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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清明时节雨纷纷(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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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完全平静下来时,雨水已经将他完全打湿,他却宛若未觉的立在雨中,许久之后,才转身走进屋中。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她的身子微微一晃,风吹在被雨水沁湿的衣服上,她只觉得耳中被雨声侵扰的嗡嗡作响。过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力气,慢慢的迈开步子。
梳月踱进房内,幽暗的房间里,许久许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道:“少爷,湿衣寒重,换身衣裳吧。”
回答她的是一阵长久的沉默,那人静静的躺着,他的手垂在床边,宛若溺水者的姿势,湿漉漉的衣服贴着他瘦弱的身躯,竟然显出些许楚楚可怜的意味。
她立在那里半响,死一般的寂静中,顾寻香起了身,幽幽的道了句:“去准备热水,我要沐浴。”
她躬身行了个礼,缓缓的退出,踏出门前,听到他唤道:“等等……”
“少爷可还有吩咐?”
他却只是站在那一室幽暗中,静静凝视着她。很久,才听到他道:“下去吧。”
声音中似乎蕴藏着难以察觉的疲惫,梳月退了下去,屋外风声雨声相互交织,如诉如泣,她却只觉得湿衣带来的凉意一直冷到了心里。
在这样的夜晚,她越发的茫然,年幼遭变,至今不知家族为何沦落至此,与兄长分离前,他亦未吐露半分,只是言之要好好活下去。只是,沿途中她有所耳闻,昔日铁骨铮铮的尹太傅,因触犯天威,被判流放蛮荒之地。家中的人,或是流徙千里,或是发卖为奴…..而她随着一群陌生人颠沛了数月之后,离开了京都,来到这江南烟雨之地,接着,便成了凌府的婢女。任她累到极致,也痛不过忽闻父母死在流放途中时的噩耗,可是这些往事她不敢追忆,她不敢回想之前的一分一毫,因为每一触碰,便是蚀骨焚心的疼痛。
事到如今,她真不知是否能活着与亲人再聚……
这日雨一直不停,水流蜿蜒在地面上汇成水洼,到处都是雨水噼里啪啦的声响。夜晚的雨声一直滴滴答答直至天明,梳月在床上蜷缩着身子,似乎那雨声带着沁人的寒意。
翌日晨起,她照常端着早膳伺候,金管家等人照例站在门外,还未走进内堂,便隐约听见了咳嗽声。
“少爷。”昏暗的房间里,她隐约看见他蜷着身子,用手掩盖自己的咳嗽声。昨日的雨,到底还是让他病了。
她快步走到床边,轻轻低下头问道:“少爷,您没事吧?”
他只是佝偻起身子,似乎这样能让他好受些。
忽然,门外响起金管家的声音,“少爷,裘大夫来了。”
他慢慢的坐起身子,衣襟斜开露出洁白的肩膀,懒懒的靠在床柱上,梳月拿起放在一侧的外衫披在他身上。门开了,梳月抬眼看去,那人四十上下的年纪,面白长须,身形颀长,一身灰衣,却显出一派风流儒雅之态,挎着一个药箱走了进来。
这位裘大夫她自是不陌生,月初之日,他便会到府里来。
探过脉后,裘大夫道:“这春雨缠绵之际最是易感风寒,你身子本就薄弱,若是再寒气入体,长久下去恐就麻烦了,我开个怯寒的药方,你先服着。之前的药我制成了药丸,日后你只需服这药丸即可,这两日就先停着罢。”
裘大夫从药箱中拿出一白一青两个小瓷瓶,“这白瓷瓶中是我新配的药,这里装了一个月的分量,你每日早晚服用一次即可,这青瓷瓶中的药只可在你病发之时服用。”
梳月正欲伸手,顾寻香却已接了过去,裘大夫慢慢站起身来,“你身子不好,平日着衣最好穿的厚实些。”
“裘大夫莫不是也要管上我的衣食?”他神情恹然,嘴角微扬却带出三分不屑的笑意。
裘大夫却是正色道:“衣食与身体康健本是一体相连,你若是能多体恤自己几分,自是用不着我来管。”
梳月立在一旁惴惴不安,若非她照顾不周,又岂会有今日之事。
“说过多次,你这房子里的太过憋闷,于康复不利,你需多出外走走,心情好,配之药效,自然是事半功倍。”裘大夫收拾好药箱,慢慢的起了身,对着梳月道:“你既是伺候他的,多劝着他些,莫要随着他性子乱来。”
顾寻香皱着眉头,似是很不耐烦,却终是没有开口辩驳。梳月听着裘大夫念叨了两句,然后送他离开。对于这个裘大夫,顾寻香对他的态度很耐人寻味,言辞虽犀利,却也会听上几句。
裘大夫离开后,梳月便伺候顾寻香用膳。他斜倚在床边,手里把玩着那两瓶药,颇有兴味的问道:“你说,若是我不吃这些玩意,会不会彻底的疯掉?”
“不会。”梳月低下头舀起一勺白粥,喂至他嘴边。顾寻香徐徐张口,眼睛却是极为专注的盯着她脸上的神情。
他抬手撩起她的一缕发丝扯在手中,黑色的发丝缠绕着白皙的手指,形成强烈的对比,他状似无意的道:“我倒是有些怕一不小心把你杀了。”
梳月喂粥的手一顿,他察觉到了,手指微微用力,她的头皮感觉到了一股尖锐的刺痛,她将粥喂至他唇边,宛若无觉。
许是因为病中,吃得比以往还要少些。梳月收拾好碗筷,正欲退出,他慢慢的从床上下来,似乎有些许头晕,身子晃了晃,梳月连忙放下手里的端盘,伸手扶他。
他的掌心寒凉,梳月只觉扶住他的手宛若如覆冰上,两人离得很近,她甚至闻到了他身上清冽的药香,身子蓦然一僵。
他坐到了窗边的红木椅上,伸手打开一扇窗户,房内霎时一片光亮,窗外雨水霏霏,随着青瓦绵延而下,坠成一帘晶莹珠幕。他伸手出窗外,似要接住那串串不断的雨珠。
梳月惊讶之余有片刻怔忪,房内突如其来的光明让她似乎有些不适应,一阵凉风袭来她才回神,见他穿着单薄,出声劝道:“少爷,您身体抱恙,还是将窗户关上吧?”
顾寻香却只顾拨弄着窗外一丛翠竹的枝叶,捻下一片竹叶揉捏,轻声问道:“过些时日,该是清明了吧?”
“寒食节将至,清明亦不远了。”梳月不明所以,恭谨的答道。
他看向窗外,目光似乎放置了远处。有风微微拂起他脸旁的发丝,明亮的光线下越发显得人如寒玉。自伺候他来,这屋子里的窗子从未打开过,她亦是习惯了这一室昏暗,原以为是他厌恶光亮,如今看来也不尽然,还是说……有何因由?
虽春风乍暖,但终是带着凉气,她正欲开口再劝,他狠狠碾碎了手上的竹叶,片片碎碧翩然坠下,只听得他低声喃喃道:“又是清明了吗……”
闻言,梳月一阵怔忪,立在原地久久不动。是啊,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纵使再不愿去回想,纵使隔着数重韶光,往日之景依旧渐渐清晰。她忍不住将指尖深深刺入手心,恍若那样的疼痛可以缓解此时难以释怀的心绪。
思绪混乱中,“吱呀”一声,窗户渐渐关上,那晕着满室的光线终是再次被隔离开来。
金管家送药来时,梳月起身开门,门外刘妈妈托着端盘,上面放着一碗药汁。梳月一眼看去,以往随侍的丫鬟中换了一人,她未及细看,只是接过刘妈妈手中的药便走了进去。
喝完药,顾寻香便睡下了,她小心翼翼的将门关好,端着端盘和药碗出了房间,门外只剩下金管家和刘妈妈,刘妈妈接下梳月手中的端盘便退下了。
“昨日发生何事?少爷怎会感染风寒?”金管家神情严肃,少了几分以往的客气。
“……是奴婢疏忽,让少爷淋着雨了。”片刻沉默后,她低垂着头回答。
金管家看着眼前这个素来少言的少女,才十二三岁的年纪,却已显出和年纪不符的沉稳来,他昔时认为她定活不过半月,可是她不但活了下来,少爷还将她留在了身边,也因着她的伺候,少爷按时吃药,近来犯病的时日也少了。也因着这个原因,他同情她,亦有些忌惮她。
“少爷身子弱,你日后注意些。”
“是。”
金管家见她神色平淡,再未多言,难以察觉的叹了口气,忍不住提点了一句道:“清明将至,你……好自为之。”
她身子微僵,抬眼看向金管家,对方看向她的眼神泛出难以掩饰的同情,她心下一凛,自是不会认为这是无意之言。
“多谢金管家提醒,奴婢省得。”
金管家离开后,梳月立在檐下,雨终是停了,地面上满是积水,乌云密布,天无明日,四处皆是一片灰暗,一切都掩饰在这片暗色下。看着那一室黑暗,突然有种想要逃离的冲动。以往在凌府尚有绿漪相伴,算不得深交,可至少还有个说话的人,如今,做什么......都是一个人。
良久,她终是抬步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