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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前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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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嫣儿吾妹,见信如晤。
为兄念及初别,时数九寒冬。而今叶满长安,堪堪又是一年。
去岁你收的梅蕊雪,为兄常取来烹茶,惯坏了口,明年怕是再好的茶都喝不下了。
窖藏的好酒,女儿红我自己喝了个干净。为兄念着你呢,胭脂醉都给你留着。
家中一切都好,父亲身体安康,只是近来越发任性。中秋时在母亲墓前守了一夜,阖府拦不住。同样是儿女,想来还是只有你才能劝上两句,为兄心内颇为不平。
重阳时我去瞧了瞧容勉,为他添了捧新土。谢府诸事顺遂,再不济也有父亲和我替你照看一二,勿念。
为兄常想,若容勉还在,定不忍心见你奔波如此。
逝者已矣。
嫣儿,为兄候你归来。
听闻苗疆的酒别有滋味,别忘了替哥哥我捎上一坛。
兄,郑朔字。”
无为哭了笑,笑了哭,心底酸涩,就着篝火晃动的光看完了,小心折好放在贴身的口袋里,挨着火堆坐下来。值夜巡逻的士兵走过,都跟他打招呼,叫声“谢兄弟”。无为病弱,又没什么脾气,常得人照顾,反倒比靳眠更得人心一些。
无为笑着应了,随手捡起根树枝在地上划拉。旁人见得他沉思不语,自然不敢打扰。火光忽明忽暗,映进无为的眼睛里去,往事像蛰伏一冬的寒虫一般蠢蠢欲动。
无为克制不住,他没法令自己不去想起那些事情。对于谢无为而言,他还有今天之后的每一天,他还可以活着,呼吸,视物,行走,感知别人和被人感知。火是暖的,水是冷的,军营里面的酒辣得让人流泪,入喉却是酣畅的痛快。
可是郑嫣不一样。郑嫣已经死了。郑嫣早已死在那个冬日的清晨,大雪送葬。
此后她只是一座冰冷的衣冠冢,活在众人口耳相传的戏言里。而那些只言片语,关于郑嫣与谢容勉的些许传奇,只叫岁月一挥衣袂,就什么都不剩下了。
偶尔在无为的梦境里,郑嫣会醒过来,半忧半喜地看他。她穿着赴死之时的那件大红嫁衣,站在漫天大雪里,唇上胭脂猩红,面容却赛雪白,长发随风伴雪散开在身后,沉湖般的眸子。
美如地狱艳鬼。
她不哭。从得知谢容勉身死的那一刻起,所有的人都在悲戚哀哭。只有她,一滴眼泪都没有。在为谢容勉守灵的那几夜,她跪在那里,反复地往火盆里投送纸钱,放一次,说一句,容勉。怕他觉得烦,又唤,阿忱。
只是一遍一遍地,唤着那个人的名字。低低地,不想叫人听见,仿佛怀着一个不可共享的秘密。
郑嫣罔顾非议也要来为谢容勉守灵,在谢家看来是颇为感念的。以郑嫣的容貌家世,另寻良人并不难。且郑嫣正在母孝之中,过个一两年,等事情都淡了,再另择个好人家托付终生。郑嫣还不是谢家明媒正娶的媳妇,她若是为了避嫌不来,谢家也不会多说什么。谁承想郑嫣直接摆出来这样一副姿态,反倒叫谢家不知如何是好。
郑嫣不管这些琐事,更不在乎别人怎么议论。她只是跪在那里,没有表情。目光定定的,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有人来敬香拜祭,她就磕一个头,低低地说,容勉,有人来看你了。
谢容勉的妹妹谢思芜夜深时候也来陪着郑嫣跪着。毕竟是未出阁的女儿,不好在人前露面。谢思芜从前也见过郑嫣,不知怎么的,对自己未来的这个嫂嫂总有些不大看得上。她自幼又有些刁蛮的小姐脾气,时不时故意给郑嫣找点不痛快。郑嫣虽然年纪长些,到底也是娇养大的,也懒得费心做些面上功夫,就和谢家小妹有些不和。
有一夜她们俩守着烛火,就跪在一起,烧了一夜纸钱,听了一夜做法事和尚的诵经声。天将明时分,谢思芜的丫鬟来请她回房。谢思芜看了郑嫣一眼,突然伸手抱了抱她。
她在她耳畔轻轻开口,唤了一声嫂嫂。
郑嫣周身颤了一下,听见谢思芜在说。
“嫂嫂,我现在才知道,我哥哥有你,是他一生最大的幸事。”
谢思芜说完,也不看郑嫣。伸手理了理裙裾,跟着丫鬟出去了。另有谢家的小丫鬟端了水和早饭来,称呼也从一开始的“郑小姐”,换成了“少夫人”。
郑嫣从没有做过谢忱一日的妻子,但是她死后,排位供奉在谢家祠堂,与他并立一处,得谢家后人祭拜。而谢家的族谱上,也明明白白记载了,谢容勉之妻,是谢郑氏郑嫣,再不能是旁人。
成为谢容勉的妻子,就是郑嫣夙愿。夙愿得偿,她没什么可牵挂的了。死亡不能将他们分开,于他们而言,那将是另一种重聚。
谢容勉出征之前,曾站在她的院子里,就在那棵他们初初相识的梅树下,他低头吻了她的额头。
他说,嫣儿,今冬梅花开的时候,我就回来娶你。
郑嫣想哭,到底是女儿心性。她不舍得,满心的担忧与不安。谢容勉伸手揉她的头发,亲吻她的眼角。郑嫣伸手抱住他,死死抱住。她毫不知情就坠入深渊,把自己的心放到了他的身上,才落到什么都不由自主的田地。
她发狠咬他的肩,听见他忍不住痛哼起来才住了口。她红着眼睛,却笑嘻嘻地,同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反正一句话,谢容勉你给我记住了。”
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开口:“死生契阔,共衾同椁。”
谢容勉什么都没说,他吻着她,说,记不记得,咱们第二次相见,是七夕那一日,你在河上放花灯。那时候我非得缠着你要了一盏,提了笔许愿。你猜我许的什么?
郑嫣偏头想了想,暗笑,你莫不是从那时候就看上我了,谢公子?
谢容勉哈哈大笑,伸手刮郑嫣的鼻子。这么大姑娘,不知羞!他笑着,又叹,我啊,那时候想着,在我身边的这个姑娘,如果不是我的,全长安还有谁能配得上呢?
郑嫣啐道,呸。
谢容勉又笑,瞧,这么粗鲁,除了少爷我还有谁能容得了啧啧……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连离别都可以这么轻描淡写。心里有秉持的信念,他们会一定重逢,他会回来践他的约,会回来娶她。于是她可以一直等,一直等。亲手一针一线缝制嫁衣,亲手酿了他们新婚夜要喝的酒,就埋在梅树下。日日夜夜一心一意地等着他。
可是他永远不会回来。她就去找他,带着那坛酒,跟他说,容勉,梅花都开了,我来嫁给你。
……
后来的事,跟传言并无二致。官差发现了倒在谢容勉墓前的郑嫣,都猜出来郑嫣的身份,不敢妄动,只派人去通知了谢府和丞相府的人。
郑相上朝去了,并不知消息,是郑朔驾马先赶来。打眼瞧见自己的妹妹靠在谢容勉的墓碑上,闭着眼,身上盖了件雪白的狐裘,更衬得面色苍白。
郑朔差点从马上摔下来。踉跄跑到郑嫣跟前,被雪绊了好几个跟头。他看见血,雪地上蜿蜒的血迹,清冷的空气中,梅香雪香也盖不住的血腥气。他觉得自己害怕得快要疯了。拼尽了全身的力气,他才伸手去探郑嫣的鼻息。
温热的气息软软覆在他指上的那一刻,他忍不住哭出声,伸手紧紧抱住郑嫣,陷入失而复得的狂喜。候在一旁的官差们面面相觑,最后一个人上前来,怯怯道:“郑公子,还是先让带郑小姐回府,找大夫看看为好。”
郑朔如梦初醒,抱着郑嫣上马回府。
三个太医轮番诊治,在丞相府住了一月有余,才渐渐将郑嫣给救了回来。只是说郑嫣天生体弱,经此次之后,身体孱弱更甚从前,少不得要好好将养几年。
郑嫣醒来之后,郑朔狠狠甩了她一巴掌。郑嫣没躲,叫这一巴掌大的脑中昏沉,也觉得委屈,终于哭出声来。
郑朔年长郑嫣五岁,从小宠着自己的妹妹。什么错自己担着,什么好儿都妹妹得着,从来没有对郑嫣说过一句重话,更别说动手打她,可见实在是气急了。
看见郑嫣哭了,忙不迭又哄她。
郑朔知道妹妹心里的苦,也一直担心着她,怕她想不开。可想到妹妹一向孝顺懂事,不会再让父亲丧妻之后又丧女。在谢府那几日他倒是日日去守着,回家之后他就松了些,不再那么拘着郑嫣,没想到就出了事。
郑朔怎么想不到,郑嫣竟会为了谢容勉寻死。
郑嫣抱着他哭,说,哥,哥哥,我错了。
郑朔哪里还能忍得下心责怪她。可是后来,郑嫣的身子刚刚有了起色,却又来求他帮忙,说自己要上战场去,去寻找谢容勉死亡的真相。
郑朔恨不得打自己一个大嘴巴。当初为了让郑嫣有求生的念头,他就把自己揣测的有关谢容勉之死非同寻常的一些消息透露了出来,却不想刚把郑嫣从生死关拉了回来又要送回去。
可是郑嫣铁了心。
她看着窗外二月新柳色,淡淡道:“哥,郑嫣不是死了么?呵,为了相府的颜面,你们早就让我死了。你们现在不让我走,怎么,是准备把我关在府里一辈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