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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伶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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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住!”青岩严厉的喝住他向外走的脚步。
宝墨被震的一下呆愣在当场,不可置信地回望师父,心上没来由冒出一丝酸楚的味道。
记忆里她从不曾如此严厉的斥责过自己。
青岩叹息着走上前将他拉了回来,语重心长的说:“该罚的都罚了,你这一去,为师的罪岂不都白受了么。”
“可是……”
“墨儿,听师父的话,这件事不许对外人说,便是你丹朱师伯也不行,明白吗?”青岩从他紧攥的手中取回了那枚可以决定一个人生死的物件,用一种异常认真的口吻说道。
宝墨起初执拗的不愿松口答应,仿佛考虑了良久,才满腹疑惑不解地问道:“为什么?”
青岩默了半晌,方才徐徐道:“你说,洛水是谁?”
“……师兄啊。”
青岩温婉如水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朱唇轻启:“你也知道那是你的师兄,同样的他也是为师的徒弟。墨儿,我们同人类一样,都会有喜怒哀乐,欢喜悲伤,二十年的时间,即便是株花花草草也有了感情,何况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一个人。如今,你洛水师兄虽背弃了往生岛,但说到底他还是我的徒弟。师父唯一能做的就是力所能及护他一个周全,又怎么能眼看着别人去伤害他……你还年幼,生活对于你,不过才刚刚开始,没经历过世事变幻体会过命运无常,自然不明白这些死生别离的诸多情感,待有天你也了解过感受过,必会懂得为师此刻的心情。”
宝墨安安静静的听完,也不知是否理解了青岩的用心,末了只嗫嚅着问青岩:“师父……如若,如若此番是我犯了错,您也会像现在对师兄这样待我么?”
青岩晃神,有些意外他会问这样的问题,但还是耐心的回答了他的疑问:“傻话,那是当然的,我是你的师父啊。”
她看着宝墨仍稚气未脱的面孔,忽而换上了一副令他觉得陌生的表情,娓娓说道:“可是墨儿,你会么,你也会似他一样突然之间消失无踪吗?”
宝墨愣了一刹,即坚定的回答道:“不会!无论发生什么,墨儿都不会离开师父。”
青岩幽幽的望着他,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
宝墨被她看得莫名,觉得好像师父正看着自己又仿佛不是,就轻声唤了句:“师父……”
这一唤之下,青岩方才如梦中清醒。收拾了心绪,温柔的对宝墨说:“好了,天不早了,早点休息吧。”
“师父,您能再陪陪我么。”想到明天一过,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都看不到师父了,宝墨的眼泪又要不受控制的向外涌。
他吸了吸鼻子,将头贴在青岩的臂弯里,轻嗅着她身上散发出的淡淡草木气,渐渐闭上了眼睛。
如此,一夜无话。
第二日,青岩独自前往浮梦三生阁。
宝墨悄悄的跟在她身后,穿过十五层曲曲折折的阶梯,等转过回廊看到浮梦阁的门时,青岩已经推门而入。
他看着缓缓关闭的那扇门,感到前所未有的落寞。
洛水出走之事到此为止画下了半笔句点。
白眉接替了青岩在三清殿的席位,属于青岩掌管的一方十三域地界被分派给其下的同门代管。
逍遥殿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如水。
宝墨遵循青岩的交待前去流金阁拜见丹朱。
逍遥殿的师门传授并不十分严格,大多是由师父领入了门,剩下的都交给徒弟自行参悟。期间一般是若有疑问或看法见解,师父再从旁予以解释作答。
丹朱询问了宝墨近来的修行进展,听他说起自身的功法各路,颇有个人独到的见解,不免对他的印象改善几分。
也不知是否因经历了前番变故的缘故,这个小师侄见了人虽仍是那副少言少语的性子,但与素来的胆小唯喏相比,却是明显沉稳不少。
“既然你不想住在流金阁,师伯也不强求。那人一走,若你也离了去,烟雨阁少不得要凋敝许久。如今你能有这份回护的心思,也不枉你师父多年来对你的悉心教导。往后遇到什么事,凡有需要尽可来寻我,有什么不方便直说的,也可让你师姐聆音带个信儿,你们往常也都同在一处修习,倒是熟络一些,互相帮衬着也算有个照应。”
宝墨垂着头安静的聆听着,遇到需应答的地方只默默的应下,显出一股有别往日的沉稳安静。
回到烟雨阁,已是夜半。宝墨闷头便倒在床上,仿佛疲惫至极,不愿再动一下。半空里属于青岩的气息似乎还未散去,与空气一同缠绕包裹住他瘦弱的身体。
宝墨比其他人更明白遗忘的力量,一旦故事里的人不再,那么再动人的感怀触动也终有一日会被光阴的巨轮碾成零星的碎屑,甚至消失不见。
他想起那个雨夜,死亡的阴影是怎样不期而至,而自己又是怎样苟延残喘乃至重获新生,就如同他永远不会忘记,他曾那样感激过命运重逢的恩赐。
而今,却只余悔恨。
许久之后他忽然沉默着起身,走出门。
步履沉沉,在夜色笼罩下渐行至洛水此前所住的居所外。
这一次,无需再叩门询问,也不用等有谁来为他开启,宝墨伸手推门迈步走了进去。
虽然自己有副夜视的好眼力,但仍习惯般的随手点起了桌子上灯烛。
屋里的摆设陈列照应着烛火,入眼一览无余。
摩挲着烛台上凹凸不平的纹路,宝墨嘴角掠过一抹苦笑,明明跟自己房中不差一二的归置,却曾听得师父无意间说起,此处比别地要更多一丝人情味儿……
什么是人情,他不明白,但自己所知道的却远比其他人认为的要多的多。
屋里面所有的东西几乎都维持着洛水离开前的样子,内屋墙壁上端正的挂着一柄木剑,剑身上面深浅不一的划痕以及古旧斑驳的色泽,无不向外诉说着它略有些年岁的历史。
宝墨不止一次见到过师兄洛水小心翼翼擦拭此剑的情形,郑重而敬畏的神色,绝不让人亵渎的严肃认真。
据说那是他入青岩门下后用的第一把剑,从七岁到十四岁,这柄剑陪他一起度过了七个年岁。
后来,青岩收了二徒,洛水已满十五。
如此又三载,便有了此回纠葛曲折。
满打满算,宝墨入门不过三年,三年间,青岩栖身三清殿,常深居简出,当中不见的时日远多过当面授业的机会。
幸而宝墨生来一副沉静内敛的脾性,哪怕有时连月不见,也不见着急抱怨,反倒常跟着洛水,往来相处中了解了不少青岩的陈年往事。譬如当初她如何使一招“青云望月”连挫逍遥殿几位师叔伯,又如何在幽华山炎上之乱中,似仙佛临世,万妖中直取炎上首级,凭一己孤身荡平西南疆域,立尽威名。从此,外域凡提起逍遥殿孤鸿,少不得说上几句昙华仙子。
每每此时洛水便趾高气扬对宝墨:“小师弟,现在你可知晓自己的师父是何等万里挑一,举世无双的好师傅了罢。”宝墨痴痴看他手舞足蹈讲起故事的源起后续,赞叹之余,竟疑心他是否隐瞒了些私密事件,否则他怎么只听出了师父武力绝高,那上天入地,无人能及的好,又是从何说起呢。
诸多不敢启齿的疑问,使得宝墨愈加心思缜密举止翼翼,似天下最尽职的捕猎者,网罗万象,只为印证心底最隐秘的怀想……直到最后连洛水都看出了些许端倪,无头无尾的道出一句:“师弟,师父有着你想象不到的慈悲与怜悯。”
这句话,时至今日宝墨还能清楚的记得。
那如遭闪电劈中,恍若拂开迷雾深重的顿悟,终于让他寻到了苦苦追寻的答案。
宝墨走到一个青黑色凹陷的圆型器皿前蹲了下来。
那原是天寒时洛水用来增添室温用的炭盆,原本洛水修了术法,是完全可以抵挡这些自然节气所带来的不适的,却也不知是为了什么,他从来不用法术来维持外界带来的不同感知。
炭盆里面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但如果仔细观察,仍是可以看到一些新鲜的,类似纸张未全部燃尽所剩的灰烬残留。
只不过纸上的内容已随着他的离开,成了永远的秘密。
只见他如早有预料般,打开了一旁的木柜,里面搁着一只白玉长笛和一封未注名姓的信。
拆开来看,却是洛水留给他的信函。内容无外乎此身心意已决,一去相见无期,万望侍奉好师父云云。看完后,宝墨重又把信折好,放入怀中。顺手拿起了那只白玉笛,方才灭了灯默默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