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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念 ...

  •   院门口正躬身扫地的张妈一抬头,便看见孟安河和萧戎从不远处的人力三轮车上下来,喜得连忙放下手中的扫帚,大声喊着自己的那口子过来帮忙提行李。
      这宅子里许久都没热闹过一回了。
      院子仿宛平的四合院式,前后两院南北分开,以一小庭院相连,萧戎和孟安河都住后院,听见门口张妈的叫唤声,邵月茗连忙从待客的前厅里迎了出来。
      “娘。”
      “夫人。”
      二人恭恭敬敬地颔首问候道。
      邵月茗点了点头,心头虽喜,可面上仍维持着大家太太般的不动声色。
      “张伯。”
      “夫人。”
      “把少爷和戎哥儿的行李先拿到房里去,再带个人过去看看,规整规整,有什么要添置的,都一并准备齐了,该生的火要生,张妈你去厨房炖点汤给他们暖暖身子,这都腊月见底了。”
      “好勒夫人。”张伯应道,提起两箱子往后院走去。
      见邵月茗一双眼睛仍不住往他俩身上打量,萧戎心知她或是要唤了孟安河上前,遂马上道:“那夫人我去帮帮张伯。”见邵月茗微微点头,方跟了张伯,接过他手中一个箱子快步走开。
      果不其然,孟安河落在萧戎背影上的视线被邵月茗打断:“安河,你随我来。”

      萧戎端着个托盘入厅堂时,邵月茗和孟安河已于雕花椅上安坐,见是萧戎,邵月茗脸色一沉,搭在膝上的手又往里收了收,斜斜挑着眼看这孩子稳步走来,萧戎脸色如常,不卑不亢,对上邵月茗的眼色目不斜视地向上座迈去。
      他在门口时邵月茗便注意到,他端上的,是两杯不一样的茶。
      “夫人。”萧戎弯下了身子,低头给邵月茗呈上盏宜兴茶具,久经冲泡的茶杯已显红褐色,颜色庄正得和邵月茗那不怒自威的气概一样。杯中的茶叶已被滤去,祁门茶的汤色红润明亮。
      “安少爷。”转过身,萧戎平声唤了句,给孟安河递上的却是一杯青花瓷盛着的甘味绞股蓝。
      邵月茗神色一动,久不在家,这屋里人的习性他倒是一点都没忘。
      孟安河却微微皱了皱眉,抬起眼皮看向他。
      萧戎见他神色略有波动,心知是这一声“少爷”叫他不快。
      孟少先刚收留他时,是定了收他为义子的念头的,但邵月茗以他是死囚之后严辞拒绝,无奈之下,孟少先只得以亲眷身份寄养家中,即便邵月茗不喜,但孟少先仍把自己作养子对待,宅子里上下都喊自己“戎哥儿”,对着两位长辈,他却是恭敬地唤声“孟伯伯”“月姨”。
      孟少先一去,邵月茗态度越发冷淡,自己见状,也开始学着审时度势,在邵月茗面前低眉顺眼,任何时候都放低姿态,跟着称呼也从“月姨”变为“夫人”,“安河哥”“孟安河”“哎”变成了“安少爷。”
      孟安河和他交涉过几次,言他不必如此,只萧戎认为称谓之争甚无必要,他一伴读似的身份,叫什么成,从前他喊孟安河作“哥”,倒也没见那人真把自己当弟弟看待。他知道邵月茗从小不喜欢自己,故只想一味顺承着她,让她少起心思,眼下,孟安河还没当起这个家,只有把邵月茗安抚顺了,他才能平和安宁地在这屋里过日子。
      他不想给自己和孟安河之间制造任何不必要的波折。
      只孟安河内里却另有一番心思。
      他知道萧戎是为着两头好,可打小开始,自己便把萧戎捧在心尖上护得紧紧的,这些年过去了,怕碰着怕摔着,恨不得拿个罩子给罩住,再也不受外界丝毫炎凉冷暖,自己视若珍宝的个人儿,在旁人跟前这样一番姿态,他面上再宠辱不惊,心里头却终究不是滋味。

      给二人上完茶后,萧戎便端起托盘退了下去。邵月茗借着捧杯喝茶的当儿,目光从茶杯上沿擦过,最后细细瞅了几眼他。
      一年不见,他五官有长开,模样越发好看了。
      萧戎相貌周正,性子温顺,为人处事妥帖识大体,比起孟安河不温不火的脾气,他更得周围人亲近,若他不是萧鹏的儿子,邵月茗想必会视如亲子,疼爱万分。
      若不是萧鹏的儿子。
      “娘这一年身体可好。”孟安河的问话让她收回了视线。
      邵月茗放下茶杯,看着个子又似窜了一节的儿子缓缓道:“我这还不到四十,没什么不好的。”说着笑了笑:“怎么,你娘没以前好看了?”
      孟安河摇摇头道:“比往日更好看了些。”话音刚落,自己也笑了起来。
      这几年邵月茗容颜没怎么变,看上去仍如三十出头一般雍容端庄,只性子一年比一年平和,如同屋里几十年的老家具,岁月留痕,余韵倒越发悠长。
      “一晃你都这么大了。”邵月茗瞧着日显英朗的孟安河,感叹道:“我也确实是该老了。”
      “儿子至今尚无建树,不能撑起家业为娘分忧,着实不孝。”孟安河这话实出于心里,自己在外求学,让邵月茗一人挑起整个担子,作为家中独子,他很是过意不去。
      “别这么说。”邵月茗见他一脸愧意,柔声道:“你学业未完,眼下正是苦读的时候,难道让你放下功课回来陪我守着这个宅子?”
      “娘……”
      “娘知道你醉心于工学,外人眼里这可能前途不甚明朗,可既然你喜欢,娘也决定支持你的选择。”
      “儿子定不辜负娘的一番苦心。”孟安河应道。
      邵月茗满意地点了点头。

      母子俩又闲聊了些家长里短的,这一年来,文唐还算平静,工人们和洋人厂子罢工开火了几次,但好在没有闹到满城戈刃相斗的地步,同往年一样,自家的些店面租金维持着这一整个宅子的开销,她一个人虽说不易,倒也一年年的撑过来了。眼看孟安河日渐成人,这孩子自小勤学苦读,邵月茗相信凭着他自己的努力,兴许会有所成就,只是事业上有了盼头,儿子身边,得还有一个知寒问暖的可心人儿她才完全放得下心。
      “安河。”
      “娘?”孟安河看邵月茗忽的变了声调,心知她有事要提。
      “前年,前年我和你提过的林家的那姑娘,你现在有没有什么考虑?”
      “林家姑娘?”
      “前年我和林太太无意间说起这事,她对你很是喜欢,觉得你是可塑之才,我回来问过你,你说以学业为重,暂且不考虑这事。”
      “学业未竟,儿子的确不愿作他虑。”
      “前不久林太太又和我提起这事儿,林小姐已经满十八了,有人上门提亲,她似乎还是中意着你做女婿,来问问我的主意。前年这时你还未考学,我想着你前程未定,便给推掉了,可如今你公学也入了,日后的方向也有了,林家又是帮着洋人开厂子的,你若和林小姐结亲,不但能多个枕边人照顾,往后的事业上,也能助你一臂之力。”
      说实话,邵月茗从心底是想应了这份亲事的,林家产业越做越大,在文唐颇能说得上话,林太太不嫌自家没落,重着安河的学识人品,一心想把女儿嫁给他,这份情谊,颇叫她惊喜感动。林小姐她也见过,虽二门不出的没念过什么书,但秀静贤淑,应该会成为一个好妻子,这送上门来的好差事,她倒不知是上辈子作了什么善事今生才能得以这般还报。
      她半生已结,余下的岁月里,就守着这么个宅子,寥寥过了,可孟安河,她想倾其所有给予他最好。
      “儿子还小,还未曾考虑过娶妻这事。”
      “都二十了,不小不小。”邵月茗看他低着个头,以为他是羞于谈及此事:“林小姐的哥哥半年前也是去外省念书去了,他才十九,临走前便把亲给结了,妻子在家照料林老爷林太太,他在外安心求学,我看啊,这样挺好。”
      孟安河仍闷声不语,邵月茗以为他是动了心思,继续说道:“娘不是说多么想要个人来照料,娘还年轻,况且有张妈张伯,娘也过得很好,可你爹死得早,娘每日对着这空荡荡的屋子,除了张妈,都没个什么说话的人儿。”见孟安河脸色越来越凝重,她估摸着孩子已经把这事儿往心里落:“你爹若泉下有知,见你能成家有后,一定也会十分欣慰。”
      孟安河虽平日瞧着淡漠,可邵月茗知道他面冷心善,他惯来孝顺,此时旁的理由用不上,拿自己和过世的孟少先出来,却是再找不到比这更有理有据的说辞。
      “娘,儿子不孝。”半晌,孟安河沉声道。
      “怎么,你就愿意看着娘继续守着这宅子,孤独终老?”邵月茗变了脸色,手一紧,中式锻褂上嵌着的珠珞几乎被她攥掉。
      孟安河一把站起,跪在了她的面前。
      “你……你就这么不愿意娶亲?”邵月茗声调变高,话中颇带怒意。
      “不是不愿意娶亲,而是我已经有了中意之人,恳请娘谅解。”
      “喔?”邵月茗情绪有所缓和:“是哪家的小姐。”
      孟安河眼底浮现了火车上萧戎对着自己几分认真几分玩笑的模样:“夫人要是说起娶妻的事儿,你可以说你喜欢上了学校里的哪位姑娘,希望她像支持你求学一样支持你的选择,这样既合情合理,又能让她安些心。”说着他借着给孟安河整整衣领的当儿凑到他耳边轻声道:“人选嘛,你可以选那位才貌兼备的聂同学,她是个不错的好姑娘。”嘴唇擦过耳廓,软软的,微微些温意。
      “是我同院的一个女生,姓聂。”孟安河道,萧戎那时的表情仍飘忽在眼前,他满面带笑,只那戏谑里,终是带了几分涩。
      孟安河从来没和她谈起过此类事,邵月茗自是惊奇:“那位聂小姐可比得上这林小姐好?”
      “雅贞她纯真善良对人可亲,且与我志趣相投,儿子倾慕她已久。”
      “那聂小姐也可喜欢你?”
      “我向她表白过心意,她也答应了。”
      “那你们。”
      “我们约定等学业有所成后,再论及婚嫁之事。”孟安河抬头看向邵月茗:“雅贞的父亲是工院的院长,若能和她在一起,我相信我能在学业上获得更大的发展,以后接触的视野也会更为广阔。”说着他深深弯腰向邵月茗磕了个头:“我想日后能在工学与机械上有所建树,男儿志在四方,儿子的这一番志向,希望娘成全。”
      这话不假,聂雅贞的父亲确在学校颇有威望,因着这份关系,她身边也多了不少像程维秋似的木木草草。
      孟安河仍伏在地上,闭着眼睛,耳边响起的还是萧戎漫不经心似的调笑:“夫人要是哪一天突然到学校来看望了,你可以把徐茵拉出来演场戏,或者告诉夫人你和聂小姐已经分手,而你仍有心结迟迟不得解,请她原谅,夫人惯来疼你,会答应的。”
      “这终不是长久之计。干脆……”
      “我的少爷,”萧戎做了个嘘声的姿势:“能撑得一时是一时,你不能太伤了她的心,我都给你想了这么些说辞了,答应我这一回,好不好?”眼睛清亮亮的,但细看,曜石般的眸子却似是要渗出泪来。
      看着孟安河长跪不起的样子,邵月茗惊叹于他思虑周密的同时,竟觉万分陌生,面前这个执着郑重的孟安河真的不再是记忆中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了,他长大了,他如今所表现出的那份笃定和坚持已经不是自己能够驾驭得了的。她想儿子能有个家,也是希望他过得好,如今他有了自己的计划和打算,自己若是为他好,何不选择再理解他这一次。
      “安河,”邵月茗扶他起身:“你如今成人了,有喜欢的同学,也是正常的。”她伸手抚上了儿子的侧脸,那深刻的轮廓和硬朗的五官越来越像当年的孟少先:“既然你已经有了主意,那林家那边我去和林太太说,只可惜了林小姐那么好的姑娘,也是你俩没缘分。”
      “谢谢娘。”孟安河感激道。
      看着孟安河舒展的眉,邵月茗轻声叹道:“我不盼你金玉满堂光宗耀祖,只盼这一生平安稳当地过了,这便是我最大的心愿。”
      她记得,二十多年前,她似也说过同样的话。

      孟安河同她告辞后,屋子里便又只余下邵月茗一人。
      空荡荡的屋子,陪伴了她二十多年的屋子——自己这二十多年,倒似都是这么空空如也地走过来的。
      邵月茗抚了抚身侧的座椅扶手,枣红的酸枝木冰凉顺滑,色泽乌润,这家具,都是出嫁时孟少先花重金一手置办下的,想到这儿,她心里轻叹了口气。
      刚认识孟少先的时候,他也算不上富贵之人,自己出身不差,当年不顾双亲反对嫁给他,也不为披金戴银,图的,不就是孟少先这个人吗。她知他白手起家,闯出番事业不易,从未向他索求什么贵重之物,只求和和meimei相夫教子地和他过完一辈子。孟少先也没亏待过她,多年来相敬如宾,从没对她说过一句重话,她素来性子冷,孟少先倒也一味迁就,嘘寒问暖,添衣加火,四季如常。
      只举案齐眉,却终究意难平。

      她从一开始便就知道有萧鹏这么个人的。
      邵月茗见他的第一面,还是在孟安河周岁时,那人亲自前来恭贺,并送上了一对小金镯。孟少先喜不自胜,与他把酒畅聊,屋子里的灯烛,竟亮了整夜。
      孟少先与自己成亲后,从西式男女平等的思想,凡事向来尊重她的意见,这在那个年代颇为罕见,邵月茗心底自是感激。只偏偏一件事,他却是拧着性子,再听不进旁人任何劝。
      这些年孟少先的生意一直持续进账,按理说也应颇有积蓄,偏生他将钱大笔大笔地往外捐,萧鹏事业上的宣传奔走、人情网罗,均由他提供大量财力支持。到了萧鹏被捕的时日,这账上的钱更如流水般被划了出去,为着救他,孟少先甚至还出手了好几间铺子,只为四处打通关系,挽回他一条性命。
      萧鹏却还是没能够活着回来。
      他逝后,孟少先一度消沉不起,到他出车祸走了后,邵月茗清点家中资产,除了余下的些店面尚可以出租外,竟四面清风,再无多余之物。
      洋人惯来讲求实际,青山不再,绿水长流,也不会念及什么同商情分,没几日便寻了他人合作。断了大部分生活来源,邵月茗不得不变卖少许贵重之物,辞退了司机和部分佣人,靠为数不多的些积蓄和每年的收租,孤儿寡母地守着这个家。
      她怨过孟少先,怨他的狠心,怨他的弃之不顾,这几年,她确实是累了。
      可比起恨他和萧鹏,更多的,邵月茗却是恨自己的求而不得。
      她求不得那二人间般的感情。

      邵月茗出身经商之家,遵着四书五经长大,她不懂革命,也无法理解那种孤注一掷慷慨激昂的情感。大好年华,放弃自己原有的家业,功名,妻儿,放弃平静安宁的生活,毅然决然地出走,投入一个看不见尽头,甚至会使自己分崩离析的世界,她不明白丈夫为什么会被这样的萧鹏所吸引。
      她记得萧鹏去世后不久,某天晚上孟安河盯着夜空出神,突然间叹了句:“他还年轻,而我却已经老了。”
      年轻是什么?
      年轻是萧鹏那张青春别致意气风发的脸,是他谈起革命时闪着光的眼睛,是他乐观霍达坚持自己信念到底,是士为知己者死,是毫无保留地相信明天相信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吗?
      孟少先没有做到,而萧鹏却做到了,那种奋不顾身的激情,那种不负少年头的决绝,那种击筑高歌的悲壮,他的一腔血泪,孟少先视若生命。
      他最后留给孟少先的,却仍是他走后的每日每夜里,浩浩长江中载沉载浮般的凌迟。
      只那样千丝万缕割舍不断的羁绊,她邵月茗没有。

      院墙外孩子们的嬉笑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几个活泼稚嫩的孩童似闹作一块儿,沿街而跑,欢声叫嚷道:“下雪啦!下雪啦!”邵月茗抬头,阴沉的天儿里,片状的大雪赶着这年末最后的时节,洋洋洒洒地往下落。
      她想起了嫁给孟少先不久后,有一天也是这样下着纷纷大雪。
      那时雪都积得有些厚了,孟少先和她从娘家回来,下了车要跨入院门时,她没注意到被雪覆盖的台阶,一个不留神被绊了下,快要摔倒之际,孟少先双手稳稳地扶住了她。
      “司马青衫,执手相看泪眼。”持着这番姿态,她脑中冷不丁冒出了这么两句词,谁知顺口给说了出来。
      面前一身深色长袍的孟少先眼中含笑:“瞎讲”,待邵月茗站稳,他搀着她小心翼翼地往屋子里走去:“尽说些不吉利的,这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谁料日后一语成谶。
      她清楚地记得那隆冬腊月里,握紧自己双手的融融暖意。

      突然间,邵月茗觉得自己已然老去。
      可她,依然很想他。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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