，翘首望来，踮足并肩，交袂磨拳。

　　一待城门沉重的声音响起，侍卫的刀剑声也随之响起，但这丝毫阻挡不了新郑热情满怀的人民，高呼的不是“为咱们受苦受累的太子终于回来了”而是“文姜文姜，天下无双”等多类扶额口号。

　　轩车行得很慢，为了让百姓瞻仰到齐国公主的芳姿，只设了香帐在左右后侧，牵头驷马牡牡，清一色的白马，不断有人大声交谈，说的尽是些齐姜如何美貌之类。

　　姬忽微微转头看向焦点，焦点微笑颔首示意着众人。即便他承认，可其他人，你们如何看得见她真容？明明前面还设了一屏风的说。

　　仿佛知晓他所想，一只纤纤素手指了指，他亦含笑相对，文姜努了努嘴，做了个屏风的口型，他苦笑之极，果然，一移开屏风，漫天的瓜果绢帕就被抛了过来，抛完了没得抛就捡到什么抛什么，他亦笑以相向，空作个护花大使，白遭了一身郑风洗礼。

　　身后之人待他回转时早已收敛了得意的笑，替换上一副你们的文姜的确高雅美丽的自得表情。姬忽倒是笑意十分，满满不减，做足了一个翩翩佳公子。坐定后没想到驾车的人被一块玉佩砸上了头，有些恍惚突然下玉雨的情况，急急勒住了马，以致车突然向前倾去，车上人有些不稳，险些失足滑下，被旁侧的人扶住身。

　　她慌乱中堪堪对上他的眼，一边是星辰璀璨，另一边是水光涟漪，不自觉扯了扯唇角，低低开合，道了句谢，又怕没听清，正想再说一遍。

　　彼时周遭的声音忽然都静止，喧嚣的初春在郑国并不寒冷，因了人气的故沾染了更多的暖。此时一道悠悠的声音响起，唱的似乎是郑国当地的民谣，琅琅动人般好听，随即是更多的人来应和而起，曲调宛转，视线齐齐投向缓行的马车。

　　文姜有些好奇，无奈齐郑两国相距太远，方言哪里会通。她将目光投向了姬翻译，姬翻译目光闪烁，字词含糊：“公主祖上不是吕大公么？”她表示气绝，“世子是希望本公主皇祖考的皇祖考此时从地里蹦哒出来么？”

　　见姬忽依旧沉默不语，她暗暗拿手肘撞了撞，更加不乐意：“我听不出来听不出来。”话音到最后已隐隐有娇语莺啼的味道，这是姬忽不曾想过的。

　　“你果真想听？”“嗯嗯，你能唱给我听吗？唱得不好我也绝对有足够素养听完。”姬忽得令，清了嗓，准备亮歌喉，文姜立马神知鬼觉地平移身躯挨近姬忽，弄得他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

　　声音低沉醇厚，见不得多有穿透力，可却清清楚楚地只在她一人耳边响起，教人心里全空落落的，惟独剩下那声音，缭绕回转在额发，眼角，唇侧，脖颈，惹了一路芬芳。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车，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有一个姑娘坐在我身侧呀，姿容光华像那盛开的舜华花。身姿矫健美丽好似要成凤凰啦，恍惚闻见她腰间的玉佩相碰互成韵雅。这位从远道而来的美丽姑娘原来是姜姓的女儿哪，风貌美好又优雅，哎呀呀，可否冒昧请求您永久停留在我辽阔的家啊。

　　缠绵的调子悠悠转转，像自在的鸟雀徘徊留之，湛蓝的天空下孤独又辽远。盛装严妆的文姜被喊到下车时仍是恍恍的，姬忽察觉到了只是浅浅一笑，谦逊有礼，拂过众人，伸出左手，含笑递去。文姜很不争气地愣住了，最后还是姬忽主动拉了她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