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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装 ...

  •   萧戎见着徐茵的第一眼便觉色彩缤纷,明媚异常。
      那日春风习习,萧戎在槐树林里看书看得困了,又时值五月,满园的槐花香得醉人,萧戎把书往脸上一盖便直直倒在槐树下睡了。迷迷糊糊间,脸上的书被人移开,萧戎睁眼,徐茵那张皎洁如月的面庞便映入眼帘,滴溜溜的眼珠儿带笑地看着他:“同学,帮个忙呗。”
      眼前的徐茵一身中性骑装,衬衫约摸是浆洗过的,服帖笔挺,配着水晶材质的袖扣,白得晃人眼睛,质地上乘的枣红色七分半长裤配上同色系的小西装外套,长发盘在脑后,再顶上一匹深灰色的呢绒军帽,说不出的利落潇洒。
      偏生徐茵长得又极甜,搭上这身气场十足的装扮,生生把那英朗之气减去了几分,只让人觉得活泼可爱。佳人在前,萧戎再有起床气也全赶回了肚里,只寻思着这是哪户人家的小姐在此求学,在这里也近一年了,为何从未遇见过。
      他坐起半个身子,打了个哈欠,两手怀揣着书靠在树上,眯着眼含笑问道:“小姐,有事儿吗?”
      徐茵本是想找人帮忙,但无奈午后林子里没什么人在,好不容易见着一长衫青年仰面睡在草坪上,心里一喜的同时,也起了几分捉弄人的心思。不料书掀开的那一刻,萧戎那副好相貌倒让她瞬间愣了愣,待回过神来,这人已直起身子饶有兴致冲她一笑,徐茵不自觉间脸便开始微微泛红。
      只她毕竟比这园里的学生要年长几岁,即便有不好意思,也自揣着些“侍长行凶”的架势,眼见这人的笑里颇带促狭意味,她干脆大大方方顺杆儿直爬:
      “你现在有空吗?帮我摘花吧”徐茵指了指头顶的槐树。
      萧戎仰头,一串串细细碎碎的淡黄小花映衬着澄澈如洗的碧空,遮不住眼的五月芳菲里,香气荡天而来。
      “你这是要……?”这花成片成片地挂在树上是好看,可摘了回去,萧戎想不出可以摆在哪里。
      “蒸了吃呗!”徐茵一笑,两只酒窝越发明显。
      “这辣手摧花的事,小生还真有点担心精怪晚上会找上门来。”萧戎晃了晃手里的书,线状的古册,徐茵定眼一看,这才瞄清是本魏晋年间的志怪小说集子。
      徐茵童年由姥姥一手带大,也听过不少大槐树下仙家鬼怪的传奇故事,知道萧戎是在玩笑她吃花一事。徐茵只觉眼前这青年不仅模样好,为人也风趣,更增了几分喜爱之心,竖起食指在眼前摆了摆,眉眼弯弯笑道:“做好了请你来吃。”
      一来二去下,两人慢慢熟了起来,萧戎这才知徐茵大自己好几岁,归国后刚调入公学也不久,她在外好几年,宛平城里也没剩什么朋友,有个已订亲的未婚夫尚留欧洲继续求学,偌大的校园里倒也总是孤零零一人。萧戎怕她寂寞,因此闲暇无事时便时不时去伴她说笑。他和徐茵极为投缘,且都生性单纯,相处间随心随性如亲姐弟,先前还有人只言片语寻他们打趣,后见二人坦然大方无任何遮饰之态,流言便渐渐散了去。

      徐茵惯爱俏爱打扮,依着她的说法,莫辜负了大好春光,眼前这一副冬日刺骨的光景里,她把头发全梳至脑后披散开来,饱满光洁的额头全然露出,衬得那一张带笑的脸庞无比明艳动人,萧戎心慨徐茵哪有辜负春光的道理,她自己即是鸟语花香的春光。
      “安河也一起来了啊。”徐茵冲萧戎身旁的孟安河嘴角上扬道,孟安河上身欠了欠,微微一笑:“徐医生。”
      孟安河今日穿的一身深灰粗花呢厚西装,因着身量长,与娇小的徐茵一对比,越发显得硬朗,他又这般客气多礼,徐茵瞬间有了种昔日在法兰西被洋人绅士温柔相待的恍惚感,她觉自己脸颊好似开始泛红,遂把注意力全部转向萧戎:“你又扯着人家陪你瞎逛啊。”
      “茵姐。”萧戎无奈,徐茵虽长自己好几岁,可约摸是从小被宠坏了,言语行事上有时倒与小姑娘无异,他冲身后的店门招牌努了努嘴:“快过年了,给家里人带点年货回去。”
      “可我每次在街上看见你都是扯着安河一起。”
      这姑娘,一条胡同还就往深里头钻了。
      “我的好姐姐。”萧戎往她怀里硬塞了一小包吃食笑道“下次再出来啊,一定把你拉上。”
      “你,”他这招倒真还让徐茵不得不封了口,无论愿不愿意,人家东西都递自己怀里了,“小破孩儿,”她故作生气地嘴一撇,低声嘟囔道:“从来不跟人好好说话。”
      萧戎苦笑,他哪里敢不和徐茵好好说话,孟安河一任尔东西南北风的主儿,低调闷声惯了,和他一起时间久了,人们常常只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说话对外行事都由自己一手担着。淡定若谪仙的安少爷一笑就能让徐大小姐羞红了脸,而后果就是徐大小姐的娇嗔全往他自己这边撒。这吃力不讨好的活儿,他也不愿意做啊。
      萧戎两瞳仁儿提溜转到眼眶边沿,略带哀怨地瞄了孟安河一眼。也不知孟安河是否瞧见,只听得他含笑问道:“徐医生也是出来置办东西的吗?”
      还算有良心,萧戎心叹,安少爷你也该时不时负责收下场面了,不能老让他萧戎一个人扛啊。
      孟安河却没考虑这么多,他适才一直在旁观“战”,只觉这两人也都半大不小了,说起话来却跟两小孩一样玩闹,而且往深了细想,他心头是隐隐有些不舒服的。
      他不讨厌徐茵,相反,那种不谙世事的单纯他是颇为喜欢的,甚至于产生了一种想要保护的欲望,战争让这个国家备尝乱离苦痛,徐茵像这昏天暗地里的一缕阳光,灿烂纯净地洒了进来,看着她欢悦的样子,他总能觉得这人间不至于丧失了希望——最起码,还有这样的笑容存在,也值得人们去守护。
      只她和萧戎在一起没头没脑的样子,恍惚间像极了一对活泼的年轻小夫妻。
      孟安河知道徐茵已经定亲且感情稳定,他更确信萧戎绝对不会离开自己,但刚刚看他们说话的某一瞬间,他心底竟蹦出了“这画面看上去很美好”的想法,来势凶猛突兀,都吓了自己一跳。
      他不禁开始叩着心门问自己,萧戎真的会永远和自己在一起吗。抑或他俩一辈子拷在一块儿,那对萧戎来说,会是最好的结果吗?看着徐茵向他使小性子撅起嘴,萧戎拿吃的哄她,孟安河忽然觉得,或许他找个好女孩这样过一生,也不错。
      谁料念头刚起,便像触及了几万伏的电压一般,痉挛地往后直退,直到这想法退无可退,被自我意志死死压住再不见天日,孟安河方觉自己僵化的心脏又能开始正常运作。
      孟安河没料到,曾几何时,他和萧戎竟到了如此骨肉交缠无可分的境地,若想分开,必先熬过这般鲜血淋漓块肉模糊之痛
      他心里头定下了主意。
      纵有一千种一万种不同路径,这辈子,他也只想让萧戎和他选同一条,即使这是最为崎岖坎坷的路。
      他向来不争世事,只是因着萧戎,他愿意选择自私到底。

      那两人哪里知道自己斗嘴的会功夫,孟安河脑中已似历了一天劫,听得他问话,徐茵立马放柔了声调,转过脸去,温温答道:“来取些前些天订下的东西。”
      “这是?”萧戎注意到她怀里的蓝色布包,软塌塌的,里面似乎裹着着布料,只封口处用一张广告纸贴得严实,细细看,画上梳着推波头的女子,身着灰蓝色旗袍,垂眉倚窗而坐,旁述一列小字:阴丹士林蓝布,坊间名媛均爱穿一百九十号颜色之阴丹士林蓝布。“是取衣服来了?”
      “对呀。”因打小西化的生长环境,加之海外游学几年的经历,是以徐茵向来行事海派,见萧戎有兴趣,此刻这东安市场熙熙攘攘的老店门口,她也不管不顾,直揭开画纸抖开布料,几分得意地在身前向二人比划:“我还加了些自己的设计,”全然一副天真烂漫的少女情态。“好不好看?”
      眼前的旗袍依着广告画的样式做了稍许改动,大体上独特的深蓝色泽和结实的质地被保留,望上去朴素干净,而领口袖口处却均加镶了一道金边,这一加,原本偏老气沉重的色调一下子活泼明朗起来,再配上高领处做工精致的小蟠桃盘花绣扣,抵在徐茵身前,更衬得她肤白如雪。
      她哪里是会扒拉寻常款式的人?萧戎暗笑,要是挑一身素色旗袍,那便不是徐茵了,不过这不动声色处透着点妩媚的改动,倒也别致。孟安河在一旁也赞许地点了点头:“很好看。”
      能得孟安河的肯定,徐茵一时间都觉欣喜不已。孟安河在工院是出了名的好头脑,系里教授极其器重,入校只一年半,便已常和高年级学生一起,被那些老头子带去各种翻砂建模,虽声名在外,但学校里见着的次数并不多,偶尔遇上一回,便也是和萧戎在一起,自己常顾着去和萧戎玩笑,他在一旁只静静看着并不多语。徐茵一直觉他不问外事,眼下见了他这真诚而罕见的一点头,顿觉自己手中这件衣裳身价倍长。
      她喜滋滋地正欲答复,“啊”的一声,女子惊慌失措的尖叫划破了这冬日里的一派和煦。
      三人转身看去,一小列日本兵正气焰汹汹地朝前方走来,一穿着红绵褂的女人被其中一个列兵捉去了手,她被吓得不轻,尖叫声后竟再说不出个完整的话,只不停推挡,拼命拍打着伸向自己的爪子,哆嗦道:“放手,放手!”
      日本兵仍不依不饶,一手牢牢扣住那姑娘的手腕,另一手向人家脸上蹭去,姑娘死命咬住嘴唇偏过头去,可那人终究还是得了手,肥硕的爪子如软体虫般攀上了那张干干净净的脸,姑娘家的眼泪早崩了出来,被吓的不敢大声哭,嘤嘤呜咽到:“你放手!”
      周围人纷纷立在原地,因着日本人人数不少,惶惶恐恐的也怯于上前。“这帮畜生!”徐茵咬牙切齿道,脸涨得通红攥紧了拳头,孟安河迈开步子挡在她身前,还未等她有进一步举动。队伍里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走到那列兵面前,“啪”的响亮一声涮了其一个耳光。列兵被打得不轻,踉跄后退几步捂着脸面向一侧,只听又一响亮的“啪”声响起,那军官左手开架,从另一方向狠狠地又抽了他一掌。
      姑娘一把挣开了钳在自己身上的手,头也不回地往街道边的一个小巷子里冲去,她头上扎着的红绳因着先前的挣扎而脱落,留给众人一个蓬发四散的背影,巷子里传来隐隐哭声,喑哑难辨,更显凄惶。
      那列兵低着个头,面对上级暴跳如雷的叫骂,丝毫不敢有任何违拒,诚惶诚恐连连弯腰点头,军官骂得不解气,发泄一通完后,扬手最后剐了他一巴掌,见他如被扇晕了的昆虫般懵得有些头脑不清,这才收住了手,横眉冷眼地扫了四周一圈,回到队列里带队继续沿着街行进。
      街上行人纷纷加快了步伐避得远远的,茶摊上喝茶聊天的,挑担子卖干货的,给小孩子放皮影的,扛着剃头挑子揽生意的一时如受惊之鸟仓皇离散,孟安河他们所站的店门口离着街中心道尚有一段距离,那伙日本人经过时只其中几人往这边瞟了眼便匆匆往前赶,徐茵在孟安河身后,仍是气极,待那堆人走远了,才咬牙切齿地骂出了一声“这帮畜生!”
      他们谁都看得出,刚才那列兵调戏姑娘被教训成那样,回到队伍里看中国人的眼神仍是趾高气昂的,那军官的打骂也绝对与主持正义丝毫扯不上关系——他那视看众如蝼蚁的表情,只不过不想在没取得这座城的控制权之前多生事端罢了。
      万一宛平沦陷,万一……那结果他们谁也不愿去想。

      萧戎和孟安河把徐茵送回了校医院,怕她因白日所见之事愤郁难当,遂又坐下陪她喝茶,说了好些会儿话才起身告辞。
      因着是冬天,这天还未彻底黑下来,风就开始带着刺骨的凉,孟安河见萧戎脑袋直往领子里缩,便有意加快了回宿舍的步伐——这时节的宛平,可不适合晃晃悠悠地饭后散步。
      “不急回去,你晚上不是说没有试验要做吗?”萧戎走了十来步便拦住了他:“饭后不宜剧烈运动。”
      “那这大冬天的……”孟安河看萧戎袖子里的两只手对在一起恨不得堵成副手笼的样子,不禁想笑。萧戎今儿穿的是件中式长袍,本就颜色暗沉,他这么一缩脖子一拢手,像极了个旧日炕上的小老头。
      孟安河课业重,除正常上课外基本都泡在图书馆和实验室里,今天被萧戎约了出门,竟不曾留意要备着手套,倒是自己疏忽,忘了这人惯来是比常人怕冷的。
      “我都没说冷你难道还怕冷?”萧戎见孟安河直盯着自己那副变怂了的样儿,也有些心虚,但他现下倒小孩子脾气往上窜——不想回宿舍,他不想这么快回宿舍。
      “真的不冷?”
      “没事儿没事儿,走走就热了。”
      难得和孟安河“约会”一整天,他可不想这么早就往回赶,只他看着孟安河空出来的衣服口袋仍是心痒痒的。萧戎今天的衣服只有左侧一直立口袋,这大冷天里,浑身连个可以插手的地方都没有。
      袖子拽了又拽,还是遮不住手,他一咬牙,厚着脸皮把右手伸进了孟安河的衣兜。
      他……他兜里真暖和啊。萧戎心里默默咽下一句脏话。他没去看孟安河的神情,看了,估摸也是几分玩味的表情,他心头还暗暗可惜只能暖一只手,突然孟安河胳膊一动,也突然伸手到衣兜里,牢牢握住了他。
      萧戎顿有些晕乎,想抽手,却抽不出来,一抬眼,人家孟安河压根没看他,拽得紧紧的,就这么跟牵个大姑娘似的,面色如常地往前走。
      “孟安河!”萧戎轻声呵道,语气带了几分愠怒。
      孟安河却像压根儿没听见般,眼皮子抬都没抬一下。
      萧戎看向周围审视了一圈,本来大冷天的晚上也没什么人出来晃悠,他俩选的又是围学校院墙的小道,除了顺着墙栽下的那排已秃了枝桠的白杨,旁的,再不见多余物什。
      萧戎稍稍放宽了心,也不再往外挣,就这么让右手偎在孟安河的掌心里,温温热热,暖流直往心里涌。
      孟安河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间有了这一举动,只内心深处似乎还留着关于徐茵和萧戎假想的惶恐,白日里那副画面印在他脑子里太深,他不想放手,一放手,身边这人可能就再也不是自己的了。
      不远处的泠波湖已完全冰封,太阳虽落,天空中却仍泛着少些白光,靛蓝青紫交接,再配上露出点芽儿的月亮,照在湖面上,印象派的油画一般,颜色煞是好看。
      他突然就想这么一直走下去了。
      萧戎刚到他家时因着胆小怕生,做什么都喜欢跟在他后面,他带着萧戎,走过了文唐市里的青砖街道,走过了江滩海关,走过了殖民区的洋楼花园,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十年岁月竟已悠悠而过。
      接下来还能再走多久?
      他记得当初排话剧时,最后拉着西施泛游太湖,那湖的夜色是否也和学校这一片茫茫泠波相似,戏里卿卿台上我我,却为何不是萧戎与他孟安河?
      “我说安少爷,这姿势你也不嫌别扭啊?”萧戎的手在衣服兜儿里也不安分,他捏捏孟安河的手指歪嘴笑道:“白日里可从不见你这样。”
      孟安河停住了脚步,回头一瞥:“所以人红拂才要选择夜奔啊。”语气不同往日平淡,竟带了丝若有若无的暧昧。
      萧戎一愣,转念间便明白孟安河所指何意,亏得已夜幕初降,要不,他现下这副红潮上脸的面色让孟安河看了准得遭笑话。
      徐茵真是有眼无珠,怎么会觉得这种阴着使坏的人比自己老实可靠?
      他无言以对,答答地跟着孟安河继续往前走,直到孟安河在他文院宿舍楼前与他告别,看着孟安河离开的背影,他才觉那一路被冷落的左手似已冻得没有知觉。
      楼前的昏黄路灯下,萧戎遥遥头,暗暗笑骂自己道:哪一天要是没了孟安河,我看你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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