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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藏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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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为和靳眠一前一后踏入军营,守门的一个士兵见着他俩就急忙揖道:“军师,谢先生,将军在帐中等你们许久了。”
无为下意识往靳眠看了一眼,靳眠也正转过头来看他。两人对视了片刻,立时都有些紧张起来。慕长齐没有深夜召他们议事的道理,何况他分明将无为的不适看在眼里。慕长齐一向体恤下属,所以除非是有十万火急的军情,否则他不可能深夜惊扰无为。
无为迈步上前离那士兵近了些,抬了左手掩住嘴轻轻咳嗽,大幅衣袖遮掩下右手不着痕迹递了块银子到那士兵手中。那士兵面上有些为难,刚想开口推脱一番就叫无为一眼瞪了回去。
“咳……咳咳……”无为接着咳,断断续续地拖着嗓子,有气无力道,“这位小哥,可知将军何事急着找我们?也好让我和军师在面见将军的时候心里有个底……咳……”
士兵攥着银子的手收回袖中,又紧张地往四周望了望,这才凑近无为压低嗓子道:“谢先生,将军的事这些哪里是我们这些人能探听到的。不过我倒是听说,从长安刚刚到了个了不得的人物,连将军都得礼敬他三分。据说此刻将军,吴将军,监军大人都在将军帐中商议着呢,多半和那位大人脱不了干系……”
这士兵似乎是生怕愧对了无为的银子,一个劲说个不停。无为听了前半段,忍不住拿手捏着眉心。越说越失真,牵强附会,没有再听下去的必要,却不好打断他。倒是靳眠在一旁,听了三两句之后,见着无为不耐却强忍着不发作的模样,伸手拽了他袖子,就扯着他往慕长齐帐中行去。
无为在守卫错愕的目光中踉跄跟了靳眠一路。虽说是靳眠在扯着无为往前走,可无为知道,靳眠着实是在将就着他的步子。若不是营中士兵来往巡逻,估计靳眠会直接把他往肩上一扛就去找慕长齐了。
什么军师!这分明就是一个……地痞无赖!
偏偏是这样的人,你拿他什么办法都没有。无为自然是不可能打得过他的,至于讲道理……无为只能看着靳眠的背影冷笑一声,这个人懂得什么是道理?真是笑话。
这般一直行到主帐之前,无为终于得空甩开了靳眠的手。靳眠回头深深看了他一眼,微一耸肩,什么也没说,径自抬手掀帘子进帐。守卫见着是他俩,自然并未多做阻拦。无为望着靳眠的背影,向行礼的守卫略一点头,也就快步跟了上去。
一进去就察觉到不对劲。慕长齐立在台阶下头右手侧,副将吴天和站在他身后,监军贺亦昶对站在左手边,两边紧随其后是慕长齐素来倚重的几个前锋并谋士。
无为低着头,目光粗略在帐里过了一圈,一颗心不觉往上提了提。如今营中但凡有些分量的人均深夜聚在此处,想来这位坐在上首的从长安前来的大人物,身份果真是非同一般。
靳眠较无为进来得早些,此刻正曲身拱手行礼。无为不慌不忙走到他身旁去,与他并立一处,也拱手做了个揖。因着不知身份,口中只好道:“参见大人。”
慕长齐在一旁适时提点道:“无为,靳眠,这位是孟大人。”
慕长齐只称一声“孟大人”,既未言明官职也无意告知差事。无为暗自思量,这般,若不是这位大人身份实在贵重无比,那便一定是秘密带着某位贵人的旨意而来。若这是当今圣上的旨意倒还好说,万一……
无为想得正入神,耳畔骤然听见靳眠怪异地咳了一声。帐中本来寂静,他这一咳自然显得无端突兀,却不轻不重恰好叫醒了无为。
无为醒过神之时正听见首位上端坐的那位孟大人轻笑一声,悠悠然展了长袖打开去,伸手接过了一旁美貌侍女递来的茶水。无为听见了这一声似笑非笑,不觉下意识抬眼去看。却见那侍茶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媚姜。
媚姜仍旧是作苗疆女子的装扮,修长的脖颈,纤细的腰,裸露在外的肌肤腻白如羊脂玉,手腕脚腕上的银镯子动作间撞在一处叮当作响。小腿至脚踝处细细勾勒了诡异的黑色藤蔓,在长裙拖曳间若隐若现。
端得便是这样勾人的姿态。
依无为看来,这位孟大人定性倒好。虽然心思免不了分在媚姜身上,面上倒还是镇定。如同此刻他喝完媚姜亲手奉的茶,竟还没有忘记之前自己的那一声轻笑是为何。
“慕将军年少英杰,孟某是久有所闻。从前便时时听太子殿下提起将军,赞将军您是全长安世家子弟里的第一人。只无奈将军常年出征在外,未得亲与结交,殿下常引以为一生之憾。故今日孟某前来,一则体察军情,二则,是替太子殿下,向将军传达这一份爱重之心。”
这番话挑得甚为明白,在场的恐怕没人听不懂这言下之意。太子摆明了是想拉拢慕长齐,只是做得这般公然,倒真是令人吃惊。
慕长齐听了这话并无多大反应,素来坚毅沉稳的面上甚至未变半分颜色。他上前半步,弯腰拱手,淡淡道:“殿下厚爱,慕长齐愧不敢当。慕长齐身为一军之将,保家卫国实乃本分,只愿万死以报答陛下赏识知遇之恩。”
无为在心里暗赞了一声,知道慕长齐平日里过于呆板正经,实打实的一个武夫。却不料应对这些事倒有一颗七巧玲珑心,轻轻松松就把麻烦抛了回去。所谓一物镇一物,这孟大人搬了太子出来,慕长齐便一味跟皇帝表忠心,看谁的后台硬过谁。
无为见那孟大人被噎得脸色发青,只一味狠瞪着慕长齐,连媚姜也不顾不上看了,心里没来由一阵发笑。慕长齐没直接甩脸色给他看,反而将他奉为上宾,连夜召集所有人来听他训话,已经算是对他身后人最大的顾忌和敬重了。否则也不看看这里是谁的地盘,将在外君命尚且不受,哪里轮到他一个太子府幕僚说三道四,如此竟然还不知死活。
无为这时总算想起来所谓的这一位“孟大人”究竟是谁了。说来也是巧,这孟大人大名孟藏锋,同当朝丞相郑儒兴是同年的进士。后郑儒兴金殿题名,更是得蒙先皇赐婚端荣长公主,从此平步青云,在先帝驾崩后又一力襄助当今圣上足登大宝,而他自己也一跃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
而孟藏锋这位当年和郑儒兴不相上下的落魄才子,却不知怎的,名字叫藏锋,却丝毫不知隐藏锋芒。仗着自己几分才气,竟公然在大殿上出言不逊以至于触怒龙颜。所幸先皇爱惜人才,这才不忍心杀他。可又想挫一挫他的锐气,就命人在他右脸刺了个“逆”字。要他一生都记得,这一切都是拜他的逆骨所赐。
孟藏锋是否感念先皇的一番苦心未得而知,只是如今看来,他这一副嚣张嘴脸非但没有丝毫收敛,反倒仗了太子的声势更盛了几分。
无为会知道他,是从前有一日去赴晋王府郡主的生辰宴。
郡主的生辰自然不可小觑,世家里哪个不得给晋王府几分面子,郑府自然也不例外。只是端荣长公主那几日恰好在宫中侍奉太后,实在不得空。郑嫣只好领着贴身的丫鬟婆子自己去赴宴,说好了让自己的哥哥郑朔晚些时候来接。
谁知道却是郑儒兴下朝之后亲自来了,还和晋王在前院里喝了几盅。回家的时候正碰上太子的马车,郑儒兴吩咐了下人让道,太子却礼让着要让丞相府的马车先行。
这样你推来我辞去耗了好一阵儿,从太子随从里过来了个人。拱手对郑儒兴道:“论亲,太子得称郑相一声姑父。郑相乃是太子的长辈,怎能让长辈给晚辈让路。论理,郑相是国之栋梁,自然是太子当敬重郑相,还请郑相先行。”
入情入理,自然没有再推脱的必要。郑儒兴只是打量孟藏锋许久,回去的路上一直揉着眉心,这才想起来他是谁,和郑嫣略提了旧事。
郑嫣也只是当穿耳过的风,以为和自己没什么牵连故而不必挂怀。没想到却终有和他虚与周旋的这一日,世事无常果真并非虚言。
无为冷眼瞧着孟藏锋,只觉得可笑可叹。昔日父亲言语间对这位老友甚是怀念,只是不同道多年,便断绝了再来往的念头。
如今的孟藏锋,那股傲气没有磨了多少,才气倒是全埋在酒坛子里脂粉堆里了。
便如此刻,他怒极之下,竟然甩手便将手中茶盏掷到慕长齐头上,厉喝道:“慕长齐,你自以为是个什么东西!太子殿下给你几分脸面,你休要不识好歹!”
无为被这一幕惊到,勉力稳住了自己将脚步钉在远处,目光落到慕长齐身上。茶水径直泼到了他面上,濡湿了几绺发紧紧贴着,还可笑地沾上了几片茶叶。青瓷浮雕的茶盏堪堪擦过他的头砸在地上,啪一声碎了。
慕长齐伸手一抹脸,尽数将茶叶摘了下来。他默不作声,自然也没有旁的人敢出声。偌大的营帐里,只有孟藏锋发怒的喘息。
以慕长齐的身手,怎么可能避不过一个茶盏?无为猜想他大约是有意如此,却不知他意在何处。
靳眠却嗖地抽出来袖里的折扇,展开来半掩住森然鬼面,似笑非笑道:“孟大人,不识好歹的,怕不是我们将军,而是大人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