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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接风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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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晚霞烈烈烧红了半边天。慕长齐巡完城防回来,远远瞧见见监军贺亦昶在军营外边那棵槐树下揣着手转来转去。
他伸手把头盔取下来抱在左臂上,右手下意识捏了捏眉心,低低骂了一声娘。
跟在他身边的小兵还是他在慕家时候的亲随,十六岁就跟在他身边上了战场,出生入死这些年,是实打实的手足之交。
难得听见慕长齐骂人,一下子就笑了出来。
慕长齐回身就是一巴掌,把小兵的头盔都打了下来,一边还骂:“敢笑我,你小子胆子不小啊?”
“哪能呢,少爷。”慕平川蹲下将头盔捡起来,拍了拍尘土,提在手里,跟着慕长齐走,笑嘻嘻地说:“少爷,既然看不惯他,咱就装作没看到不就是了。”
“你以为就你人精?贺亦昶是那么好对付的?”慕长齐冷笑,觑着贺亦昶的方位,甩开大步:“走吧,去看看他又想要做什么,这个老狐狸!”
方才走到跟前,贺亦昶早早看见了,带着三两个亲随一路迎着上来,躬身见礼:“参见将军。”
慕长齐顿下脚步,一挥手:“起来吧。贺监军特地候在此处,不知……”特意拖了长音给贺亦昶递话头。
贺亦昶谙熟察言观色之道,忙到:“慕将军,事情是这样。孟大人昨晚星夜前来,歇息了一日。下官特地备了薄酒,替孟大人接风洗尘,将军您看这事……”
“监军大人费心。”慕长齐道,“待本将军回去换身常服。”
“是是是,将军忙了一日,就请先写着,宴席约在戌时,不急。”
“唔。”慕长齐颔首,没再多说什么,带着慕平川一行向着主营账走去了。
贺亦昶“呸”一声,狠狠往地上砸了口唾沫,暗暗磨牙:“慕长齐,看你得意到几时。”
这边慕长齐入了营帐,将一身银白盔甲脱下,整个人瘫坐在椅子里,半眯着眼小憩。慕平川赶忙端了茶水上来放在他手边,站在慕长齐身侧,看见慕长齐一脸的疲累之色,又想起贺亦昶那副安逸模样,忿忿道:“少爷,咱们不去那什么接风宴。巡了一天的城回来还不能歇着,堂堂一军之将还非得陪人喝酒去,这是个什么道理!”
慕长齐皱眉,睁开眼,目光不知落在何处。良久,他看向慕平川,心平气和道:“平川,我和你说过,贺亦昶此人,且容着他。咱们也不是非要容得下他不可,只是不是他,也会是旁人。这杆明抢,咱们总有折断他的那一日,就别再去招惹暗箭了。”
慕长齐长叹一声,又突然笑了:“平川,你看啊。”他这样说着,握了虚拳,目光驻在拳上,“你看,我手里握着的只不过是这些,旁人却以为我有很多很多。权力,地位,声望。都怕我这么一挥拳,长安城就得改名换姓了。是他们要我护着长安太平,自己好在那片温柔富贵乡里醉生梦死。可是他们仰赖着我,却猜忌,惶恐,不肯信我,要派人监视我,制约我。我拼死破敌攻城,最担心的不是死在战场上,是害怕,我护着的这片江山,这些人啊……”
慕长齐哈哈笑了两声,目光里寒光凛冽,左边唇角酒窝里酿了深沉的冷意:“我其实从不怀疑,有朝一日,我用来杀敌的那把刀,会将落到我自己的脖子上。持刀的那些人,是我曾经浴血守护的。你说,这是不是挺可笑的,啊?”
“少爷……”慕平川有些哽咽,“既然您明知会是如此,这仗咱们不打了,这江山也不姓慕,谁爱守谁守去!少爷,我们回去长安吧,您别这样……”
“回长安?”慕长齐一怔,随即长叹道,“长安啊,哪里是说回去,就能回去的呢,别说傻话了,去找我的常服出来。”
“好。”慕平川应了,转身去箱子里取衣服,暗暗擦了把眼泪。
若真是想,又怎么会回不去?只怕……是您不想回去吧,少爷。
慕长齐坐在椅子上,端起慕平川方才倒的茶水喝了一口,心里反复想着慕平川方才的意气话。
慕平川跟在他身边多久了?慕长齐眯着眼睛想,三年……四年?唔,过完这个冬天,粗粗一算,快五年了。陪着他出生入死五年,还只是跟在他身边的一个小兵。他不是没想着培养培养他。慕平川出身贱,是小时候被人伢子卖到慕家来的,是慕长齐从小的玩伴,情谊深厚,连姓氏都改成了慕姓,他自然待慕平川不同。
军中不比其他地方,其实不甚在意出身。只是慕平川人是机灵,无奈胆子太小。拿着刀枪的手抖成个筛子状,一上战场就浑身发颤。不敢跟人面对面拼刀枪,慕长齐就着意让人教他骑射。两三年过去,慕平川射术在军中已然出类拔萃。慕长齐本来想,就安排他留在长安,做个教骑射的校尉。谁知道大军开拔之后他不声不响地跟在后头,一直到了营地才来拜见慕长齐。
慕长齐生了一回气,但是来都来了,又不好把他一个人轰回去,只好留下来他。
慕平川找了套常服出来给慕长齐换上了。慕长齐一边理衣服一边说教他:“平川,记得我和你说过的,心里的话,这个军营里,除了我,军师还有谢家兄弟,谁都说不得。”
慕平川连声应下。慕长齐又在腰间挂了玉佩,理顺了殷红的璎珞。慕平川见他怜爱地摩挲着玉佩,心生感慨道:“这玉佩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遇上有缘人。我的好少爷哎,全长安那么多才貌双全,身份地位都和您相配的姑娘,怎么就没有能一个入您眼的呢?”
慕长齐想起上回班师回朝,他在长安那几月里,今儿赴这个府的赏花宴,明儿赴那个府的赏花宴,全长安的花只怕都叫他赏遍了。后来慕家夫人问起他赏花宴的情形,慕长齐实话实说:“娘亲,长安的花的确很好看,只是我是个武夫,作诗吟咏那些您就放过我吧。”
慕夫人笑着啐他道:“谁问你花好不好看?娘是问啊,可有哪家的小姐合你心意的,快跟娘说说。”
慕长齐:“啊?小姐们都很好。个个知书达理进退有仪国色天香才貌双全。只是儿子看花了眼,您容我再挑挑。”
这一挑,又到了新一次的出征。如今又是两年过去,慕夫人估计被自己儿子气得不轻。
慕长齐想起家中境况,心情好起来。玉佩在手中转了转,眸中酝酿了一点笑意。
“平川,要是娘亲再逼着问你,你就和她说,我喜欢郑相国家的小女儿,就这么和她说吧。”
不待慕平川回话,慕长齐已经大步往外走去。
慕平川被慕长齐的话惊得骇住。郑相国的小女儿……少爷,您能别为难小的吗?我会被夫人剥皮抽筋爆尸荒野的!
慕长齐到的时候,一干人站起来和他行礼。都是部下,他没说什么,挥手让他们坐。慕长齐在营帐中间停下,贺亦昶坐在左侧首位,上头主位和右侧的首位和末尾还空着。
他想了想,还是直接向着主位走去。刚走到主位桌前头,贺亦昶慌忙起身,端着杯酒拦住了他。
慕长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心里十分明白。既然贺亦昶是摆了这桌宴席来讨好孟藏锋的,主位自然也是留给孟藏锋的。只是到底他慕长齐才是将军,孟藏锋有没有喧宾夺主的心思尚在其次,他只是想看看,贺亦昶到底有没有把他放在眼里。他突然很想知道,当着他所有部下的面,贺亦昶到底有没有这个胆量,教他将主位让出来。
贺亦昶以敬酒为由拦下慕长齐之时,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就都落到他们身上来了。谁也不是傻子,个个心里都有谱,这个监军和自家将军之间的梁子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了,当下诸位将军心里各有各的计较,只看慕长齐的态度。
慕长齐端得起架子,贺亦昶可等不起。如果孟藏锋到了,因为个位置惹了他不快。原本他就已经得罪了慕长齐,若再得罪了孟藏锋,就相当于得罪了太子,回长安之后还能有他的好日子过吗?
孟藏锋是慕长齐都不敢得罪的人,昨夜慕长齐还不是将主位让给孟藏锋了吗?如今叫他让一个位置……慕长齐应该也不会有异议的吧?
管他呢,大树当然是粗的更靠得住。
贺亦昶思及此,一咬牙,狠下心,拼了。
“将军,这是给孟大人备下的。”
慕长齐心中冷笑,未料到贺亦昶竟真的将话挑明了说出来,不遮不掩,能愚蠢到这般田地也真是难为了他。这样的人居然也能被皇上委以重任?
哦,慕长齐想起来,许久之前慕平川和自己提过的,贺亦昶的庶女珍妃娘娘如今正是皇上的掌上宠,只等着这么一趟随军,回朝后好有名头给他封个什么侯爷,赏块封地辞官养老,也好给那位珍妃娘娘提点身份。
慕长齐俯身,在主桌上拈起来个酒杯,仰头饮下,又把空酒杯放回原处,笑道:“监军大人说得对,来者是客,孟大人既是太子殿下的座上客,在我这军营里,也是当之无愧的贵宾,坐主位也是应当。”
一甩衣袖,回身在右侧桌坐下,慕长齐轻轻一笑,道:“贺大人,站着做什么,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