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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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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少先是在五年前的秋天去世的。
31年一场大水淹了文唐十六万余户,江北堤岸连溃数口,大水势如破竹地奔向市区,水位持续上涨,没几日便一片汪洋,只余少数山头露水面,依着报纸上的新闻:“大船若蛙,半浮水面,小船如蚁,漂流四围”,一时城中生灵涂炭,饿殍遍野。孟家在江南岸,且靠着园山地势偏高,方得以免受波及。
这场大水9月中旬才退得差不多,而直至当年年底,仍有几十万的难民住处无着落,当局更是一石二鸟,出了个“以兵代账”的“高明”法子,吸收大量无家可归的人进了兵营,城市人口锐减,商贸往来急剧跌落,自此文唐好几年都没从这场水灾中得以恢复。
当年孟少先尽了全力和政府一起赈灾,好不容易城里的基础设施都筹划得七七八八,到了第二年年头,他的生意因着这洪灾,远远没往常好做了。不得已之下,他只得将眼光投向省外,来回奔波得多了,遇事的几率也随之增大,当邵月茗带着两孩子赶到医院时,病床上因车祸而受重创的孟少先已然奄奄一息。
他蠕动着嘴,吐出含糊不清的几个字:“你来了。”
“嗯。”邵月茗将他的手盖上自己的手,轻轻应了句,连声音都不住地自我压制,似是怕吵着了他。
刚才那三字却是用掉了孟少先大半气力,他嘴唇微张,喉部微微变动,对着邵月茗,却再没说出个字儿。
多日未见,却不料竟是这般重逢。
然十多年夫妻,也没有什么彼此不能知晓的。
眼下到了这快要阴阳相隔的境地,邵月茗觉话说与不说都是如此——家中大小事宜她一直打理妥当,生意上孟少先早萌生退意,余下的一点儿账她也能应付自如,他常年在外,整个家交给她管理,他从来都是放心的。
只这个人就这么走了?
他再不对自己说点什么就要走了?
邵月茗将耳朵凑到他嘴边,凑得很近,仿佛这么做了,自己就能听到些什么,如多年前的耳鬓厮磨,一夜红烛燃尽,被中呓语却不绝。
说啊,如当年那样,说你孟少先喜欢我,见我的第一眼就想娶我。
孟少先将脸转了过来,温柔地看着她,神色间却尽显疲态,喃喃地动了动嘴。
他死的时候,眼睛仍是没合上的,眦目间空空茫茫,仿佛尘世里一切都是虚空,都是捕风。
孟安河看着母亲竟如小女儿一般趴在父亲的身上嘤嘤而哭,放开了的,由着自己性子的,再也肆无忌惮地哭。她这一辈子似是都走不进他的心里,便把自己的心也给封住,如今他这一走,邵月茗的外壳一击而溃,只心放开了,归处却是哪儿?
她伏在他身上,孟少先的身子还暖和着,温度还没有降下来,邵月茗摸过他仍然温软的身体,心底痛至不可再痛,竟似悲极生乐,涌上一丝快意——他是她的,他完完全全属于她了,自此以后,再也没人打扰,自己可以安安静静地想他,他的一颗心永归自己。
萧鹏都走了五年了,即便再重生为人,奈何桥上一遭踏过,谁又还认得谁?
出殡的那日,整个孟家上下一片缟素,文唐旧习,老人去世红白喜事一应全黑,而似这般非正常往生的,那白布扎在廊檐下猎猎作响,鹏鸟一般飘飞,像是要把亡人的灵魄径直带了远方去。
孟安河记得那日跪在棕红棺木边,身边哭灵的女人声音尖锐嘹亮,和那往口中扬起的白色幔帐一样,直冲云端,他望着秋日里的万里天空,忽然觉得,孟少先在那看不见的地方,终得解脱。
虽他历经死生疲劳的肉身,要永永远远留在园山脚下那一小块儿土丘上。
在文唐,每年除夕当天日头未尽之时,家家都要出人去先人坟前给点上蜡烛,意为“送亮”,辞旧迎新时间变转,阴间黑夜漫漫,总得有人去照亮那些亡人的路,安心让他们从一个年尾平安抵达另一个年头。
孟安河作为独子,自是每年都担起了这个责任。
今年也不例外,他带着萧戎来到那一小片家坟时,几株苍老的松树仍直挺挺的立在那里。比起宛平,文唐尚且能算南方,因是到了这过年的日子,松树还能维持郁郁葱葱的模样,只针叶因着冬日还是泛了白色,挂在树枝上,焉焉的,似打了霜。
他孟家祖上并不富裕,往前数几辈,都找不到葬身之处,于是这家坟中,也只能从爷爷这代往下数,离孟少先不远处,稀稀疏疏地葬了几个远亲叔父。
家里佣人少了,张伯平日来此打扫的次数也变少,坟前的草都长到二尺来高,叶子都已枯黄,可根却仍扎得稳稳的,似是来年春风吹又生,还能突突地往外冒。
让萧戎在近处点香火的功夫,孟安河挽起袖子,将墓碑前的草全扯了去。他今天为了行动方便,穿了个偏西式的长裤与白衬衫,没在那半身长的草丛里,灰暗扬尘的,看得萧戎直放下手里的纸钱香烛,往那堆凑上去。
“别过来。”孟安河仍弯着腰,往他这边摆了摆手:“差不多了,你就在那儿呆着。”待发现旁边站了个人时,侧过身抬头,便能看到那人捧着把已点火的长香立在身侧,眼睛却望向了墓碑。
墓碑上的“故先考孟公少先大人”约是被那些草所掩着,并没有布上多少灰,萧戎拿起手里的“金元宝”放到前面,想起张妈折它们时口里不住念着的“阳间印,阴间用,阴间官府普通行”,怕孟少先去了那边孤苦无依,有个钱在,好歹能适时开路,畅行无阻。
老人家的心思,他们全当好意,只这些亮闪闪的东西化了,送到地府,小鬼收了,却是还能找着孟少先给他吗?
都五年了,年复一年地化纸,包括周边那些坟上早已爬满青草枝蔓的坟前,只为何人们从来不去想,那些地底光阴难熬的日子,他们说不准早已投了别处,六道当中,总能有一道得以收容,生死相续,无有止息。
老话常说同生共死,若真那般轻巧也好,有多少人能有那般福气,一同辞别阳世,不说来生,起码,阴曹地府里还能最后多看上几眼。
就为那几眼,也许都值。
趁萧戎发愣的功夫,孟安河把活儿都处理干净了,坟前一片亮敞,他拿过萧戎手里的香,直直跪下,拢好,稳稳地插在了地面上。
对着聚少离多的父亲,孟安河一直是怀着深深敬意的,他正直,坦荡,往日里虽交谈得少,但对自己的理解与支持却一点点润物无声,滋养着自己按想要的方式成长。
他在,当如师如父如友,万分敬重。
他去,盼早日荣登极乐,脱离尘海。
萧戎跪在他身后,不言不语地磕了个头。
孟少先和他一起的那五年待他如何,他心里明晓,他愿意做他一辈子没名分的儿子,年年祭拜到老。只这墓主人肯不肯认他这个义子,萧戎倒是不敢存了明账。孟安河在他前方直挺挺地跪着,勾勒出精炼流畅的腰身,双目微垂,一脸沉寂,看在萧戎眼里,似是古希腊肃穆圣洁的雕像。
若孟少先泉下有知,知道自己的儿子和一个男人在一起,不知道他会不会气得劈开坟墓冲出来,断了和萧戎的情分,甚至断了和萧鹏的情分。
“可是孟伯伯,我是真的喜欢的他”对着墓碑上熟悉的“阳上孝子”字样,萧戎只口型微微动作,无声道:“你同意我们在一起,好不好?”
孟安河看他两眼茫然的模样,以为他是想到了自己的父亲,孟少先不幸遇难,好歹还能入土为安,而萧鹏,却像这周边撒给茫茫三界六道孤魂野鬼的往生冥币般,四处散着了,魂都不得归乡。
他牵住萧戎的手,攥紧了,往下跪了去。
静默地,虔诚地,心无二念地跪了下去。
萧戎被他拉得身子往下倒,便也随着弯腰,头紧紧地贴在了地面上。
“爹,我会好好照顾他的。”孟安河对着坟墓中的人,誓言般,一字一句道。
萧戎的心被狠狠地撞了一下。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这是一场冥阳两界上架起的婚礼,那头是他化为游魂的父亲和孟少先,这头朗朗乾坤中的阳世里,是手牵手的他和孟安河,对着香烛对着天地对着亲长,磕了头,许下承诺,这礼似是就成了。
“若真要能这样”,萧戎倒也没觉这般想法莫名可怖,若真能这样,差的便只是敬这墓中白骨一杯清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