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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霜降【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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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祭足在世子一抵达王宫的时候就派人候着了,姬忽吩咐了一干侍婢前去服侍文姜,在看到文姜依旧木木地转身踏上小径后,他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了。
祭足是国中的一把手,不止受到太子的敬重,国君也与他商量要事。他此时面容沉沉,负手踱步,姬忽也重新将脸埋进阴影里,沉默不已。片刻,“什么时候的事情,为何不通告我过?”“先前世子在王城的时候,距今也就数十来天。”
见少年依旧闷闷,祭足也表示愤懑:“我也实在没有弄清国君是怎么想的,其实早在陈国使者来之前,齐侯就派了使节来聘,也暗地表示了一番以姻巩固两国关系的意思,国君举棋不定,直到陈国来人,立刻就拍了板,我苦口婆心地劝谏也不理睬,这才让齐使吃了闭门羹回去了。齐侯虽然嘴上没说,可我瞧着这文姜公主出走全都倚仗我们处理,丝毫不管事,不知道的以为文姜该是郑国公主呢。本来嘛,两国联姻就是要寻求大的政治利益,你瞧瞧,这不明摆的吗?唉呀呀,真是--”
好像一切事情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释,可谁会甘心,曾经以为那么美好的过去,都不过是镜中花,水底月。
姬忽望了望窗外早已暗下来的天空,低了嗓音,“齐国虽大,近来势力也有所衰减,且路途长远,远水难救近火,陈国在宋国南边,宋国若是四处受敌,必不敢再冒进长葛等地,卫我边境。父王从不会做没有用处的事。”祭足听着十分有理,直到姬忽步出屋去,他才忽然想起今日的万人空巷:“诶,那要是论齐姜和陈妫的相貌,顶顶不是一个档次!”远处的人仿若未闻。
月光如水般温柔泻洒,姬忽坐在屋顶上,眺望着远山重叠,灯火几许。不知怎地,他心里竟生出从来未有的怅惘悲伤,忽然眼前一黑,所有的未来都被遮挡住了,“猜猜我?”即使知道身后的姑娘是文姜,他还是浮上一层笑容。“我若是猜出来了,你必然会嗔我无聊;我若是猜不准,你则会笑我无趣。”
“嘿嘿,世子如此了解女子作风么?可惜齐国的女子都生性剽悍,学不来周郑的这一套。知淮,收手,让他看我个清楚。”眼前忽然晃入一张俏脸,动静相宜,笑意嚣张。
他仍是如玉君子,执手叩礼,教人心暖:“原来如此,忽在此谢公主指点了。”文姜就坐在他身边,瞧见了他手里的陶埙,便邀他奏一曲郑风。
埙声游走于夜色中,平添的不是美景是寂寥,醉人的不是酒香是心意。她似乎没大用心去听曲子里装了些什么情绪,自顾自地发问:“你那只漆盒现在还带着吗?”他停了下来,从旁边的物杂里翻出它。少女探手取过,不征求主人同意就打开了来,小小盒子里什么种类的瓦当都有,龙,凤,鱼,饕餮,鹿,鸟,山,卷云纹应有尽有,她微微一笑,像是看到了小孩子什么好玩却又毫无价值的珍宝。姬忽有些紧张,生怕从那张锦绣小口吐出什么扎人的话来。“还有么?”“放不下的在宫外的府内。”
她示意远处的知淮过来,将包袱里的一样东西拿了出来。幽暗的夜里,那物件竟不可思议地散发出柔和的光芒,凑近一瞧,原来是数十颗点缀成图案的夜明珠镶嵌在一只檀木匣子上。文姜将匣子打开,光亮更加刺眼,待适应后,姬忽惊奇地发现,这匣子里装的都是他们这些天途经国家的瓦当。
他将目光沉沉地投向文姜,文姜被盯得有些不自在,捋了捋头发才吞吐道:“实不相瞒,这些天是我故意在捉弄你,你应该看得出来的。”本以为他会拂袖而去,却不想他依然风度不变,笑意和煦。见他如此,她便长吁一口气,直起身来:“甚好。本公主以为世子是个心眼小目光浅的,这些日子以来我也发现世子品行高尚,待人谦和有礼度。是我的不是了,道歉--”
说罢双手合拢作揖,姬忽也急忙起身回礼,表示不敢一受。文姜也没太在意这些虚的,随意道:“如此,文姜明日也能走得踏实,告辞不送。”
“公主明日便启程返齐?”姬忽显得极为惊讶。文姜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对呀,我和父王说好了的。明日快马加鞭,三日后出郑国边境入卫国,在卫国王宫逗留两日陪我姊姊,再花三日走到阿城,之后便是历下,再就是临淄了。”
姬忽闻言怅然许久,忽而神色凝重:“忽忧心公主行途有变,愿为公主执鞭送过齐境。忽即刻便吩咐慎宥他们收拾行装。”知淮吓了一跳,连忙沉声唤道:“世子不必。奴婢会武功,自保之余尚可护主,且这一路比之前短极,卫齐驿站都已收到通告过了,只劳世子为我们颁道文书就成。”姬忽见文姜又木木地愣着,只好咳嗽一声表示同意。
尽管如此,郑国世子忽还是恪守职责地送至边境。看着远处衣袂飘扬的二人,慎宥忍不住开启吐槽功能:“我看世子这哪里是在送公主,分明是在送情人。”任宽一听,这话不对劲,剜了他一眼。慎宥仿若习惯了般,停不下来:“本来嘛,我觉得这两人才登对儿,可不愿名不见经传的陈国女子做我的主母!”任宽表示慎宥惟一的闪光点和缺点就在他嘴上:爱说实话。
大风骤起,吹乱了美丽女郎一袭白纱,她的脸庞被长发遮挡,虽如此,全身上下仍透露出簪缨世家的高傲模样。一侧牵马的青衣婢女脸色犹豫,“选的是陈国妫氏。那时公子尚未归国,似乎郑伯怕公子反对,纳采诸事宜已安妥完毕,竟只待公子择日去陈迎亲了。”说罢紧张地看了一眼那白衣女子。
白衣女子拂过脸庞的发丝,并指挽过耳后,发髻上的莹白珍珠熠熠生彩,衬得她如月宫里走下的仙子,神情迷惘而天真:“知淮,你觉得我美么?”知淮微微一愣,随即认真回答:“天下美人,齐姜最盛。公主更是王室里的佼佼者,这世上,没有哪个男子不为您折腰的。”文姜先是木木地站着,旋即展颜一笑,身手利落翻上马背:“既是如此,我便放心。”驿道长且宽,黄土著风沙。
庄公二十八年,四月甲辰,郑公子忽如陈逆妇妫,辛亥,以妫氏归。甲寅,入于郑。
听闻了世子迎亲回来的消息,郑国的子民依旧不改好热闹的心性,根本用不着官府颁布号令,早就一清早占好了位置,等着新妇子的登场。人头攒动,话语窃窃:“人生之事,真是十有八九都想不到,要是四年前这个时候,我还和周围的乡亲打赌,世子夫人只能有一个,那就是齐国文姜公主。喏,我当时还就站在这个茶水摊,一样的位置没半点变动。”“哪能呢,不光是你,恐怕全新郑城的人都这样想。”“啧啧,想当年,公主不愧是齐国风土长出来的人物,那才叫一个风姿当世。”“可不嘛,哟,那时算算,公主也才刚及笄,若是现在,指不定多好看了去,你们说是也不是?”正议论着,听开路的小厮大喊:“世子来啦!乐队备齐!”
于是新郑的人民都纷纷驻足,盼头伸颈,莫不顾望。丝竹之声是随着车队进来的,前面的礼车按祖制先行,后头的一辆就是正式的婚车。依旧是帷幕四垂,春风起漾,姬忽一眼未看身侧娇羞的女子和大路上的臣民,只是直直瞧着头顶的湛蓝如深海泛波的天空。心里叹气,就这样,与自己同食太牢的女子就确定好了,为何,又出现了多年以前满腔的惆怅呢。
陈妫是又欢喜又疑惑的,欢喜的是那么多宗室女子,偏偏是她;疑惑的是,郑国的百姓似乎不大热情。也许是随主人的毛病,各地风俗有异罢。正这么劝慰自己的时候,忽然一阵歌声破空而来,宛转动听的曲调很容易把人带进过去的时空,欣喜又美好遗憾。她听见先是三五起声应和,随即只要是马车赶过的地方,路边的百姓都纷纷开口歌唱。
她如同多年前那个脸庞明媚的少女,启唇问道:“世子,这是什么歌?”见隽秀男子倏然回眸,她受宠若惊,忙垂了首再次询问道:“妾……妾是问歌里唱的什么,妾不大懂,但觉得调子很不错。你能唱给我听么?世……夫君?”等待一会后见还是沉默,她便大胆回视,正撞上他的视线。他突然收回注视,失笑喃喃:“不,不会是她。”她欲探究:“夫君,是什么?”他沉浸在子民一唱三叹的曲调里,仍是口中低语:“错过就是错过,永不会再现了。”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到了宗庙前,郑伯与诸位王公大臣都在等候。姬忽只是失神地下了车,根本忘了身后等他来牵的陈妫--他要同食祭牢的妻子。
按礼宗庙进见是应该等媒人牵线之后夫妻来做的,然而当初匆忙,只得分开来执行。送亲的陈鍼子很是不满:“先婚配而后祭祀宗庙,这哪里符合礼制?哼,这样做是不能生育繁衍子息的。”许是他一语成谶,婚后陈妫一直无子。
转眼便到了两年后。火光四起,狼烟掩幕,风声凄厉,夜野鸦嘶。
不断响起刀剑相架的声音,在乌黑黑的夜空中翻滚,两军交战,必有伤亡。远方的楼车上,探子正在汇报新的战况,一中年男子髭须黑白参差,眼角纵横纹路多舛,却面露威仪,端的是上位者气度,看了手上卷轴一眼后,便递与旁人。原繁草草扫过,面色大惊:“国君,新郑被孔父嘉所围,我们留在国都的兵力不多,一旦被探清虚实,可能就要功亏一篑呀!”
郑伯闭目养神,继续听这个文人身段武人出身的将领唠嗑:“据臣所知,孔父此人做事慎密周全,虽非武将,却很有谋略,宋穆公有疾在身时,曾委其托孤重任,新君即位,多倚仗他去了。咱们不能抛了自个的子民呀国君,国君三思--”郑伯眼仍闭着,缓缓道:“寡人一向夸你厚重,如今一上战场,脑袋怎地就钝了呢?要说派兵,就你一个脑门堵那得了。这正面是祭足写的,你瞧瞧反面,那才是我郑国未来的君王手笔。”
原繁翻了翻,上面书“新郑安好,已征援兵,可守难攻”。忽而闻得鼓声大噪,郑伯猛然睁眼,起身取下弓箭长剑,“儿郎随寡人来。”原繁叹了一口气,也拿起自己的武器,翻身上马,入阵杀敌。
秋七月。新郑。
城内风平浪静,却暗涌潮生。百姓们心里惶恐不安,但只要走到城楼下,看一眼巍然屹立的白色背影,便会获得片刻安宁。
将士们轮番在交值换班,常常一夜未眠。陈妫被侍女扶上了城楼,看着高大的男子一动不动,心里涌起一股难过,又不得不压抑下去。她犹豫片刻,还是说了出来:“既然夫君担忧新郑兵力,何不向妾之家国陈借兵?”姬忽不语,倒是旁边的任宽老实回答:“贵国也很难捱。”的确,陈国北宋南蔡,稍一个动作就可能引起灭国之灾,哪能抽出多余的兵力支援郑国呢。“可是……”夫君岂不是很难做。
姬忽看着远处扎营的宋人,又瞧了瞧头顶湛蓝的天空。他微微一笑,不易察觉的默契:“我已发函至齐国。”陈妫似是知道了什么,点点头,默然不语。
深夜伸手不见五指,又闻见宋营派人叫阵的大嗓门,怕是今晚又不得安宁了。未等姬忽发话,一个将领便夺下一个小兵的弓弩,朝城楼下射去。对方见恫吓无效,骂得更加起劲,丝毫不受警告影响。那将领想一靶正中结果他的命,却被一人大力地握住右手,力劲大得使他动弹不得,他怒气冲冲地反转头来,却被姬忽激动的表情吓了一跳,他似乎声有颤抖:“子云,你听--”
他侧耳听,却没什么入耳的。那白衣男子依旧眼神愣愣地望着远方山峦重叠,似乎下一刻有什么东西要从那里喷薄而出。“不,你认真听。”他脸上的神情固执而坚定。黄子云只好闭眼闭嘴,用心去利用耳朵这个感官。
他听到了。是什么?是云雾在雨天翻卷,是怒涛在黄河里的咆哮,是狂风肆虐起来拔倒大树?不,都不是。这是--
“齐国的援军来了!”这声音立马响彻云霄,传遍了大街小巷,百姓们也不顾好眠,纷纷出门涌至城楼下,想一看究竟。
姬忽依然看着暗沉沉的夜色,待看清那清晰的羽旗上书着大大的齐字时,声音决绝有力:“立即派虎赍一千前去掩护齐军入城。”
宋人尚且不知这是里应外合还是什么,匆匆报告主帅孔父嘉后,孔父嘉踱步半刻:“派出主力军,绝不能让援军入城。”
银光厮杀,根本无法分清敌我,战车驰骋,这一战打得艰难,不得不有人打着火把四处寻觅敌人,见人就挥刀相向,嚎哭遍野,血流成河。眼看快要到黎明,到时兵力一显现,敌我暴露,很难撤回军队。
忽然远处宋营燃起熊熊大火,火势迅猛大有燎原之势。而最近的水源也就是护城河,需要救火必然要人力,只闻得一声尖锐的哨声,鸣金收鼓,匆匆休战。
彼时曙光渐亮,寒鸦三两,一夜未睡的百姓听了许久刀剑之声,都担忧不已,此时悬在喉咙的心也落了下来。人们都候在大道两旁,等待他们的勇士,以及那些穿过不知多少艰难险阻的盟友。
姬忽仍旧站在城楼上,凝望着远方。
忽而听得任宽低低一呼,姬忽下意识地低头,却惊喜地发现,在那得胜归来的士兵里,最后面有一人高头大马,身着银灰色铠甲,长发飘逸,大红披风束颈,抬眼间,容颜美丽绝世。那女子朝城楼上的人微微一笑,□□的白马停留不走,城楼上那风华出众的男子也同样凝眸回望,嘴唇似开似合。女子似乎忍受不了僵硬的仰视姿势,低首拾鞭,打马而去。
姬忽极为慌张地跑下城楼,一路来跌跌撞撞,几乎要令旁人忘了他是那个处事不惊,翩翩有礼的公子了。他也像那些百姓一样候至大道,看着队伍一列列地湮没。他真恨这物资怎么要这么多马车装,若不是还存有最后一丝理智,他差不多要逆行出城了。
百姓的欢呼逐渐低沉,因为队伍走得差不多了,就在人们纷纷要散去的时候,挨着城楼最近的人不知谁大喊了一声:“文姜回来了!”这一声的确喊得妙,因为就在那个名字脱口而出的瞬间,所有人齐齐将目光投向城门口,喊着“文姜文姜,天下无双”,就像六年前他们做的那样。
一匹白马慢悠悠地踱了进来,似乎昨夜沉闷的血腥都与他无关,而马上的主人,却脸有污渍,披风破损,但这丝毫不能瓦解她与生俱来的高傲和清贵,她踩着马蹬嗒嗒地响,面对人民的热情不变,她含笑致意。
不知是谁说过的,如果有一种人天生就是高高在上,受人仰望的,那么文姜就属于个中翘楚。
然而她一眼就辨认出了人群中的姬忽,他虽然面容因熬夜憔悴苍白,下巴也有胡茬,但她还是很高兴地下马,动作依旧像六年前邯郸郊外般优雅利落。她向他跑来,身后披风猎猎作响,姬忽身边的人群自动避开,他也上前一步,便揽得温香软玉在怀。
她双眸清澈坚定,看得他心里发虚,他只好柔声唤道:“文姜。”继而询问:“那把火是?”她展颜微笑,“是我令人放的。我好好地回来了,姬忽。”说罢从怀里掏出一颗拳头大的夜明珠塞到他怀里,恶作剧似地笑。姬忽温和接过,放入怀中,凝望她半刻,便纵身跃马,恰逢天际绽放霞光异彩,他在微笑,伸出左手:“来,文姜。”她亦回眸含笑,将手与其轻合,被拉至他身前安坐。
这时候忽然有人带头唱起了那首自文姜离开后就再也没听到的歌。
有一位姑娘走在我身侧哪,容貌美丽如同那山野盛放的舜英花。仪态优雅要成为云雾上的仙子啦,她身上携带的美玉铿锵作响啊。这位从远方而来的迷人姑娘原来是齐国的公主呀,哎唷唷怎么好,您的品德高尚姿容秀美令我永远心牵挂。
与此同时,郑伯后方无虞,势如破竹,与晋齐大败宋蔡卫盟军。九月戊寅,郑伯入宋。冬,齐人,郑人入郕,讨违王命也。
你知道吗,文姜。
那时我只记得夜幕四垂,群星斑斓,弯月高高,城楼上独自袭来一阵清风,火把高举,照亮了将士的盔甲,坚毅的脸庞,百姓的惊惶,有人上了城楼与我低低说了什么,我没听清,但就在那一刻,我看不清远山起伏,却看清了你从山水深处走来,溪水畔对我拢袖拂花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