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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归 ...

  •   腊月底的火车从宛平一路南下,到站后,自码头乘船沿长江行驶,这才进了文唐。
      不比宛平的凛冽,文唐的冬天虽算不得暖和,但迈步到室外终还能让人接受,萧戎和孟安河离了那嘈杂的座舱来到甲板上透透气。适时正值夕阳西下,船驶过的处儿带起阵阵粼光,似碎金片洒在江面上,闪闪的,映上柔柔的水波,倒是好看得紧。
      萧戎没见过大海,往日地理书上看到的海,均是一望无际般的朗朗乾坤,不知道实际去看,和这纵横天堑般的长江又有几分不同。他手撑在船舷上,迷迷糊糊地看着远处的江面出神。
      文唐多水域,四季湿度都大,天空常是浮云成片,因是一年到头都看不见鲜明的青天白日,地平线那头并未像在宛平所见的落日那般,鸭蛋黄一样地徐徐下坠,而是呈现出一团模糊的光源,似是这水面上的金色波浪全自那里流开,流向天高地远的四面八方。
      离上次他俩回文唐,已经有一年时间了,夕阳西下里,萧戎忽记起外国诗歌课上老师所讲的那首“你可知那地方”:“你可知道那柠檬花开的地方?黯绿的密叶中映着橘橙金黄,怡荡的和风起自蔚蓝的天上,还有那长春幽静和月柱轩昂——你可知道吗?那方啊!就是那方。”
      幼时他和孟安河来江边玩耍,那时江面上汽轮和长杆扬帆的商船还不及今日这般多,来往更为过江之鲫的是一梭梭的木制篷船,载着行色匆匆的各式人群,他们在江岸沙滩上看着船只驶来驶去,渡完这批又载上一批沿原路返回,他问孟安河这些人都是要去往何处,孟安河幼时即沉默寡语,但萧戎却觉他有着大多同龄人所不具备的面锐和洞察力,他垂眼不语,少顷才道:“应该是去他们想去的地方。”这种因缘和合的应对似答非答,可萧戎似乎也找不到比这更为合理的说辞了。
      想去的地方,那他想去哪里?
      或是,自己又想去哪里。
      是那柠檬花开橘橙金黄的远方吗?

      萧戎十岁来了孟家,虽孟少先待他不差,但邵月茗却和他极为疏离,他于孟家,一直是个半仆半主的身份,平日和孟安河一同入学念书,回到这宅子后,还要负责些打扫侍奉的活儿。孟少先去世后,他在邵月茗前姿态更为低顺,只为求得个平常日子,那时萧戎年纪并不大,却因幼年历经了家庭变故,过早便知晓世态悲凉。
      刚来的那些日子,孟家家境虽好,但自己毕竟是寄人篱下,加之孟少先常年在外跑生意,邵月茗又对他鲜有关照,下人因着他是个来此不久的外人,与他也并不亲近。文唐的冬天惯来阴冷,连下几天雨的时候,褥子湿得都可以拧出水来,萧戎畏寒,冬日里盖两床棉被也不免缩成一堆,孟安河与他同寝,两人各盖各的,只有时半夜醒来常常发现萧戎头整个埋在被子里,婴儿一样拱起身子蜷在棉被下,窗外的月光照进来,照在这团小小身影上,显得越发清凄。
      起初他以为是被子不够暖和的缘故,拜托张妈把萧戎那床全换了新褥,且每天睡前拿炉子前烘烤番去去潮气,可没几天后的某个夜晚他睁眼,却发现那人仍睡不踏实——孟安河打小是不怕冷的,且小孩向来阳气重,他就如同一个自行发热体,随时随地源源不断向外输送热量。
      他见那人的可怜样儿,忍不住把手往萧戎被子里探了探。然而触手的冰凉让半梦半醒迷迷糊糊的孟安河不住打了个激灵,他脑子瞬间清明了许多——摸到的是萧戎的脚,皮肤细致滑腻,可摸上去却如同腊月天里搁在室外的瓷器,冷峭得没一点温度,再往上,棉布料子下的身体同样冰冷,因着那份瘦弱,竟让孟安河有了“冻死骨”似的飕飕寒意。只在萧戎胸口处,他交叉环抱的双手还仍留有热气儿,微微弱弱的,孟安河将手伸了前去握住其中一只,萧戎的手便立马无意识地握住,像是濒临极地之人,贪婪而又小心翼翼地汲取那点儿来之不易的暖意。
      第二日一早萧戎醒来时便觉与往日不同,迷糊间他能觉到自己睁眼的那一刹那,心不再如平日眠里沉甸甸,失掉了挂碍,轻飘飘的,似是鼓足了风便可以飞上云端,他好久都没有这样的感觉了,往日总是压抑拥挤的神经也变得舒缓。只他顷刻间便意识到,这样许久没有经受过的轻松来得似乎有些不正常。
      自家里出了事后,他神经变得颇为敏感,虽言行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如悬在绳丝上惴惴不安,稍有风吹草动便能立马察觉到。只消几秒,他便彻底清醒了过来,重回惊弓之鸟般的现实里,一只手搭在了他的右臂上,侧着的背后,是一个热腾腾的身子。
      萧戎当是孟安河睡觉不老实,七拐八晃地钻到了自己的被子里,只真暖和啊,他不明白同为半大的小孩,为何自己如同个机能已退化的小老头一样,整夜整夜都生不了热。
      他犹豫着自己要不要起床,又怕惊扰到了孟安河,手无事地在被子下头摸索,稍一挪,便碰到了一个厚棉布包着的硬物。
      圆圆的,鼓鼓的,还透着些余温。
      是个不大不小的暖手炉。

      几年后萧戎和孟安河一起坐着深夜的火车轰轰隆隆来宛平,望着车窗外黑黢黢的山岭连绵无止境,他忽然记起了儿时梦里那让人喘不过气的逼仄压抑。自远亲把他从娘亲丧礼上带走的那天起,他便似一直活在那暗夜沉沦的路上,林冲夜奔般,遥瞻残月,暗度重关,奔走荒郊。学堂上学到这段《宝剑记》时,他暗叹英雄穷途末路流落天涯,可感可慨之至,只为何不能像别的剧目中,出现一人能在这谷底助他力挽狂澜一把,不至让人觉得此生寥寥,无处是归乡。
      自己断不是林冲那样的大英雄,那些突逢变故的时日也远和林冲坚守尊严理想抗争强权的情境差得远了。黑夜里那条路的起点上,是牵着父亲手的娘亲在俯身对他含泪泣道:“戎儿,你爹死后,娘就再也没有见过他,现在好不容易找着他了,我舍不得,前面的路只能靠你一个人走了,娘对不起你,娘不能陪你了。”十岁的萧戎立在路中央,和她隔着层透明却远远不能相互触碰的空气,稚嫩的嗓音哭得声泪俱下:“娘,你不要我了吗,你去找我爹,你不要我了吗。”
      娘只看着自己,眼泪珠儿断了线似地下坠,可任萧戎再怎么撕心裂肺地哭,却终没能往前挪一步。
      他一直觉得自己比起林冲,是幸运的,那时原本以为前方暗夜再无归处,可偏就得上苍垂悯,遥遥灯火中,有愿意收留自己的孟少先,有孟安河,在孤夜里给他抹掉眼泪,在寒冬里拥着他给他塞个手炉,给他一个家。

      萧戎碰到手炉的那一刻,微温的触感和粗棉布的质地,让他顿时想起了娘亲。
      娘亲拥他在怀里时,也是这般的温度,身上的衣服也是相似的料子,他贴着娘亲温温软软的脖颈问她:“娘,爹什么时候回来啊?”
      “你爹啊,革命胜利了之后就会回来。”娘亲在他脸颊轻啄了一口笑道,只手不自觉箍紧了他。
      “那什么时候会胜利呢,我想他了。”
      娘亲仍旧抱着萧戎,再没言语,半晌,才轻轻笑道:“很快了,很快就会胜利的。”声音飘渺不定,倒似在安慰她自己:“他马上就会回来了。”
      “他回来了是不是就不会再出去了?”
      “是啊。”娘亲在耳边温柔说道:“他回来了,就再也不会出去了,他啊,会陪着我们一辈子的。”
      结果萧鹏没有等到,娘亲便丢下萧戎自己去寻他了。
      梦里,娘亲找着爹了,他和她头挨头肩并肩地站着,她说她太想他了,想多和他呆一会儿。
      只她却舍得不要自己了。

      孟安河尚在睡梦中,便觉前方有个物体在一抽一抽地晃动,睁开眼,萧戎背对着自己,身子在微微颤动,搭在他侧身的那只手能感觉到明显的起伏,有时抖得狠了,还伴着喑哑的抽泣声,刚蹦出个音调,便又被他死死咬回了肚子里。孟安河一时手足无措,他自己也只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如何和声细气地安慰一个人他也不知,想了片刻,手移至萧戎胸前半环住他,轻轻拍打他的肩膀,似晚风中轻击沙滩的江浪,一波波徐徐向前涌上来,将那份温柔不间断地渗入人的心底。
      萧戎知道孟安河已醒,开始有意识地进一步压制抽泣,绷紧了身子,连颤抖也想抑制住,不料孟安河这哄孩子般的举动,让萧戎更加想到了娘亲,他止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背对着他失声大哭。
      孟安河这下有些急了,原本着能慢慢安抚萧戎让他好受一点,却没想惹得他更为伤心。孟安河扳过萧戎的身子想看清楚他的脸,萧戎转身,泪流满面凑着往他怀里侧去。孟安河心底一恸,干脆伸出双手环抱住了他,只听得他在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喘道:“我,我爹娘,我爹娘都不要我了。”
      孟安河有一搭没一搭地在他背上轻轻拍着,什么话也没说,只抱着萧戎直到他啜泣声渐小,直到门外的太阳渐升渐高,直到张妈过来轻轻叩门:“安少爷,戎哥儿,该起床上学了。”
      怀里的萧戎趴在他肩头,红红的眼睛目光呆滞地盯着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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