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伍】难为情 ...

  •   自从师父带回我将于不久后入凡世历情劫的消息后,青丘洞府上上下下严整以待。连平日里看我最不顺眼的空青都时不时朝我流露同情的眼神,气得我牙齿呲得特响,眉毛挑得特高。
      哎,掐指一算,倒是只有在下我一个主角儿日日逍遥得好。
      这不,当梅落脸挂傻笑急匆匆地跑来后山找我时,我正坐在我那把心爱的老摇椅上,头下枕清风,脸上盖《诗经》,悠闲地晒我的狐狸皮。
      她附在我耳边婉声道:“阿蓁,阿蓁,你家师父又威风了一回!”
      听到“你家师父”四个字,我不由牵了牵唇角,瞪大了眼睛等着下文夸我师父怎么个威风法。“然后呢?”等了半晌不见她接嘴,我兀自揭下脸上那本薄书,不由腹诽这吊胃口可真不是一个好习惯。
      梅落提起我的衣袖在双手间揉来绞去,脸上是往日跟我讲起师父和尔雅王姬姻缘时的悱恻笑容,怪异地瞥我,令我的脸颊也不禁有些发烫:“啧啧啧,今早儿啊你家师父那是风风火火上了天庭,硬翻出几百年前的老账讨了司命一个人情……那司命神君,同意悄悄把你的情劫中命定的人换做你中意神君的模样啦!”说到这里梅落还娇笑着大力拍打了一下我的腿,吓得让我狐体一震。
      ……呵呵,这么多年我还不了解他么,师父他欺负起司命神君时可是白眼都不翻一下的。想象他在天庭舌底翻花占尽优势地耍赖的画面,我“噗嗤”一下顺嘴把一串笑声喷了出来。
      梅落戳戳我几乎笑僵的脸,吼道:“嘿,用不用我每次一提到狐王你就是这副傻样儿啊!”
      “你才傻!”我抖抖眉尾,讪讪收起笑脸,端正坐姿,一丝不苟地瞪她。
      梅落瘪瘪嘴,表现出她的恨铁不成钢:“这件事儿的注意点根本就不在你师父身上好么!是你师父派我来问你——你跟他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在这偌大天界,可有中意的神君?”
      中意?好一个陌生的新词汇……咦,中意?那是什么感觉?我挠挠头,拼命想也没从我灵光的脑袋里扒出个只言片语,双眼四处张望无果,眼下只好找个人请教一下:“喂,阿梅,你可有中意的神君?”
      一向大大咧咧的梅落竟然迅速红了脸,略低了低头,连尖锐的声音也一下变得柔和起来:“自然是有的……不过你问这干什么?”她望向我的眼光有些疑惑,又有些羞赧,一颗红彤彤热乎乎的少女心毕见。
      这让我深深怀疑了一下自己的眼睛和耳朵,确认自己感官运行是正确的。她这一羞把我也带入一种奇妙的氛围里了,我的音量也变小了一大截:“我只是想问一下……中意是什么感觉?”
      “咳咳……”梅落好像有点没想到我会问这个问题,竟然被一口唾沫呛到!
      也是,我也不小了,也跟师父驰骋过无数觥筹交错的宴会了,甚至都要历情劫了,却还不知道人间情欲最重要的概念“中意”是什么意思,的确是有那么一点孤陋寡闻。我惭愧地别过头。
      还好梅落才不像空青那么烦,并没有嫌弃我,而是委身坐到我的摇椅把手上,双手托腮,目敛极亮的星子,认认真真地回答我的问题:“中意就是……就是你看见他、想起他的时候,脸颊不寻常的热。”她说话的时候眼观鼻鼻观心,似乎也在用这个答案定住自己的心。
      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眼珠一转,稍一回想,便恍然大悟眼底一亮,欢快道:“我知道了!”
      “那你中意的,是谁呀?”梅落却毫不惊讶,心底早有答案的样子,一边摩挲着用腊梅花汁液刚染的指甲,一边敷衍地斜眼问我。
      “掌管东日的曜朱神君!”我毫不犹豫地应承。
      “咳咳……”梅落今天居然第二次被唾沫呛到!她用手抚胸,稍微抒怀,试图挽救一下自己狼狈的形象,语重心长地说:“阿蓁,怎么会是他呢,你见过他么?”
      “三百年前太后的蟠桃宴远远见过一次的,不过没看清楚脸。”我吐舌摊手证明自己的无辜,又蓦然间沉入一种旖旎的情怀中,放低了嗓音徐徐阐述,“像你说的,‘中意就是脸颊不寻常的热’,我本也以为是晴天日光灼灼所致,可某天阴雨绵绵,师父去了普陀山尚未归来,我无趣得紧,就回忆起好多年前,也是一个阴雨天,师父从竹林把我抱回去的事儿,不知怎么脸上就起了温度,像那时把头靠在师父怀里一样暖和。这时脸上的温度一定不是因为日光了,除去了曜朱神君所掌管的东日的影响,那么我所中意的,应该就是他本人罢……”
      我抬眼看看此时回过头,却见梅落脸色极差,剩一双眸子炯炯地盯着我,我一时诧异,以为她魔障了,忙好心地推推她,关切问道:“阿梅,你怎么了?”
      阿梅深深叹了口气:“哎,算了,懒得再跟你解释了……虽然这件事情有点违背我的理想,不过看在你的面子上,再不讨好我也豁出去了!放心放心,一切包在我身上,我去同你师父讲你的心意,保证你到时候满意!”随后她站起身,安抚地拍拍我的肩膀,顺带从旁边的矮树枝上拣了几颗南烛果儿揣在怀里,蹦蹦跳跳地回洞府了。
      她不是不爱吃南烛么。
      我摇摇头,目送她的背影转过小山丘消失不见,遂又转身躺好,继续享受午后晴朗的日光,渐渐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彼时的我没有想到和梅落的这场谈话对我以后的生命有多大的影响,而当我意识到的时候,暮色正浓,我正被别人捏着下巴威胁着放弃,那个人咬牙切齿地读着我真正的心意,一向于风月方面木讷至极的我突然预想到了结局,一分庆幸,却多了九分绝望。

      梅落斜着眼看着坐在秋千上翘着二郎腿摇摇晃晃的傅白,轻蔑地耸了耸鼻子,不准备说话,心想他同他闺女儿还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都一样,懒散极了。
      为了达成目的,傅白不情不愿地直起身子,收起那副浪荡笑脸,正襟危坐,把个幻术化的秋千当成会客厅那铺了虎皮镶了玛瑙的红木椅一般。他厉声道:“让你办的事情怎么样啦?”
      “嗯,帮您问了。呵呵,阿蓁中意的神君么,就是——”她又打算卖个关子,得意地把嘴角一翘,抬起纤纤右手,中指搭在拇指上,其它三指微微翘起,作成标准的兰花状,手腕扭转,手掌在空中妖魅而缓慢地虚划半圈,曾有一瞬正对天穹上的东日,最后仍是盈盈地指向了近在眼前的傅白,“您。”
      也不知道傅白从天庭回来想了些什么,抑或是在怕些什么,不敢亲自去问,不敢开玄光镜窥视,这令梅落撒起谎来格外顺利。玄光镜只能看现在,不能读过去;要读往事,除非是掌管群山百兽的陵岳神君所持的狌狌镜。
      阿蓁回答她中意曜朱神君的原因时明明句句不离她师父,答案究竟是谁还不明显?丫头不知事,还不容许她帮一把?况且天上的八卦她通晓得多了,曜朱神君早就与掌管云气的碧霞仙子两情相悦了,让阿蓁凭空插一脚进去,那不是破坏人家姻缘么?要不得,要不得。
      听梅落说话时,傅白一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舞来飘去的手势,却似万万没想到这个答案,整个身子骤然一僵,瞳孔倏忽放大,那种战栗甚至到达脚趾,连呼吸也暂时静止,轻轻摆动的秋千瞬间停住,在地上垂直地投下一片阴影。他慌忙收了刚刚泄露的一丝不宁,狭了灿金双眸,绝美的脸上却现出一种诡异神色。
      梅落有些怔忡,她本以为只是阿蓁那傻丫头迟钝,狐王见惯风月应是体察到了自己的心意,缘何连他也是如此惊诧?她铁了心打算做媒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便继续道:“王上,我知晓您已同尔雅王姬定亲,这是六界和我都赞颂庆幸的喜事儿。但您和阿蓁曾一起看过那么多凡间话本,连在我们眼里渺小似蝼蚁的凡人都不惜性命代价追求心尖儿上的人,即便他们并不知道司命簿上究竟如何描述他们的人生。我们在这世上,总要有一次,忠于自己。王上,这没有错,即使一个渺小的人,都有一个未来。”
      梅落一口气说完,满以为自己说的足够情真意切,没想到那傅白也仅仅维持了那样黯淡的眼神,只在唇角添了若有若无的笑意,且那笑意也是带着别样复杂感情的,梅落看不完全,只能确定那绝不是憧憬,像难以置信,像聊以解嘲,像煞极反乐。
      可梅落怎会轻易认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她明白得不得了,只能乘此时机继续撼动傅白:“王上,您别怪我说实话。阿蓁她的心意我相信我们都清楚。您不是一向最偏袒那个丫头了么?您让我去跟她说您是和司命耍赖皮才挣得了这个便宜,那么那个几乎要在他门前跪下求他也不放弃的人又是谁?阿蓁已经回答了她的意思,她中意的人是您,是您啊,她想让您陪着她历她最重要也最痛苦的情劫,您能够拒绝么?”说大道理没有效果,看来也只能搬出傅蓁的名号了,这个名字在傅白那里可是有九个鼎那么重的分量的。
      “如果这真是阿蓁的意思,那我固然不能违背承诺,下凡陪她一同历劫便是。反正以前也是我陪,只不过这次……特殊一点。”傅白索性闭了眼睛,以免再让她胡乱猜测,要把流溢的感情吞回,其困难程度不亚于将泼出来的水盛回盆中,可他是神仙啊,神仙,有什么做不到呢?怎么拿他同凡人比?凡人不知命故作无谓的艰难尝试,但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半晌,才叹出一口气,洞府四季如春,这口气却结成白雾——竟是连空气都冰冷了——他的语气也冰冷。
      他说:“有些东西,求不来的,就别去奢望了。”每一个渺小的人都有一个未来么……梅落毕竟不懂,每一个所谓“伟大”的人,也都有一个过去……他的过去,没有梅落,更没有傅蓁。他那不为人知的过去,不为人知。渺小的,或许要自由得多。他眼底除了流光溢彩的金色,没有了其他内容,像一团妄自燃烧的火,因为未用以焚信而显得空洞。
      梅落还想争辩,转念一想,他现在先答应陪阿蓁历情劫也好,说不定他们在凡间会渐渐发现自己的感情呢?至于再进一步的,就让他们自己去考虑罢,她只需促使他们踏出第一步就完成使命了。
      她挺佩服自己的,昔日倾羡狐王和王姬的姻缘倾羡得那么厉害,可现在竟是在一手撮合狐王和另一个女子。她渐渐明白,一份感情,在真挚的内心面前,高贵的身份、万人的瞩目,都是无关紧要的。
      对爱情怀有无限向往,她偷偷笑了。此时的梅落忘记了情劫情劫,终究是个劫。她不知傅白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后,只是不停地僵着表情沉默,不复他今日之前的嬉笑,让这周遭都透着一种奇异而凝重。
      阿蓁摇摇头,甩开恐怖的杂念,只愿抓紧机会掏出心底的疑惑弄个明白,问道:“我一直想问您一个问题——依您对阿蓁的感情,您绝不至于为了天庭上那位而径自取阿蓁一条尾巴!当年你在这上头可是连心头血都使出来了……阿蓁心眼儿太大不计较,可我觉得这件事甚为蹊跷。王上,这究竟是为什么?”语罢抬眼,绯红的眸子毫不退缩地看向傅白。
      “梅落,”傅白身上的怒气隐隐开始膨胀外散,而脸上却显露一个狐狸最勾人的危险微笑,声音随之变得锐利如刀,“守好你的本分便是,你不要得寸进尺。我乏了,你这便退下罢——”额角青筋隐忍着,微笑的假相也只剩下最后一层薄皮了,再一捅,就破。
      见她不动,他遂又补一句:“快走!”
      梅落为他气势所逼,遽然觉得胸腔发闷。她惊惧地抬起头看他的神色,混杂了魅惑和峻厉两种气质。她在洞府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狐王这样子,那样张狂而迫不及待地把自己隔离起来,就好像心底最隐秘的伤疤被人揭开了一样!他一切顺心如意,哪有什么烦恼寻?
      聪慧如她,自然洞察到现在惹不得狐王,只得暂放下心头疑虑,瘪着嘴负气行了一礼,匆匆离开他的视线。
      今天狐王的一切都太出乎意料了!
      那么骄傲的一个人,竟然差点向平常随意欺负到头上的司命下跪,只为帮三万年前捡回来的小狐狸减省一分痛苦!但如此重视小狐狸的他却自己承认自己不顾小狐狸意见,骗了她一条尾巴,去救自己的未婚妻!从来不是不苟言笑的人,今天却肃得紧!我花了大力气去劝他,促成他和阿蓁,可他不置可否,仿若未闻!
      肯定另有隐情!
      肯定!
      对任何人都不能说的难言之隐!
      她阳奉阴违地潜到一个半人高的木丛后躲起来,悄悄探出头去察看狐王的动静。傅白一脸倦怠,右手牵着吊秋千的铁链,把头靠过去歇息,在梅落这个方位捕捉不到他的神色。而那情景仿佛静止了似的,他那样靠着歇息了良久都没有半分挪动。梅落自觉此招无用,只好灰溜溜地真正地离开这里。

      没有人知道傅白在想些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又要想这些。
      耳畔是熟悉的绵言细语。
      无论是那句满怀期待的“我不知道是因为我情窦初开时第一眼恰巧就看见了你,还是因为我看见了你所以才情窦初开,总之……我想,我喜欢上你了。那么你呢”,还是那句带着哭腔的“我的心里缺了的这一块,记着的都是你。如你所愿,我亲手为你除去”,洋洋盈耳,都还清晰。
      还有她清冽似美酒的眸光,她因为紧张而颤动的唇,她的脸庞,她的手,她的……什么都还记得,都还刻在脑海迟迟不肯淡去那种令他几乎要生出迷恋的奇光异彩。
      可是不能够!
      每当想起这些……傅白咬唇,右手抚左胸,那里似有万根银针在穿刺。的确很痛!但不能声张!左胸以下方寸埋藏着一个至毒的诅咒,那种惩罚偏又不是施加给他一人的,他不敢冒那个险让天地万物乃至心之所爱为他承担。
      他看见很多很多年前自己还什么都不是的时候,虔诚地跪在另一个人足边,毫不犹豫地举手发誓道:“一旦动情,万劫不复!”
      你说当时他怎么就不多想想呢?可换个例子,当你最饿最饿的时候,旁人递给你几个鲜美的冒着热气儿的肉包子,你是绝对愿意把一条漂亮但无用的丝巾拿来交换的罢,哪怕后来你发现那条丝巾的价值远不止这些。人总是急于满足自己当前的需求,至于后来……他不敢想象所谓的后来,不敢抱有所谓的奢望,
      这也就注定了他不被允许毫无羁绊地存在,必须按照某些无形的规则这样走下去。
      他独守着一个秘密,像在肚腹中吞并一块巨型的石头,而且是不能丢弃却又满是棱角的宝石。这个秘密被叮嘱过不能告诉任何人,若公开则后果不堪设想,所以只能自己咽下那腹胀和头痛,然后正确地走下去。
      他还没有到达后悔那一步,甚至开始庆幸。这一切的最初出现本来就是个变数,他不能,再允许自己行差踏错而横生枝节!
      所有的计较,终究聚成了眼眶中包含的温热。尚未察觉眨了一下眼睛,脸颊已经感受到了热度在流淌。什么时候连淌出来的眼泪都需要施法回溯了呢。呵,真是个窝囊的神仙。
      这些年,哪些笑是用法术逼出来的,哪些泪是用法术收回去的,早已无法清算!
      在人前的狐王,面若桃花而心思难测;在傅蓁身边的傅白,却总是单纯欢乐着的;只是一个人独处时,才知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他一个高高在上的神仙,居然连自己的七情都控制不了,需要借助法术来伪装。
      可是,在一片混沌中,傅白唯余的一丝清明也被傅蓁的情劫渐渐扰乱了。
      她不可能还会选他啊!要再察看确认么?……不行,万一从她意念中读出的
      真是不知所谓!
      事到如今,仍怪那不可违抗的天命么……
      他隐藏得好好的情感今天居然因为梅落那个“您”字完全被逼了出来,激烈变换着,由惊诧迅速转为愤怒。
      你知道山的愤怒么,那必是巨石崩裂,泥浆迸发;你知道水的愤怒么,那必是汹涌澎湃,波涛卷天。所有伟大的事物的愤怒,必会震天动地,造成灾难。若他狐王想,他也可以,但他的情绪终究再转为无可奈何。
      只因,令他生出这一系列无法遏制的情绪的“罪魁祸首”,他无法去动。
      傅白上下唇轻轻相碰,发出一个无声的“不”。
      为了把这身戾气压抑下来,浑身的力气不知不觉随着那滴泪流散了,却不能简单地施个法便回到体内。青丘还正年少的狐王傅白侧过脸,全身无力地倚在秋千上,像个未通人情的稚子,只识一味躲避,以为这样一切就都淡淡过去。
      他痛苦地眉飞眼笑,没笑出声,唇角耸动,直似抽泣。一抬脸,竟是双眉紧蹙,双颊干燥,仅一对眼眶通红泄了密,配一粒胭脂色的泪痣,仿如滴血。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