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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世事如棋局局新(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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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大雪后,原本被扫净的回廊和屋檐下再次积满了白色,院子里的梅枝上也压着不少白晶,嫩蕊初绽显得格外鲜活。梳月手里捧着一个雕花圆盘,盘中置着一只青花碗,碗中只余下黑褐色的药渣。
金管家见她把药碗端出来,忙接过她手里的圆盘,眼神往屋里瞟了几眼道:“少爷今天气色还好吗?”
梳月闻言垂了垂眼皮,那屋里黑灯瞎火,完全见不到光线,她从何去看主子的气色如何,更何况那个人喜怒无常,哪敢造次。金管家也知道自己失言,有些呐呐的道:“你先下去,有事我自会叫你。”
梳月端着盘子躬了躬身,随即就退下了,金管家看她身量消瘦,侧脸看了看紧闭的房门,想着房门里的人,不由幽幽的叹了口气。
梳月在自己房间待着,等着被传唤,她来到这院子也好些时日,自被调到了这个院子,她再也不用干粗活,除了给那个少年端药送饭,她几乎无事可做,她甚至不能再走出这个院子,衣食住行都有人替她打点好,虽比不上之前的锦衣玉食,但是相较之前的境遇,倒是好上许多。
她的脖子上依旧残留着一大片青紫的痕迹,许是有些愧疚,刘妈妈给她置了件立领的袄子,多少能遮挡些,还有一盒化瘀的药膏,平时说话口气也分外温和。这个院子里的人在看向她时,眼神中都带着怜悯。仿佛,她随时都可能再也走不出那道房门。
也不知过了多久,小梨推门进来时就看到梳月的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视线毫无焦距的停留在一侧的窗棂上,整个人毫无生气,想起令人畏惧的主子,对于第一个从那个房间里安然无恙的走出来,甚至安好的活到今日的少女,小梨微微有些瑟缩,看着梳月结结巴巴道:“梳...梳月姐...姐,金管家说...说让你过去。”
梳月一回神,抬头看向唤自己的少女,一张可爱的圆脸盘儿,眼睛大大,但是眼神极为畏缩的盯着自己,从身量上看去怕是比自己还要大上些许。
小梨见梳月盯着自己不说话,口气有些发急道:“金...金管家让你给少爷送些吃食去。”
梳月扯起微僵的嘴角道:“我这就去,麻烦姐姐了。”
小梨见她唤自己姐姐,想到自己年岁比她长了些许,之前一急倒是闹了笑话,脸上不由一红,见梳月起身走来,急忙的就退了出去。
梳月出了房门,院子里早就站着金管家和刘妈妈,还有几个小厮,金管家一见梳月,便示意刘妈妈将手里端着的东西递与她,装着粥的青花瓷碗和几碟精致的小菜。
没有多余的话语,梳月端着那些吃食进了屋子里。屋子里依旧漫着一股浓重的龙涎香,渐渐的适应了晦暗的光线,如常的将吃食放到了桌子上,对着斜倚在美人榻上的人低声唤了声:“少爷。”
少年并没有出声,黑暗中梳月也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是安静的静立在一旁。
“你不怕死吗?”良久之后,少年终于开了口。
梳月有瞬间的怔愣,闹不清他问话的意图,这些时日以来,他从未再开过口,梳月垂下眼帘,定了定神道:“怕。”
黑暗中她似乎能感受到一道锐利的视线投注在自己身上,心口一紧,之前险被杀死的经历未免太过印象深刻,她的脸色不由苍白起来。
对于她的回答少年没有再出声,而是起身走了过来,坐在桌上端起粥静静的喝了起来,微弱的光线中,隐约可见少年精美的轮廓,动作优雅,实在让人无法想象这样一个美丽纤细的少年会与残虐乖戾相连。
直到她端着盘子离开,都不曾再与她说过一句话,好似之前的问题只是她的错觉。
整个冬天梳月都重复着过着同样的日子,端药,送饭。除此之外她不需要做任何的事情,那个少年在偶尔在某些夜晚会发出让人恐惧的嘶吼声,像是受尽了极大的折磨,声声透着刺人心骨的凄厉,每每这个时候,府上的人都是噤若寒蝉。
梳月回忆起在声声不绝的嘶喊声中,被逼着走进过那间不见天日的屋子,连惶恐的时间都没有,那扇门就在身后关上。
被捅破的窗纸中透出丝丝亮光,梳月只见到一个模糊的白影隐在床帏一侧,似是听到了门口的声响,慢慢的走了出来。微弱的光线中,令人恐惧的视线慢慢的集中到了她的身上,她几乎有种拔腿而逃的欲望,可是身后的门紧紧的闭着,她根本无路可逃。
淬满疯狂的瞳孔中映着她惨白的脸色,渐渐走过来的人让她不可抑制的发起了抖。她曾以为自己在经历家破人亡后可以将生死置之度外,从人上人堕落到今日与人为奴,她失去了一切,唯一保存的只有一条命,可是.......今日之后,她是否连保留这条命都会成为奢望?
那个人影越来越近,脸色苍白,布满了冷汗,像是受着极大的痛楚,狰狞着想要发泄。梳月见他抬起手来,本能的往后退,可是身后已经抵住了门板退无可退。
少年的手已经伸到了她的颈部,一使力,梳月白皙的脖颈淡蓝色的血管恐怖的扭曲突起,脸色也随之变得涨红起来,只见到少年眼中近乎病态的阴郁和疯狂。在梳月脸色渐渐青白,几近晕厥过去时,他微微松了开来,眉宇间显出些许挣扎的神色,呼吸渐渐急促,极为痛苦的捂住额头,踉跄着身子往后退了两步。
只是眼神依旧死死的盯着梳月,像是随时都要扑过来,宛若恶鬼一样的神情让她不由浑身发起抖来,下意识的就想逃开,少年的身形晃了晃,随即再次往她这边过来,梳月没来得及逃开就被狠狠的扑倒在了地上,梳月的头狠狠的磕到了地上,霎时一阵刺痛伴随着强烈的晕眩袭来,身上顿时松弛无力,只有少年如狂的嘶哑低吼声回响:“你们都是凶手,杀了你们!我要杀了你们!”
梳月模糊的视线中只看到那个少年嘶吼了一阵后,如同脆弱无依的孩子般蹲下身子紧紧抱着自己,似乎忍着痛楚呢喃道:“娘,我的头好痛,好难受,娘,你为什么不来看我?娘,娘......”
声声如泣,梳月不知为何突然泪流满面,这个疯子似的少年如痴儿一般唤着自己的母亲,如她夜夜在梦中呼唤着早已离去的双亲,那种彻骨的痛,在每一个疲惫和孤寂的深夜分外清晰,对于兄长和弟弟的思念如同野草肆意的漫遍她每一道心伤,过往的回忆似沾染的毒一样淬着惊人的骇痛。
过了许久,那嘶哑的低吼和抽泣终于渐渐的平息下来,过了一会儿,梳月感觉脸上划过一道冰冷的触感,然后就听到嘶哑的声线:“你哭了?为什么哭?是怕我杀了你么?”
若不是因为嘶喊和哭泣过后显得嘶哑的声响,如此单纯的语调她几乎以为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少年郎,她还没来得及回答,又听到少年说道:“所有人都认为我是个疯子,你也这认为吗?我是个疯子吗?”
梳月身上没有力气,只能是瘫软的倒在地上听着少年说道:“所有人都说我是疯子,连娘也这么认为。”少年的声音突然染上了悲意,突而又有些愤怒起来,“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也认为我是疯子对不对?你也认为我是凶手?!”
“不是。”梳月说完停顿了一下,紧接着道:“少爷不是疯子。”在少年激烈的吼叫中,她的声音显得极为无力,但是少年原本愤恨的声音戛然而止,突然一下就安静了下来,好一会儿后,“为什么?我杀了人,杀了很多人......”声音到最后几不可闻。
梳月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是凭着少年口里的只言片语去猜测,这个令人恐惧的少年正在等着她的回答,她微微立起身跪在地上,地面的冰凉透过有些单薄的棉裤侵入皮肤,她尽量稳住自己的声线,显得极为温顺平和的重复之前的话:“少爷不是疯子。”
房子里只有死一般的寂静,梳月僵着身子立在原地,她不敢抬头,阵衣料的摩挲声,步入眼帘的一双白净如玉的脚,纤细,脆弱,和他主人乖戾的个性截然不同。 “你不怕我杀了你吗?”
“奴婢的命是由少爷做主的。” 感觉到对方蹲下了身子,一丝丝药味随着清冷的空气萦绕在四周,她的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脸色愈加苍白下去,但是仍然平静的回答。
似乎过了很久,淡淡的凛冽药香缭绕不散,他慢慢的站起身,转身缓缓走向床榻,她抬起头,只看到对方漆黑如夜的发丝平伏在单薄的背上,慢慢隐入暗淡的光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