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君臣》归云燕

99、死局

　　杀戮仍在继续，双方活下来的不过七八人而已。
　　萧倬言眼中渗血，一片殷红。他的兄弟一次又一次为他赴死，本该有大好前程的修罗怎能比他这个将死之人先一步步入黄泉？
　　他一剑洞穿刺客的咽喉，另一只手抓住刺向萧倬云的锋刃，指缝中鲜血嘀嗒。他徒手折断刀锋，插入刺客的眼睛。
　　耳边风声乍起，背后袭来的刀锋已近在咫尺。
　　萧倬云一直沉默不语，此刻他刚刚斩杀了一名刺客，还来不及抽刀，合身扑到萧倬言身后，用脊背挡住袭向他的刀刃。
　　萧倬言惊惶万分，强行将陛下带了一个圈。明晃晃的锋刃最终落在他的背上，血迹晕染。
　　“七弟！”萧倬云已经有十五年没有上过战场了，又从未曾学过死士护主的招数，又哪里快得过对危险有着本能反应的鬼面修罗？
　　萧倬言怒道：“陛下，您不该在此时添乱！”
　　添乱？萧倬云苦笑，他不过是欠他太多，没脸再看着他为他受伤了。
　　他看着他半身染血，伤口无数。他看着他眼神逐渐失去光彩。他看着他唇边溢出鲜血。
　　……
　　他没脸在他的护佑之下，毫发无损。
　　他以为，他不会再救他。在他怀疑他、折磨他、冤枉他、甚至一杯毒酒杀了他之后，不会再救他。
　　他从未想过，他会为了不让他受伤，而拼上自己的性命。一如当年。
　　萧倬云追悔莫及，他不仅瞎了眼，更被皇权蒙了心。只可惜，等他亲眼目睹一切，等他真的全然信任他的时候，一起都已经晚了。

　　黑色蟒鞭破空而来，加入战局。如灵蛇出动，跗骨杀招。
　　苏维一招得手，勾住领头那名黑衣人的脖子，对方竟然一动不动凝视着她，眼里满满地不可置信。
　　苏维浑身血液逆冲脑顶。那是一双太过熟悉的眼睛。
　　朝夕相处，生死与共，就连那些笑声都依稀还在耳边。
　　苏维手一抖，回手收鞭。
　　黑衣领头人不再纠缠于她，转身直袭萧倬言。他算看明白了，不杀了靖王，绝难伤到渝国皇帝分毫。
　　苏维在最近一具刺客尸体旁蹲下，浑身冰凉，手微微发抖。
　　不要！不要是那样！
　　她咬牙扯开他的黑色面巾。
　　那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庞。
　　那是她曾经的侍卫，是一路护佑她出生入死的手足兄弟！
　　她自从救了萧倬言，自觉无颜再见故人，才与他们断了联系。
　　她原以为，他们此生都不会再见，却未曾想过，再见已是阴阳相隔。
　　他们，是死在萧倬言的手上。和当年如出一辙。

　　苏维站在双方厮杀的地方，眼睁睁看着满地尸体，鲜血染红了片片积雪。
　　眼睁睁看着双方残酷的杀戮还在继续。
　　眼睁睁看着她与萧倬言之间，隔着不可逆转的国仇家恨，他们依旧是不共戴天的死敌！
　　眼睁睁看着领头人的剑锋刺进萧倬言的肋下，萧倬言苍白的手指已然锁死了他的咽喉。
　　“骆冰……”苏维清晰地叫出了领头刺客的名字：“不要！”不要杀他！她叫破骆冰的身份，却是让萧倬言住手。
　　此刻骆冰虽然重创了萧倬言，但萧倬言只要一瞬间就能拗断骆冰的脖子。
　　她知道，一切都晚了，骆冰没命了！那个曾经在战场上三度救她性命的兄弟没命了！
　　因为鬼面修罗手下从不留活口！这场杀戮是如此熟悉，她清楚地记得，金陵城郊、楚军剑下，萧倬言曾告诫过她，对敌之际绝不能心慈手软，一招走错，万劫不复。
　　黑色蟒鞭再度破空呜咽，如毒蛇吐信，苏维袭击的却是萧倬言的咽喉。
　　两国交战各为其主，这是他们注定的命运，她想救兄弟就必须杀了萧倬言。

　　骆冰？
　　苏维认识他们！
　　他们是魏国人！
　　萧倬言苦笑，他猜到他们是敌国刺客，但秦、楚、月氏都好，只求不要是魏国人。老天实在太爱捉弄他。
　　萧倬言看向苏维，眼前的景物已有些模糊，但他清楚地看见了苏维袭来的蟒鞭……
　　萧倬言清楚明白的知道，对敌之际，绝不能有丝毫的心慈手软，只因他身上还肩负着别人的性命，对敌人仁慈就是对兄弟残忍。整整十八年，他一直恪守着这一准则，从不手软。
　　他更清楚的知道，他只要稍一用力，就能让骆冰瞬间毙命。
　　但是他迟疑了……
　　他没有办法在苏维眼前下手杀他。他没有办法再杀了他妻子的同胞手足。
　　萧倬言苦笑，也许事情没有那么复杂，他只是怕老婆，苏维的命令对他越来越好使了，他居然会在两军交战的时候住手，鬼面修罗终究也有不敢杀人的一天。
　　他松开手指。
　　骆冰剑锋上挑，毫不迟疑，一剑刺穿萧倬言的心脏。
　　“不要！”苏维目光凄绝，声音凄厉。
　　萧倬言低头看着胸口冰凉刺骨的利刃，释然一笑。他拼着最后的气力一剑挑断骆冰的手筋。因为他不能让身后的陛下陷入危局。
　　萧倬言在想，他为了救陛下重新做回了鬼面修罗，所以，他彻底失去了燕七的人生。
　　既然注定难逃一死，死在魏国人手上是不是最好的结局？这样，是否能让苏维从自责中解脱？
　　他一直不想死在苏维手上。他一直害怕，害怕到了那天苏维必须亲手杀他。他隐隐觉得，那样……苏维或许会伤心呢。
　　而他，最怕她伤心。

　　“不！”苏维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搂住他倒下的身体。满手的鲜血，汩汩而出，似乎怎么堵都堵不住。
　　她终究亲眼看着他死在魏国人手上。她是大仇得报么，为何会满心悲伤？

　　“言儿！”萧倬云悲痛欲绝，捂住头跪在地上，不可置信。
　　鲜血从萧倬言身下蔓延开来，喷薄汹涌。眼睛里、鼻子里、嘴巴里……满满全是溢出的鲜血。
　　萧倬言微微抬手，试图去握萧倬云的手，可惜已经全然看不见了。
　　萧倬云一把抓紧他的手，冰凉。他最怕冷了，手心怎么一点温度都没有？
　　“陛下……求您……”咳出的鲜血大片大片、如朵朵妖异的昙花怒放，瞬间染红了苏维的衣衫。
　　萧倬云懂了：“你别说了，我答应你！我全都答应你！我会保下苏维，我发誓此生绝不伤她分毫！”
　　“多谢……三哥。”
　　萧倬云眼泪簌簌而下，一声痛苦的哀嚎。他叫他三哥！他什么都记得，他怎能什么都记得？
　　如果他什么都不记得了，或许就不会以命相搏，不会为了救他丢掉性命！

　　苏维将脸轻轻贴在萧倬言脸上，试图让他冰凉的脸庞有一丝温度，声若呓语：“你累了，就别管我了好不好？好好睡一觉？”
　　萧倬言伸手轻抚她的脸颊，指尖反复磨搓，细细触摸她温暖的皮肤，和那一点点儿冰凉下去的眼泪。
　　万分温柔缱绻，如此恋恋不舍。如果这一刻就是永恒，该有多好。
　　他还记得在楚国的时候，他们初次见面，把酒言欢，动不动就打了起来……谁会想到他们真的就成了死敌？
　　他唇角微弯：“苏维，别再恨我，更别恨自己，忘记过往……忘了我。你答应过我的……你……你会好好活下去……”突然浑身痉挛，抖得像风中的叶子。
　　苏维抱紧他：“我从来就不用你操心，不是么？”
　　萧倬言笑了：“遇到你……是倬言此生……最大的福气。”
　　怀中的身体渐渐冰冷，指尖颓然松落，眼睑微阖，一滴血泪安静滴落。苏维轻轻摇晃着他，像哄孩子一样语气轻柔：“你很疼么？还是冷了？我抱着你……抱着你就不冷了……等你好些了，我们就回家……”

　　燕十三赶到的时候，面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残局：
　　刺客几乎损伤殆尽。修罗死士只余三人。修罗死了。鬼焰重伤。萧倬言死了。苏维状若疯癫。
　　他第一次发觉自己引以为傲的轻功根本就不济事，他恨自己来的太迟。
　　长平军齐齐下跪，鸦雀无声。

　　“滚！你们都滚开！”苏维抱着萧倬言，像护犊一样不准任何人靠近。
　　“苏维！”
　　“燕大哥，他们会伤害他，你让他们走开，都走开……”
　　燕十三搬住她的肩膀，强迫她看着他，厉声道：“苏维，他死了！萧倬言死了！”
　　啪！苏维猛地甩了他一巴掌。
　　“苏维，你醒醒，你不是早就有心里准备了么，你不是说过你迟早会杀了他么？”
　　苏维惊恐地看着燕十三：“是我杀了他……”
　　“他不会怪你。”
　　苏维霎时清明，似哭似笑：“燕大哥，真的是我杀了他呢。是我让他住手的，是我让他在生死关头任人宰割的！真的是我！”
　　“苏维，那不怪你。”你大概只是没想过他真的会为了你住手吧。
　　“不，不是！我出手了，当时我是真心要杀了他！”
　　燕十三惊讶地看着她，为什么？他从不相信苏维能下手杀萧倬言。

　　被压跪在地上的骆冰忽然开口：“叶元帅，他本就该死，您没做错。”
　　孙小雨一拳打掉他的牙。
　　苏维回头看骆冰，是啊，于她的兄弟而言，她做得再正确不过，魏国血罗刹杀掉渝国鬼面修罗不是理所当然么？她神色凄迷：“我以为我会杀了他复仇，但我下不了手。我背叛了你们、背叛了魏国，只为了和他在一起，但我又不肯好好待他，还一直惦念着杀他。我这辈子，爱不能好好爱，恨不能痛快恨，负了你们也折磨着他……”
　　她忽然低头，温柔抚摸着萧倬言的眼睛，“他看不见了，一个人怎么走黄泉路？”
　　燕十三霎时神色大变，厉声喊道：“苏维！你答应过他，你会好好活着！当一言九鼎！”
　　“大公主！”骆冰一声惊叫。
　　来不及了。
　　苏维手中匕首刺穿腹部，扯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是么？我答应过么？燕大哥、骆冰……鬼面修罗若活着，我会杀了他为我父兄复仇，可我丈夫死了，我又怎么能不去陪他……我这辈子活得太清醒，做了太多太多一言九鼎的事情，偶尔也想做一回出尔反尔的小女人……”
　　她的腹部鲜血汩汩而出，混着萧倬言的血迹，染红了半幅衣裙：“他其实没有看上去那么厉害呢，他怕疼、也怕冷，如果我都不陪他还有谁能陪他呢？”
　　苏维神色温柔，耐心整理好萧倬言破碎的衣衫，握住他冰凉的指尖，将头靠在他的胸膛之上，微微笑着：“我们说好的，陪你到最后一日，我一直数着，如今……还不到日子呢。我不会再欺负你了，如果这辈子没人对你好过，我做第一个对你好的人……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