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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执 ...

  •   除夕将至,这宅子虽不大,扫尘迎新一事却也要花些功夫,邵月茗请了几个长工置办年货修缮院落,内屋里,她一贯不喜外人界入,张妈便寻了个本家丫头,仔仔细细地将里院收拾一通。
      邵月茗念旧,当初住进这屋子时,所有的陈设都依了中式,她房里的物件均是老式雕花装饰,镂空众多,细节繁琐。张妈在擦的是一双龙戏珠纹样的五斗柜,柜面上浮雕缝隙横纵交错,清洁起来颇费气力,她也是上了年纪一人,弯腰时间一久,背部自然疼痛难当,刚撑着背颤巍巍直起身子想立一会儿,从外而入的萧戎便一把放下手里拎着的铜壶,赶忙扶住了她:“张妈您歇会儿,这大过年的,别把自己累着。”说着搀着她一步步挪到靠椅上歇息。
      “戎哥儿?”张妈想站起来,又被萧戎轻轻按回了椅子上,她冲萧戎感激一笑:“这才回来第三天,你没陪夫人少爷去城里多转转?”
      “夫人他们去租户那里处理账目去了,我反正闲着无事,就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帮忙的。”萧戎接过张妈手里的抹布,对屋里过来帮忙的那丫头唤道:“小楠。”
      小楠早在萧戎一进门时便已心跳个不停,偷偷瞄了好些眼,却一直不敢正面瞧他,背对着他缩在角落里一道道地擦拭衣柜,现下听得萧戎这么一唤,心头开了花般的欢喜,只更加惴惴如擂鼓,片刻,才移开步子吞吞吐吐地来到萧戎面前,声若蚊蝇地应道:“戎少爷。”眼睛扫向别处,仍是没直视看他。
      萧戎笑道:“我哪是什么少爷,叫我萧戎便成。”说着把手里的抹布递给她,温声道:“我看你们忙里忙外,这大冷天的,便烧了些热水,你拿去和凉水兑了,这么些擦拭,别把手给冻坏了。”
      “是,萧,萧……萧大哥。”小楠接过抹布攥在手里,头低得越发下了,脸羞得通红又憋不出其他的话,一急,踱着步子端起水盆就出去了。

      萧戎愣在原处,面上红红白白有些尴尬,张妈见这般小儿女场面,噗嗤声乐了,有些歉疚道:“这我本家侄女,没见过什么世面,不好意思见笑了。”说着又和善地望向他,一脸慈祥:“戎哥儿模样越发长得好了,人又心善,难怪丫头们见了都不好意思。”
      “张妈您就别拿我打趣了”萧戎摇摇头:“别是把人家吓跑的才好。”
      “瞎说,那张妈我怎么没跑?”张妈一挥手,自己都把自己给逗乐了。她看着面前的这孩子,模样俊性子好,怎么看怎么欢喜,和安河一样,都是自己看着长大的,一晃,竟都十来年了。虽在心底总把他们当孩子,但刚刚小楠那副模样倒提醒了她,马上,他们也该都是有家室的人了。
      “戎哥儿,听夫人的意思,少爷他有喜欢了的人是吗?”她压低了声音,带笑问道。
      张妈真诚地望着他,她突然抛出这个话题,萧戎一时愣在原地,半晌不知如何应对,依这情形看来,张妈都听邵月茗说过了些什么吧。张妈这么一问,他忽觉本一莫须有的事儿仿佛间真真确有其事,循序渐进的,几欲要慢慢板上钉钉了、

      那日孟安河从前厅与邵月茗告辞之后,刚迈过门槛,便看见端着个托盘立在门口低头发呆的萧戎——看那样,他应该是要过来添水的,倒不知他在这门口已站了多久。
      孟安河无话,趁着邵月茗还踏出这道门之前,拉过萧戎的手,快步走向了后院。
      虽是阳面的房子,可文唐冬日里头的太阳倒不及宛平一半明媚,漫天的乌云,阴阴的,直看得人心里泛凉。孟安河的房间门窗紧闭,因着刚回来,张伯简单打扫了下,来不及生火盆,倒比外头更觉着湿冷。
      看见萧戎搓着双手对它哈气的嗦嗦样儿,孟安河拎起托盘上的茶壶,就着桌上摆着的套茶具,抬手给他斟了杯水。
      “多谢。”萧戎接过,捂在手里握紧了。
      “这茶杯不知道有没有打理过,你先别喝。”
      “嗯。我知道的。”
      萧戎不咸不淡地答道,端起茶杯径自走到了书桌边,桌上那盏纯铜雕花绿玻璃罩台灯还是好些年前的时兴货,仿欧式而作,用着日子久了,除灯泡部分有发黄外,余下的看着都还如新。他闲觉无聊,将那台灯的拉线往下扯了扯,一时满屋都亮了起来。这突兀的光明一时倒叫萧戎颇为不适,立刻又拉动了绳子,将它关住。
      有的东西,冬日的潮湿暗夜里长出,夹杂着阴郁,活在心底一小块久了,习惯了喑哑寂静与自我砥砺,原是说不清道不明,也不能见光的。
      一下子曝在这明晰可见的境况里,他怕如同从前看过的那些怪力乱神一样,晚上妖精打架伴着抵死缠绵的情话,恨不得和进心肝骨肉里,然清晨的阳光一透进来,便似隐了小金刀的温柔纱帐,覆在屋里,满室明媚,底下,却一刀一刀的,不见血泪地将那人那情千刀凌迟,割得碎碎的,那人还对着情郎笑呢,却青烟儿似的化为丝缕,飘散得无影无踪了。
      “刚才你说得挺好的,”萧戎回过神来笑笑:“有板有眼的,我要是夫人,我也信了。”
      那笑看得孟安河内里一揪:“小戎。”
      一声“小戎”唤得萧戎心慢慢软了下来,只是心变软了,外壳扛不住事儿了,里头的些情绪便开始钻着空子往外渗了。
      孟安河见着萧戎脸上的笑一点点淡了下去,淡至最后,平白无波,静悄悄的。
      那个表情,他终还是维持不下去了。
      “安河,”萧戎又笑了:“那些话前面的咱俩都商量好了,后面的自行发挥部分,你是自己想的吗?”说着一副有些丧气的样子:“聂教授是雅贞父亲一事,我竟先前都还没想到。”那笑,带了几分勉勉强强的自嘲。
      孟安河向来对外事不怎么关注,钻营取巧之事在旁人眼里看来更与他沾不上边儿,方才他话里言及的与雅贞交往之利害分析不仅出乎邵月茗的意料,倒叫萧戎也愣了半晌。
      他不怀疑孟安河这几年对他的坚持和感情,那是看低了孟安河,也是看低了自己,只人生来在世,除去外界的无可奈何之外,谁生来没有软弱的部分?孟安河也是人,再坚守淡定再风骨犹存也是人,和雅贞在一起,他能够顺利实现自己想要的目标志向,为什么一定要和自己一起,走这般坎坷荒僻的道路呢?
      萧戎不禁开始怀疑起这段感情,与自己同归,对孟安河而言,这样真的好吗。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过放手。
      自己痛归痛,痛一阵,应该就不痛了,或者时间久了,受不住了痛死了也算了,只要孟安河能好着。
      只要他还好着。

      屋里昏昏暗暗的,孟安河仍站在桌旁,他那处背着窗,阳光照不进,萧戎坐在明处,几乎都不怎么看得清他的表情。
      “我了解母亲,不这么说,他是不太会相信的。”那厢,他突然静静地开了口。
      “小戎。”他又唤他。
      萧戎抬头,看着阴处那个肃然而立之人。
      “以前和你说过,我一心想在机械制造上有所成。”
      他忽的换了话题,这叫萧戎一时倒有些错愕,他慢慢回忆着过去,什么时候的话,似乎很小的时候就说过了吧:“嗯,你说你想做中国的斯特林和瓦特。”
      “那时年幼无知,成日把东西拆了拼,拼了拆,总想着长大了就能造飞机造轮船造大炮。”孟安河的声线低低的,缓缓的,像条流动的河,把人往旧日里带。
      想起了什么似的,萧戎噗嗤一笑:“真的不好造,所以成天就送些模型给我,飞不能飞,跑不能跑。”可他还是那么小心翼翼地留着,放在书柜里,玻璃柜门一罩,它们乖乖巧巧地躺在里面,标本般,那是少年时代最为珍贵的梦境。
      现在呢,梦就要醒来了吗?
      “现在我知道这条道路的艰难,可还是想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做到。”
      “你会的,你说过的话你向来都做到了。”萧戎的眼睛瞟向别处,他不愿自己像女人一样露出副责怨的面孔,可话到了嘴边终是没憋住:“如果有雅贞和聂教授的帮助,或许能更快一些。”
      “小戎,你也说过的。”
      孟安河离开桌子,径直往萧戎这边走来。
      “我?”见他来到自己面前来到光亮处,萧戎从座椅上起身,面对面迎上他的目光。
      阳光不甚明亮,打在他侧脸,萧戎看着那张半明半灭的脸,眉毛蹙起,眼里,却是异常坚定,似是失掉了惯来的无欲则刚,孟安河几近偏执的样子,竟叫他觉得有些陌生。
      “你说过你会等。我说若有那一天,你想去哪里,我就带你去哪里,你说你会等我的。”孟安河揽住萧戎,手抚上他的背,对着他身后的空气说道:“你相信我,可你也得信你自己,你说过的话,别忘了。”
      最后一句,轻飘飘的,拌着他摩挲在自己耳边滚烫的唇,可萧戎偏生从中听出了几分凌厉。
      似是金戈铁马悬崖峭壁处相逼,逼着他也逼着萧戎毫无退路。
      孟安河也觉着自个儿疯了,这温情缠绵的动作,他心底处却升起了几分狰狞,退无可退处,恨不得拉上萧戎一起,纵身而跳,跳入崖底,生死间求个爽快利落。
      他在萧戎的脸上细细密密的吻着,从耳廓一直滑落到颈部,萧戎一直乖顺地环着孟安河,伏在他怀里任由他动作,到他咬上自己颈部忽的一疼,抱着孟安河挪了个方向时,有那么一瞬间,外面的那点阳光直射进萧戎的眼睛,空气里有肉眼可见的飞尘在飘忽,飘忽成细致缜密的温柔纱帐。萧戎觉得即使心底那些不能曝光的,在这刻明媚里凌迟而死也罢魂飞魄散也罢,只要见着亮了,也不枉坦坦荡荡地来过一场。
      “对不起。”孟安河将他箍在自己的怀里,箍得紧紧的,埋首他耳侧柔声道。
      “嗯?”
      “拉你下了水,可能害你一无所有了。”
      萧戎挣了挣,从他怀里起身,捧着那张说着抱歉却执此不回头的脸,定定看着对方的眼睛,轻声而笑。“安少爷,你说,这辈子在碰见你之前,我还剩什么?”

      面对张妈的询问,萧戎真真犯了难。
      若答有,接下来便要仿制孟安河与邵月茗的对话?
      若答没有,那自己又把自己置于何种境地?
      对着学校里的些八卦,他大可以贱兮兮地甩出一句“你猜?”而对上这照顾自己多年的长辈,萧戎只得盖上自己心里所有的结,模模糊糊应了声“嗯。”
      萧戎啊萧戎,他暗自苦笑道,自作孽,哪里能好生让你活?
      “是宛平城里哪家的小姐,你见过吗?也在公学一块儿念书?”张妈神采奕奕,如同老来报了孙子般的欣喜。
      萧戎脑海里顿时浮现了聂雅贞的身影,种着葡萄的长廊下抱着本书,长发披肩用发箍固定住,湖蓝色的校服,向他俩迎面走来停住,大大方方打声招呼,随即热切地看向孟安河:“安河,你这周末有没有空,考前能麻烦给我做个辅导吗?零部件绘图那一块儿我还不是很懂。”眼睛里的光芒是个傻子也看得出。
      “周六下午四点到六点可以吗?我这个星期有点安排,只能在那个时间段有空。”孟安河上次已经推掉,这次再不好拂了人家姑娘的面子。
      聂雅贞的那声“好”,温柔得都能渗出水来,还混杂着娇羞惊喜掺杂其中,萧戎瞥了眼一旁无动于衷的孟安河,一个头两个大。
      现在对着张妈,仍是一样。
      他忽然羡慕起了戏文里的柳月娥,陈季常与歌女玩笑,纵化身为河东狮,纵使失了分寸失了体面,她也能挡在那些女人面前,不管不顾地吼出一句:“你们走开!这个人是我的。”而不似现在,萧戎只能一脸无辜地迎上张妈的目光答道:“这个,他真没和我提过。”
      心里的那个小人在嘶哑咧嘴地往外挣扎:“他喜欢的那个人是我!”
      “少爷怕是自己都不好意思了,再开了学啊,戎哥儿你也多留意留意,回来跟张妈说说是个什么样的闺秀。”
      “嗯。”
      “真想少爷早日把那小姐娶回家呢,少爷看上的,一定不会差。”张妈喜上眉梢:“老爷去世后,夫人平日也寂寞得很,要是能早日办了这桩喜事,这宅子也会热闹许多。”她沉浸在对未来的愉悦中,倒没注意萧戎脸上的笑究有多少分分勉强:“戎哥儿,那你呢,有没有中意的姑娘?”
      萧戎摇摇头。
      “真没有?”
      “张妈我什么时候骗过您?”萧戎无奈道。
      中意的姑娘倒真没有,中意的汉子能不能算上一个?
      “你也不小啦,有看得上的女孩子就多和人家接触接触,现在结婚兴新式,不都提倡那个什么,什么自由恋爱吗?”
      “张妈这个您也知道?”
      “少爷和你都出门装了那么多墨水,张妈也能学点东西嘛。”张妈笑道:“年轻人,总是很容易就喜欢上什么的,比如说。”她身子往萧戎倾了倾。
      “嗯?”
      正欲开口,小楠端着一盆水跨过门槛迈了进来,见萧戎转身望向自己,立马垂头调开脸,三步作两步地走到角落,接着刚未完的活儿继续擦拭起来。张妈起身迎了过去,取过小楠换好的抹布走到柜前,对萧戎笑道:“还是戎哥儿心细,这换上热水啊,手好受多了。”
      “那张妈我就先走了,”萧戎见状,也起身告了辞:“您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一定叫我。”
      “麻烦戎哥儿了,慢走啊。”

      回了自己屋,萧戎觉无事可做,便走向书柜随手抽了本书,细细地看了起来,只看着看着,眼睛扫过的每一行每一页都似乱了序码,他字字认识,但拼在一块儿,他却根本不知道它们所说何意。脑海中,张妈刚才那欲言又止的话一点点儿从心底里游了上来。他知道张妈意以小楠打趣,眼见当事人走进来了,这才缄口不谈。张妈虽不识几个字,可话却一点儿没偏差,年纪轻轻,总是很容易就喜欢上什么,小楠一见他就羞红了脸,聂雅贞看了场话剧就似魂牵梦绕,自己呢。萧戎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喜欢上孟安河的,或许正如他所说,被拉下了水,沉沦到底,但他知道,从小到大,却是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替代他的安河。
      他爱孟安河的声线,气味,身体……爱他幼时拥着自己入眠的体温,爱他从前做小物件时认认真真的眼神,爱他望着自己时无可奈何的笑,爱他紧紧抱着自己箍紧了的手臂……在萧戎心中,这些都无一不闪闪发光。
      他爱孟安河的一切,爱得不计任何外物,任何缘由,任何后果。
      到了张妈这个岁数,万般沧海看过,也许心中再没有光芒万丈般人事的存在了吧。
      萧戎突然觉得为自己多年感情找了个不错的借口。
      因着在这个年纪,他能完完全全拥有对孟安河贪嗔痴狂净如神祗般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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