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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山雨欲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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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藏锋能在长安以罪臣之身隐藏行迹多年,又一步步爬到太子府家臣里能代太子出面的次位置,不得不说还是有几分本事的,审时度势自然更不在话下。
他自然是懂得一个女子和他的前程孰轻孰重,一时犯的糊涂,不过是因为一段时日来慕长齐太过礼遇,他有些得意过头了。
眼下无为轻飘飘一句话,骤然间将利弊权衡尽给他摆到明面上来。所有人都揣着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背地里肯定在嘲笑他愚蠢至极。
孟藏锋手攥成拳,又是这种被逼得不得不退的局。
这么多年过来,他以为自己已经不再是当初的孟藏锋。在太子府忍辱负重这些年,他咬紧着牙死死撑着,泡在泛着腐朽尸气的争斗中咬着牙苦苦地熬。他年少时自负才智无双,脸上却刻着贱奴一般丑陋的刻字。
“逆”,这是高高端坐于王座上的那个人给予他最大的耻辱,他背负这宿命般的耻辱,将自己囚禁于太子府的暗处,磨着牙,以为自己终有一天会变成夺走突然奔出捕捉猎物的狮子。
现在他出来了,站在阳光下,獠牙沾着口水闪闪发亮,所有的一切美好的,都将成为他的所有物,得不到的,必将摧毁——他以为自己已有这样的能力。
可现在真相逼到他面前来,撕开他眼角生了多年的翳,血淋淋地呈现在他面前。
他突然有些发昏。
这些年发生过的一幕幕在他的脑海里横冲直撞,骨子里沉寂的那些痛苦和屈辱渐渐苏醒过来,在血液里疯狂地奔腾,叫嚣,野兽般怒吼挣扎,仿佛永无止息。
孟藏锋伏低身体,从喉咙里低低地发出一声哀叫来。这哀叫也是低沉的,不敢叫人觉察。这样的人,因为炽烈地爱着阳光,却被长久拘禁在黑暗中,有朝一日他若自由,定会拼着将自己烤化,也要冲上去拥抱太阳。
权力就是孟藏锋的太阳,他被它照的目盲心迷了,以为自己手中握着权力,却看不透它只是一道虚幻的致命的光芒。
无为冷眼看着孟藏锋的举动,心里提着的一口气轻轻松了下来。孟藏锋这些时日所作所为,不过都是慕长齐纵出来的结果。慕长齐不姑息,孟藏锋的气焰从一开始就烧不到这么大。整个军营的人都在陪着慕长齐唱这一场戏,静待着看他要如何收场。
无为一早看出来,却并不多言。说到底慕长齐究竟是如何看待他谢无为,他心里是没底的,相安无事一年多,没必要为着个孟藏锋跟他有了龃龉。再者孟藏锋行事愚蠢,又知晓他的身份,他不想给自己惹上无谓的麻烦。
长安形势不明,太子已经开始着力拉拢权臣,父亲那边到底意下如何尚未定论,无为既然被认作谢思芜,就不能不避讳着,免得平白被认定是替谢家站到了太子那一方去。
只是眼下他不得不出来表态,为着媚姜的身份不能被揭穿,也绝不能让媚姜进入长安。若是寻常太平时候媚姜不过是个女子,就是到了长安,也不过是成为哪个王侯将相的宠姬。可媚姜美貌异常,苗疆公主的出身又使得她气质迥别于寻常,甚至比那些世家娇养的贵女更为高贵,却又并无那些贵女带着迂腐气息的矜持,野性难驯便更有征服的趣味。
这样的女子,放在朝代更迭的时局,足以成为祸国的妖姬。因女子而颠覆江山,即便是因为江山早已千疮百孔,只是无为断断不允许媚姜成为蚕食中原江山的白蚁。
这是容勉用性命护着的江山啊,一寸土都容不得威胁。
那个傻瓜说过,要用山河胜丽裁锦作嫁,他说,嫣儿,这就是我用来娶你的聘礼,要安心待我归来。
他守着的山河,纵使如今在她眼中早已随着他离去之后的岁月寸寸碎裂成劫灰,她也得小心翼翼拢在手心里护着,不叫风吹散了去。她苦心扮了男装,心却还是小女儿心思,兴不起为国为民救济天下的志向,只是为了他。
孟藏锋慢慢从首座上站起身,踉跄着向着慕长齐行过来。他仿佛拼尽了周身力气,步步未稳,仿佛迎着暴雨走路的人,叫雨浇得只晓得低着头朝着自己的方向走,脸上因得意因怒气生的红润之色尽数褪去,惨白得吓人。
他歪歪倒倒走到慕长齐桌前,在众人的眼皮子地下,膝盖软软一弯——他竟一声不吭就跪了下来!
一时帐中只来得及听到一片倒抽冷气之声。
这场景变幻之快大大出乎意料,方才还不可一世的太子使者,转眼已经伏低做小跪倒求饶:“孟某以下犯上,还望将军宽宥。”
慕长齐抬手给自己斟了杯酒,却不应,酒盏握在虎口处微转,酒水从杯口转着圈飞洒而出,一滴滴落在他面前的小桌上,轻轻脆响。
他似乎是在沉思,轻轻蹙眉,好像也弄不懂这转变由何而来。酒水一滴一滴从杯里洒出来,在桌上画出一个满圆。最后一滴酒水飞出,恰落在孟藏锋的眉心。孟藏锋跪伏在地的身子一颤,酒珠落在他撑地的手背上,啪的炸裂。
“孟大人,”慕长齐轻笑一声,“这是为何?大人奉太子之命出使,不向本将军行礼,也是应当。”
孟藏锋种种劣迹,他偏偏捡了最不起眼的一条来说。孟藏锋的冷汗下得越发急,弄不清慕长齐这是要给他搭台阶下,还是从小处开刀,要一件件同他清算。
他不知其意,只好先顺着慕长齐的话接道:“慕将军少年英才,为圣上所重。德善行嘉,怜弱恤下,先头确是孟某失了礼数,对将军不敬之处,望将军宽宥!”
慕长齐仍是淡淡地笑,不置可否:“孟大人先起来罢,您是太子的使者,也是长齐的长辈,没有宽宥与否之说。”
他说着,伸出手到孟藏锋跟前来。十指纤长娟秀,只是长年拿刀执剑,骨节都微微移位,瘦得几乎要刺破皮肤。
无为心里一动。记起来上一次同他下棋的时候,慕长齐执着黑棋的手指,指节还未曾如此凸出,他应是又瘦了许多。原本他就不同旁人,虽生得高大,常年习武也未练得魁梧身形,慕长齐一直瘦,要不是那一手刀剑磨的茧子,换下来那身盔甲可以去扮一个文弱书生。
孟藏锋心知这便是慕长齐给他的退路,赶忙站了起来。慕长齐淡淡道:“入席吧。”
孟藏锋顺从起身,回座,眼睛里再也没有旁人,即便是经过媚姜身边,也再未看她一眼。
媚姜僵硬地站在营帐中间,双手垂在身侧,指尖发白,微微地颤,咬紧了嘴唇,不发一语。
无为在心里长长叹息一声。不论媚姜的目的是什么,此刻依然无望。想凭着一副美貌去获得什么,可知这美貌固然是利器,足以蛊惑人心智,可人一旦清醒,美貌是最容易舍弃的。
无为心知这军中对媚姜不满者甚多。爱美之心人皆有,只是女子的美,必得是温和的,毫无害处的,才能让人安心观赏,全心怜爱。媚姜身份不明,美艳异常,不是安全的可以被爱的女子。
慕长齐尤其容不下媚姜,勉强容下了,也不会在这等场合下为一个军妓出面。在座的都是慕长齐一手带出来的属下,也不会有人出来维护媚姜。
媚姜有意无意,被孟藏锋推到这风口浪尖上来,推到众目睽睽之下来。众人欢乐畅饮,独独剩她一人站在那里,像塘边茎叶脆弱的芦苇,而山雨欲来。
“媚姜。”
媚姜听见唤她,下意识转过头,正好迎上无为的眼睛,只一眼便怯怯地低下了头。
无为只是叹息,冲着她招手:“媚姜,过来,到我身边来。”
媚姜迟疑,向前走了一两步,又顿住,红绣鞋上一枝碧桃分外艳丽。许久,才一步步走到无为面前来,微微曲身,道:“公子。”
无为笑,顺势把伸出的那只手放在媚姜的前额上,轻轻拍了拍,放低了声音道:“怕什么,去给孟大人敬酒。”
媚姜猛地抬头看着无为,眼里到底是蓄了水汽。无为把桌边的酒壶提起递到媚姜面前,颔首道:“去吧。”
媚姜有些退怯,定定望着无为,却始终不伸手来接。
“媚姜,你的骄傲,要这么丢了吗?你去,给他敬酒,你不是任人摆弄的女子,就算被弃也依然要高傲着,留在我身边就不允许懦弱。”
媚姜眼里落了一滴泪,她迅速地低下头,眼泪悄无声息地落在了鞋面的花瓣上,仿佛春水漾了碧桃。
她伸手,从无为手里接过酒壶,转手,再回头是脸上已是盈盈照人的笑意。
“孟大人,奴婢来给您敬酒。”媚姜走到孟藏锋身侧,弯腰给他斟酒满杯。她淡淡开口,自称着“奴婢”,却从来没有那样地,以一位真正的公主的姿态对人。
无为笑了笑,转脸瞧见靳眠正看他,蹙眉道:“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有些奇怪。”靳眠耸肩道,“无为,只是你从来没有这般维护一个人。”
无为一怔,想了想,笑道:“这不算的。我着意维护一个人的时候,远不只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