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无为》靡不有终

12、从前

　　“长齐，我觉得你不大对啊。”

　　“哦？“慕长齐一愣，”怎么说？”

　　“这个，你看啊。”靳眠咳了咳，“就拿今天的事情来说，你可处处偏帮着无为，不给兄弟我留面子。”

　　“有吗？没有吧。”慕长齐咬着根草茎，淡淡道，“无为毕竟是谢家的人，年纪小身子又弱，你干嘛一直老和他对着干。”

　　“我哪里能欺负得了他呀，他可厉害着呢！”靳眠叹了口气，在浅滩上坐起来，呆呆看着面前的溪水。许久，嘴角勾了一抹笑。

　　“可是，你不觉得……这样的无为，更好一些么？”

　　慕长齐想起初初见到无为时候，也跟着笑：“也是。”

　　天快亮了。这个没有月色和星光的夜晚，终于还是过去。

　　已经入了秋，清晨的草叶上覆了白白的一层薄霜，凉气开始往骨头里渗。整片天地即将陷进沉睡于寂灭，然而他们还没有办法回去。

　　两年了。

　　过了这个冬天，这场战事就拖延了整整两年。两年间，双方一直僵持不下。好不容易等到老苗疆王去世，以为能利用苗疆内乱之际一举攻城，却不料半路杀出个上官问，兵不血刃就解决了苗疆内讧，还用蛊毒反将了他们一军。

　　慕长齐从来没有打过这么憋屈的仗。他心里再清楚不过，他们的胜算会随着士气的消磨而越来越少，而他常常听见夜里士兵们围着篝火唱的那些歌，胡笳声越发苍凉萧索。

　　所有人都在渴望着回归故乡，战争的胜利，他们已经等了太久，已经变得不再坚信他们一定会胜。而丧失掉必胜的信念意味着什么，慕长齐心里比谁都清楚。

　　因为几乎连他也要放弃了。可是长达两年的战事，大笔的军需供给已经将他们逼到了一个骑虎难下的境地。如果就这么守着，将会白白耗尽大量物资，或许还会亏空国库。但是如果不守，或者没守住，那么他们身后的城池土地都将会落入苗疆人手中。

　　他们不能后退一步。他们从来无路可退。

　　“长齐，你还记得么？你从前说啊，等打完了这一仗，就回长安去，娶个贤良妻子，纳几房美貌小妾，生一大堆儿子。平日里喝喝小酒，听听小曲儿，去挨个瞧瞧花魁娘子到底长的好模样。不做什么将军了，也不做什么官老爷。只乐意做个世家纨绔，一世风流啊，风流一世。”靳眠笑道。

　　慕长齐眯着眼睛回忆了下，也笑了：“我还真说过这样的话，可我都快忘了。”他叹了一声，一个打挺坐起来，把草茎拔下来绕着手指缠了好几圈儿，才说：“等着吧，等哪天皇上想明白了，不再打着吞并苗疆的主意，咱们也就可以回去了。”

　　“只怕难。”靳眠伸手也折了根草茎，边嚼边说，“咱们这位皇上啊，心大着呢，只怕是不会放过这到嘴边的肥肉的。”

　　“只是这肥肉，要想咬掉他，自己也得赔上牙，这趟买卖划不划算，或许该看看咱们营中那位人的意思。”

　　靳眠偏过头，淡淡道，“长齐，孟藏锋到来的那一刻，你心里其实就有数了。”

　　“是啊。”慕长齐长叹一声，又重新仰倒在河滩上，双手枕在脑后，半眯着眼看渐渐升起的太阳。

　　“恭喜我吧，阿眠。”他说，“我们或许可以回去长安了。”

　　“恭喜你，离一个纨绔子弟的梦想又进了一步。”靳眠笑，“我也想回去了。”

　　日光铺陈了一溪，波光潋滟，凉风里裹挟着盛夏最后的喧嚣，就着溪水的凝雾轻轻扑到面上来。营地里升起了晨炊的烟火，有士兵提着水桶过来河边汲水。

　　靳眠隔着河岸喊了一声：“哎，提水呢！”

　　那士兵被喊声吓了一跳，抬头看见是靳眠，惊得连水桶都忘了，顺着溪水往下飘去了。小兵结结巴巴开口了：“军……军师……”

　　靳眠木着一张脸：“你可知孟大人现在何处？”

　　“军……军师说笑了。孟大人是将军的贵客，我……我哪里能知道他的去处……”

　　“得了，”慕长齐站起来，对靳眠道，“你我回去一看便知。”

　　“也是。”靳眠也站起来，对那小兵挥了挥手，“没事了，去把水桶寻回来吧。”

　　两个人转身，一前一后往营地里走。河对岸的小兵看着他俩的背影，愣住了：”将……将军……”被靳眠一提醒，“啊呀”叫了一声，顺着溪水去寻水桶去了。好不容易把水桶找到，小兵一边往回走一边还纳闷：军师居然和我说话了？和我说话真的是军师吧？不对……啊我刚刚竟然还看到了将军！不对我一定是在做梦……

　　靳眠手里摇着草茎，一路歪歪倒倒跟在慕长齐身后走。快到营地之时，慕长齐突然顿住了脚步，回头看靳眠，皱眉道：“阿眠，你就不能有个样子，好歹你从前……”

　　“从前？”靳眠及时打断慕长齐的缅怀，冲他摇了摇手中的狗尾巴草，漫不经心地笑开。

　　“长齐，我从前持长枪的手，此后只能拈花折草。所以，就别再和我提从前。现在的靳眠是什么样，从前他也是什么样。”

　　慕长齐沉默地看着他，抿紧了唇。日光照映他英俊的眉眼，也坦荡地照出他的担忧和关怀。

　　靳眠依旧是笑着，却后退一步，令自己全身笼罩树木的阴影里。树荫外的那个人，光芒万丈，身上有世间最明亮的光最深沉的温暖。从前他们一样并肩而立在那片光里，但是如今，此后，他只能自己一个人沉沦于冰冷阴影与黑暗之中。关于从前，靳眠想，从前啊，都死了，还有什么好提的。

　　“长齐，”靳眠道，“你先回去，主城的防御你得去亲自看着。”

　　慕长齐沉吟片刻，犹豫道：“可是孟藏锋……”

　　“放心。”靳眠倚在树干上，面具后幽深的一双眼不知看向何处，嘴角笑意渐褪：“这些事情，我会和无为商量着办。”

　　慕长齐颔首道：“也好。那我就先走了。”

　　“嗯。”靳眠淡淡应了，双手环在胸前，闭目养神。

　　慕长齐见他如此，并不多言，转身朝着营地走去了。

　　靳眠轻轻叹了一口气，脑海中一直响着这小半宿他和慕长齐的谈话里，零零碎碎说起的从前。

　　意气风发横刀立马，笑卧沙场怒斥苍穹，那是从前的他。
　　苗疆的千里清冷月色里，吹着玉笛胡笳对月醉酒的也是他。
　　他也曾整夜整夜守着篝火想着一个人，她的眉她的眼，心底里溢出来久违的温柔。

　　靳眠想着想着，低低笑出声来，闭着眼，正好掩去目中泪光。

　　“你在这里做什么？”一道清清冷冷的声音突然响起。

　　靳眠用了闭了一下眼睛，将泪意都压下去，才缓缓睁开眼，顺势扯出来一个笑。

　　“无为，早啊。”

　　“早。”无为皱皱眉，“你怎么在这里？”

　　“哦。昨晚没回营地，我走着走着，突然有些困了，就随意打个盹儿。”

　　“你可真够随意的。”无为看了看周围，撇撇嘴，又想起来什么，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靳眠，似笑非笑道：“昨晚的比试怎么样？过了几招？”

　　靳眠站直了，装模作样一拱手：“还请大人给小人留条活路。”

　　无为憋着笑意：“怎么了？三招都没招架住？”

　　“咳咳”靳眠咳了两声，转移话题，“我们回营里，有事和你商量。”

　　无为伸手拉住欲走的靳眠：“别呀，我和媚姜打了赌呢，好歹告诉我个结果吧。”

　　靳眠叹口气，没办法，回过头来，从袖子里摸出个十两，拉住无为的手放在他手心，恨恨道：“三招都没扛住行了吧？钱给你，别提了。”

　　“啊？”无为抛了抛银子，叹道，“就不该指望着发横财，不是自己的终究不是自己的啊。”

　　靳眠一愣：“你输了？”

　　无为冲他笑笑：“是啊，所以咱们俩都输了。你输给了将军，我输给了媚姜。”无为拍靳眠的肩膀，语重心长：“咱俩彼此彼此。都是大老爷们儿，别太在意这么点输赢。”

　　靳眠伸手在无为头上乱揉了一把，笑道：“是，大老爷们儿！”

　　无为急了，一边拨拉一头乱发一边骂：“靳眠你堂堂八尺男儿能不能别老做这么小家子的事儿！”

　　靳眠哈哈两声：“是是是，您虽然不是堂堂八尺男儿，但您气量大就别和小的我一般计较了。”

　　“你！！！”无为咬牙切齿，转身就走。

　　靳眠心情好起来，追着无为往营地里走。他手长脚长，追着无为根本不费力。倒是无为自己心里堵着气，大步甩着步子走，又气又累。靳眠笑着去扯他的袖子：“哎哎哎，你别走那么快，我是真有事儿和你商量……”

　　“没的商量！”无为气冲冲，头也不回地答道。

　　“别呀……真生气啦？”靳眠明摆着气死人不偿命，悠悠然补上一刀，“哎呀我不就是说你不是八尺男儿么，那咱们七尺？六尺？五尺？……”

　　无为回头啐道：“呸！你才无耻！”

　　靳眠被骂得愣住，一会儿反应过来了，几步就赶上去：“无为你自己看看，你是不是在使小孩子脾气？啧，小孩儿……”

　　无为没再理他，自顾自进了营帐。靳眠脸皮端得厚，跟着也就进去了。

　　营帐外头目视了一切的士兵们面面相觑，末了一个巡逻的士兵小声地对他身边的士兵感慨道：“谢兄弟和军师的感情真好啊……”

　　“是啊，”另一个士兵道，“我这还是第一次看见军师这个样子，就跟，就跟……”

　　“就跟什么？说啊你！”

　　“就跟在讨姑娘欢心一样哈哈哈……”

　　“你还别说真有些那个样，够不要脸皮的了哈哈哈。”

　　“嘘……这话叫军师听到了你的脸皮就先没了。”

　　“放心，我懂的，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