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无为》靡不有终

13、猜疑

　　无为一进营帐，自顾自坐下了，顺手捡起桌上的一卷书来看。

　　靳眠紧跟着进来，一眼瞧见了媚姜，笑着同她打招呼：“哟，媚姜美人儿。”

　　媚姜回头淡淡瞥他一眼，伸手将鬓边的碎发挽到耳后去，站起身来给无为倒了杯茶。

　　无为说：“媚姜，你先出去。”

　　媚姜愣住，目光在无为和靳眠之间转了转，淡淡应了声是，放下茶盏往外走。经过靳眠身边之时，她略略顿住，低语道：“军师，气大伤身。”而后抬手掀了帐子走了出去。

　　靳眠只觉得好笑。他自然是明白的，媚姜说的气大伤身，自然不是怕伤了他的身，是担心着无为呢。

　　靳眠抬步走到无为身旁去，腆着脸坐下了，自己动手给自己倒茶，随意道：“看起来，媚姜对你倒是上心得很。”

　　“我说过，”无为说着把书放下来，看向靳眠，“没有切实的证据之前，我会相信她。”

　　靳眠啜一口茶水，身子探过半张小桌，和无为对视。半晌，他收回目光，又举起茶盏喝了一口，慢慢道：“其实，你从来不曾怀疑过她，甚至于现在，就算明知她的身份，你也依然如此，不是么？”

　　“是。”无为犹豫了一下，回答道。

　　“我就知道。”靳眠笑，“罢了，我今天也不是要和你说媚姜的事情。”

　　“不是媚姜……那便是孟藏锋了吧？”无为一边往靳眠的茶盏倒茶，一边道，“关于这个人，我倒是早有耳闻，可以和你说一说。”

　　“哦？愿闻其详。”

　　无为放下茶壶，想了想，伸手蘸了点茶水，一笔一笔在小桌上写了个字。

　　靳眠心满意足喝完无为倒的茶水，这才低头去看了看，却见是一个“忍”字。

　　靳眠笑叹道：“要真做到这个字可不容易啊。”

　　无为睨他一眼，见靳眠肃了颜色，这才缓缓道：“孟藏锋此人，最是心高气傲。可他竟然可以隐匿太子府将近二十年，一出手便是替太子拉拢慕将军，可见太子对他的倚重。你瞧，他这个“忍”字做得好不好？”

　　无为并不想要靳眠的回答，仍是自顾自说下去：“只可惜，物极必反。孟藏锋忍了二十年，从一个豪情壮志的少年走到如今，没有功名，没有名望，只是太子府众多幕僚中的毫不起眼的一个。他才气越高，心中就越是咽不下一口气。多年的愤懑和不甘，造就了他如今多疑善思，令他成为了太子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剑。藏锋二十年，一出鞘果然不同凡响。”

　　“可是这把宝剑却也因此有了致命的缺口。”靳眠漫不经心地接口道：“目光短浅。”

　　无为笑道：”不错。他一心想着证明自己，要在最短的时间内一试锋芒，好得到太子的信任。因此此行，他是拿了一切来同将军打赌。亡命之徒，他是非要赢不可的。”

　　“既然是赌，又哪里有只赢不输的好事儿。孟藏锋本身是个大麻烦，可他既然不是完全站在咱们的对立面，反而是想方设法要拉拢将军，那么便算不得什么了。他不会拿出全部的心思来算计咱们，反倒得百般讨好。我们什么都不必做，便依将军的，奉为上宾也就是了。”

　　“你的意思是……”

　　“你何时竟这般蠢了？”无为皱眉道，“昨晚将军三招之内赢了你，怎么，气傻了？”

　　“不是说好不提了么！”靳眠拍桌子，“谢无为，好好说话成不成？”

　　“成成成。”无为一叠声，叹道：“真是……我是说，这件事情最后决定权还是在将军手中。将军应不应太子，这并不是你我能干预的。咱们只谈现在的孟藏锋。就昨夜的事情而言，你想想看，这件事情若是换了你我，你会大半夜兴师动众宣布太子的意思么？就算这勉强称得上是表明拉拢人的诚意，未免也太没脑子。”

　　“若是换了我，”靳眠道，“如果有必胜的把握，这么做也未尝不可。一则，让所有人知道太子赏识的人是谁，应该讨好谁，还出了心中多年的怨气。二则，当众拉拢长齐，既然营中所有有分量的人都在场，便不容得今后长齐出尔反尔。三则，也给长齐身边的人敲个警钟，今后跟着谁，站到哪一边，都该有个考量。一举三得的事情，孟藏锋算盘打的倒也不错。”

　　“可他如何就能这么笃定呢？”无为抬手也给自己倒了杯茶，迟疑道，“你说……将军一定会答应么？”

　　靳眠冷笑道：“这世上哪有完全确定的事情。孟藏锋只是心急，太想赢，不敢输，这才铤而走险。”

　　“不，他绝不会盲目行此举，他手中必有筹码，总得有胜算他才敢。”无为转着茶盏，闭眼低低地念，“可那会是什么呢……”

　　“别想了。”靳眠看无为百思不得其解的苦恼状，轻轻叹息，给了谜底，“好歹你也是谢家的人，怎么这些世家大族间的隐秘半点都不清楚。”

　　无为一怔，用眼神示意靳眠继续。

　　“慕家在宫里有个娘娘，你听说过吧？”

　　无为想了想，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情，遂点了点头。

　　“慕家自立府之时起，便是世代单传，有传言说是慕氏先祖随开国帝王征战之时所造杀戮太多，中了诅咒，当然鬼神之说未必可信。但慕家便是如此，主干这一支人丁凋零，每一代都只有一位继承人。

　　“宫里的那位娘娘，是慕家旁支的一位小姐，入宫承宠，诞下了一个皇子，便是如今的十六皇子。十六皇子的母妃去世得早，此后便寄养在皇后膝下，同太子长在一处。十六初丧母之时，回慕家住了些日子，同长齐亲厚起来。这么些年，长齐征战在外，心里从未忘记过这么个弟弟。帮太子就是帮十六，这或许就是他们的倚仗了。

　　你信不信，若是孟藏锋办不好这件事情，下一个来的人，就是十六了。”靳眠冷冷道。

　　“原来如此。你这么一说，我倒是很想见一见这位十六皇子了。”

　　“你就看笑话吧！”靳眠道，“若真是到了那一天，你忍心看着长齐左右为难？唉，算了……无为，你能不能从长安套点消息过来？”

　　“什么消息？”

　　“朝中形势吧……”靳眠蜷在椅子里，长长叹息，“我们远在苗疆，长安的消息来得并不准。长齐虽然每月写家书，但并不打听，也不放心让慕家往外递消息。你知道万一被人截获……其余的人又无法探知真正的情况，所以无为，只能拜托你了。”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将军的意思？”

　　“你就算是我的吧。”靳眠道，“我也很想知道，太子到底为什么等不及了。”

　　“巧了，”无为一笑，“我也正好奇。”

　　靳眠端起茶盏，做了个敬茶的手势：“那就拜托谢兄弟了。”

　　无为回敬他：“乐意效劳。”

　　两人对视一笑，杯中茶水早已凉透。靳眠仰头喝掉一整杯，却及时伸手拦下了无为：“茶凉了，你别喝。”

　　无为见他神色认真，也不多做争执，把茶盏放到了小桌上。两个人沉默地坐了一会儿，靳眠起身，道：“既然无事，我就先回去了。”

　　“嗯。”无为淡淡应了，又道，“出去如果碰见媚姜，就叫她回来吧。”

　　“好。”

　　靳眠甫一转身，未走几步便听见无为唤他。他回头，瞧见无为懒洋洋窝在椅子里面，笑着看他，眼神发亮，像是春雨新洗过，或是缀了三两星子进去。

　　“哎，哪天我请你喝酒吧？”

　　靳眠双手横抱在胸前，也笑。

　　“你怎么知道我想喝酒了？”

　　“少废话，喝不喝？”

　　“喝。你请的酒，我怎么能不喝？”靳眠挥了挥手，“那就这么说定了。”转身往帐外走去，听见无为在身后应了一声。

　　靳眠在帐外瞧见了媚姜，就坐帐子外夜里升的篝火堆旁，拿着一根被烟熏得漆黑的树枝无聊地戳着几个黑炭似的石头玩儿。

　　靳眠看了她许久。媚姜偏过脸也看见他，淡淡的一眼，就又回过了头去。

　　靳眠想了想，走过去挨着媚姜坐下。媚姜往旁边移了移，问他：“军师，有何贵干？”
　　腆着脸又坐得近了些，靳眠嘻嘻笑着同媚姜道：“媚姜美人儿，我有话问问你啊。”

　　“说。”
　　“……”

　　媚姜睨他一眼：“不说？不说我回去了？”
　　“别，”靳眠一下子拉住媚姜手腕，“我是想问你，无为最近身子如何，夜里可有发烧畏寒，平日里还有呕血吗？”

　　媚姜冷笑着看他：“军师少惹我们公子生气，就算是军师对公子最大的关心了。媚姜要去照看公子的药，还请军师放手。”

　　靳眠讪讪着放开了媚姜的手，媚姜迈步走了，银铃叮叮当当地响。靳眠又想起来自己还有些事情没嘱咐完，忙起身唤道：“媚……”

　　却见无为一手支着帐子，站在营帐门口，似笑非笑着看着他们俩。

　　“媚姜，该回来了。”他这样说着，转身进了营帐。

　　靳眠怔怔立在原地，良久，他似乎想明白了什么，嘴角扯了一丝苦笑，转身往自己的营帐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