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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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戎说孟安河惯着他，这话也不假，孟安河从那时起便没少惯着他。
那晚后，萧戎再也没半夜哭过，白日里和孟安河一同上课，下了学便回了房和他呆在一起温书，虽远说不上活泼，可再不像往日那般认生，有时孟安河看书时间长了，抬起头正欲揉揉眼睛时，发现萧戎的目光钉在自己身上，托着个腮，见他瞄见自己了，也不避，就这么大大方方的看着他。
“你？”
“这么多书，都有些困了。”软软糯糯的童音，听起来还似有几分撒娇的意味。
“累了你就先去歇着，我想把这章看完。”
萧戎头摇得似个拨浪鼓。
“真的不去睡？”
孟安河一笑，也不再勉强，继续低头在书页里，忽的，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起身开门走了出去。
萧戎怔在椅子上不知所以然，猜想他是要出去行个方便，只不一会儿，孟安河便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东西走了进来。
瓷实白腻的一团年糕软塌塌地置于碗中，上面撒了些莹晶晶的白糖，大冷天里光这么看着，便勾起了人涎涎食欲。孟安河将碗搁在萧戎面前：“吃吧，我今天让张妈备栗碳时，顺便也让拜托她烤了这个。”
萧戎起身：“我再去拿一副筷子。”
“不用不用，”孟安河一把将他按回了椅子上：“我不饿，你不是怕冷嘛，吃了会睡得好。”
萧戎无辜兮兮地眨了眨眼，那对灵动的眸子看得孟安河心里黏稠绵密得如同那碗年糕，他将筷子递到萧戎手里：“吃吧，刚从火盆上拿下来的，还热着呢。”
夜里萧戎抱着个手炉倚在孟安河身前沉沉入睡，两人盖同一床棉被，被子的缝隙处，被孟安河又往里拢严实了。萧戎只比孟安河小两月，可身高却比他矮了小半个头，听着身旁这蜷成一撮似的小人儿的呼吸，孟安河想起了自己养过的那窝小兔子，小小的，软软的，白白的，大兔子去世得早，留下它们孤零零地在窝里拱来拱去，手刚触碰到身上的绒毛，三瓣小嘴儿便急索索的舔了上去，看得人心上一酸。
刚刚萧戎细细吃着年糕的样子看得他心头也如同此般。
小兔子最后长大，邵月茗见它们满屋乱跑，吩咐张妈全部送了人，萧戎从学堂回来，屋里连兔子窝都已被清理一空。
兔子不似猫狗，能识路，能自己蹦跶回来，孟安河也曾盼着哪一天下学，宅子大门的墙根下，那一窝小东西会立着个前爪窝在角落等自己接它们回家。可它们终还是兔子，没有那番能力，更可能，它们已早忘了他。
身旁那人气息平和，身体随着呼吸缓慢地一起一伏。孟安河突然觉得，自己恍惚间有了成年人般的责任和勇气，他想把萧戎照顾好，让他好好长大。
“你可以再多吃一点，长高一点，长胖一点。”黑漆漆的夜里，孟安河对着萧戎无声说道。
银丝般的月光牵过窗户，牵到床头，牵到这两小小的身影上，牵到一块儿，如水平静，如梦安宁。
日子慢慢变暖，冬天一过新年一过，阳光中不再夹着阴骘，春暖花开的时节也就不远了。萧戎在孟家已渐渐习惯，再没什么理由和萧戎凑一块儿，邵月茗便让他回原来那间小屋自行住下。
孟家虽算不得大户，可孟少先起家时还算赚着了一笔，便在园山北麓置了一处宅子，院落不大，但胜在周边安静环境清雅。萧戎一来，孟少先便把他和邵月茗送进来同一学堂，离家不远，两人作伴上学放学，甚为融洽。
文唐紧邻长江主干道，九省通衢，早在康熙年间，便有各地商贩纷纷来此做买卖，先人有云“十里帆樯依市立，万家灯火彻夜明”，倒是一点都不为过。清末，因着便利的交通，被迫开放为通商口岸，洋人凭借种种特权和经济技术上的优势，纷纷来此开工厂、设洋行，文唐一时蓬勃兴旺之至。
他俩在文唐的这几年，一路入的均是新式学校，先生多是留洋归来之人，与那些之乎者也的老学究不同，海纳百川，包容万象。
时值古老神州分娩新文明的剧痛期，在那风云变革辞旧迎新的时代，各类思潮跌宕而起，同学中像孟安河这般家庭的人，多立志于习得商贸精髓，将来子承父业，分得这文唐十里洋场的一口繁盛，或有官僚子弟，每日争论党派宪政体制民主，想着平布青云，耀国兴邦。
孟安河偏是个其中的异数。
“安河还是如同儿时般，一味专注于那些奇巧淫技，这多少年了，仗一直没停过，靠那些本事，以后能稳稳当当地养家糊口吗？”邵月茗少不了对孟少先抱怨。儿子都十有好几了，自己的心不大，不求日后他能光宗耀祖家大业大，只图这混混糟糟的世道里讨得口安稳饭吃，安河不愿随着孟少先学经商也就罢了，可他成天摆弄些模型械件，难道日后真以此为生，去当个工匠？
“你啊，妇人之见。”孟少先摇摇头，他可不认为这些是妻子所谓的“奇巧淫技”：“当年朝廷办洋务时，张公在文唐开军械厂开织布局，只因着剿匪外加战乱才不得已停了下来，现在改朝换代了不同往日，对工业对技术的需求只会越来越多，我看安河性子沉稳又愿意下工夫，以后当个机械师什么的，也算是份体面的工作，挺好。”
“还好你想的倒是简单”邵月茗冷哼了声：“这年头世道何时太平过，洋人不打了，这北边南边的我们自己人也在打，好不容易有个统一政府了不打了，这日本人倒打进东北来了，啊？你说说，除了洋人的企业，这什么时候才能有个太平年岁让中国人兴工办厂？还科学技术，你和洋人也打了这些年交道，怎么好的没学，脑子里倒尽装些没由没据的东西。”
“快了快了，国人总不会一味的任凭人欺侮。”
“我可没你这么有信心。”邵月茗抿了口茶不屑道。
“我说夫人，凡事也要循序渐进，你看当初那紫禁城里不也成日“万岁万万岁”吗？可谁人能活个万岁，庚子年还不一样被请了出去，现时月救国图存的能人义士不少，总会有人带着给这世道换个新模样”
能人义士？邵月茗心头浮现了一清癯带笑的秀气人影，刹那间她突然涌上了一丝作恶的快感，斜着眼儿幽幽道：“比如说，萧鹏？”
“月茗？！”一声钝响，孟少先的脸瞬间煞白，桌面上因着他拍动而震倒的茶盅倒在一旁，茶汤铺满半边桌，浸湿了他的绸褂长袖。邵月茗对上他怒极而红的双眼，盈盈一笑，也不言语，自顾自地把那只茶盅扶平放好。
孟少先一声不吭地快步走了出去，空落落的屋子里，再没他立于身旁的温度，邵月茗觉得空气似乎都开始泛凉。
“果然还是……”。她嘴角上扬，笑得有些发苦，眼角有泪开始往下掉，顺着嘴角滑如嘴里，她伸出舌头舔了舔。
真涩。
虽邵月茗不喜，但明面上也没做什么太大的反对，孟安河便依了自己的性子一路钻了下去。那些制图、气动力学、零部件什么的萧戎不懂，可他顶爱看孟安河拿着舶来的刀具起子之流鼓捣些铁皮木块，因着这零零碎碎的最后，多半会有件成品最终出炉，打磨完好地摆在自己桌上。
“去年是火车头，前年是帆船，再前年是小汽车，这呢，这又是什么？”萧戎抱着孟安河递给他的纸盒子，好奇问道。
“你打开看看。”孟安河转过了脸，收拾着桌上冗余的木屑角料。
萧戎每年六月里的生辰，孟少先和孟安河都不会忘，今年孟少先送他的，是一池头镶着老坑石眼的鱼跃龙门长方端砚，雕刻精美，色紫质润，孟少先知他喜诗文字画，盼他饱读诗书，能学有所成。而自十二岁孟安河一头扎进了机械模具里，年年送他的，却都是自己手制的模型。
纸盒盖子一揭开，一架小型的木制飞机轻轻巧巧地立在中央。
与地理书上画的一模一样，双翼，上层翼尖可以活动，有两个推进式螺旋桨，细节处升降舵和方向舵都清晰可见，机身表面似乎还被孟安河刷了一层清漆，摸上去滑滑的，还荧荧反光。
“你这是要，”一阵惊喜过后，萧戎无奈笑道：“孟安河，你到底是要做机械师还是木匠啊？”
“不喜欢？”孟安河从那堆材料里抬起头：“那……”
“送给我了就是我的，你可没有拿回去的道理。”萧戎把飞机揣在怀里，抢先说道。
孟安河看他那护得紧了的样子，忍不住笑了，笑得萧戎心里软软的，抱着飞机凑到他身边道：“是书上画的那架“飞行者”号吗？”
“嗯。”孟安河伸手摸了摸他怀里的机翼：“长37尺，274公斤，世界上的第一架飞机。”
“那这架也可以向它一样飞起来吗？”
孟安河摇摇头：“它只是个模型而已，我也不知道飞机需要什么样的发动机和燃料才可以在天上飞，我查过很多书，都没有写到过。”
“要是你做的所有模型都可以走可以飞就好了。”萧戎拨了拨机身的螺旋桨，桨根处并未削平，但轻轻一碰，却也能晃晃悠悠地转起来：“如果那样，我就乘着他们满世界跑。”
“这是你生辰的心愿吗？”
“啊？”孟安河略有些吃惊，但转瞬即笑：“只要是安河你造的，马车我也照坐不误。”
“过些年后，”孟安河停下手中的活儿，直起身子，定定地看着他：“再过些年了，等我学会怎么制造它们了，我就把它们开到你面前，你想去哪里，我就带你去哪里。”
“好，”萧戎眉眼带笑，可语气却笃定郑重：“我等。”
这是十五岁那年许下的承诺吧，萧戎想起从前孟安河说要造轮船造飞机，不禁嘴角微微上扬，这都五年了，他竟还坚持着少年时的想法，想发展中国的工业，想做自己的机械厂。
他的目光从江面收回，聚到不远处长身而立的青年身上。
这几年，孟安河的个子蹭蹭往上窜了不少，虽自己也有在长，可终究比他矮了半个头，他轮廓越发深刻，性子也一年比一年沉稳，以至于在一些外人眼里，都成了淡漠。
只萧戎却知道，他心里的某些坚守却是一年比一年持久。
船渐渐驶得慢了，座舱里的人纷纷拿着行李走上了甲板，一时四处皆是谈笑声说话声，热热闹闹的。文唐的海关大楼离船越来越近，甚至楼前几根柯林斯柱上的毛茛叶纹饰都清晰可见。
无论是孟少先在世时跟着他去外地跑生意，还是这几年他和孟安河一起四处求学，萧戎也算去过了一些地方，他仍和少年时期一样，喜欢游历的新鲜劲儿，向往天上水里自由翱翔。
只当年生辰的心愿，孟安河的重点却放错了，他萧戎不是要满世界走，而是想孟安河带他一起走，只要他俩一起，走哪儿都成，例如这江面上络绎不绝的船只，往往来来，来来往往。
那柠檬花开的地方，那黯绿的密叶中映着橘橙金黄的地方，歌德的诗萧戎偏爱着后面那一句——我愿跟随你，爱人啊，随你前往！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