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君臣》归云燕

97、送君千里

　　天光的时候，天地间银装素裹，白得晃人眼。好在清风朗日，积雪一点点开始消融。
　　萧倬言将地上的血迹收拾干净，重新打水梳洗整理好自己，头发也梳理的一丝不乱。
　　苏维从噩梦中惊醒，梦中一会儿是战场狼烟，一会儿是父兄惨死，一会儿是她一剑扎进了萧倬言的心脏，鲜血染了他满身满手，她满脸泪痕，乍然醒来发现萧倬言真的不在身边，身边衾被寒凉，慌张来寻。
　　萧倬言头有些昏沉，低头斜倚着灶头，余光瞥见她进来，起身掩饰着疲态取笑道：“你慌慌张张跑什么？”
　　苏维一颗心落了地，很快又揪了起来：“你昨晚没回房？一宿没睡？”
　　萧倬言伸手理了理她乱七八糟的头发，笑容温润：“昨夜燕十三一直扯着我陪他聊天，我在房里睡了一会儿才出来的？”
　　苏维狐疑地看着她。
　　“别瞎想了。我会照顾好自己。”
　　苏维一副越发不信的眼神。是么？什么时候会的？
　　萧倬言摸摸鼻子：“你别总不信我。今日我就送……那个人离开。等他走了，我们就离开这里可好？”
　　“你……”苏维想问，你的身体是不是撑不住了，又生生吞了回来。
　　“你不是一直想闯荡江湖，做一名快意人生的女侠么？不过你那三脚猫的功夫着实差了点儿。”
　　“你试试？”苏维以手为刀，一掌拍过去，萧倬言抬手拆了一招，发现她根本没用力道。
　　苏维笑道：“我们去温暖的南边可好？”
　　“好。”萧倬言忽然头疼欲裂，眼前忽明忽暗，他害怕口鼻之中又会涌出血来，急忙推苏维出去：“我去看看……他，你若不想见他，就在屋里别出来，可好？”
　　苏维以为他是怕她生气才赶她回房，并不觉得有异。
　　见她离开，萧倬言松了一口气，薄唇紧抿，低头闭上眼睛，等着脑子里一波一波的刺痛慢慢平静，再睁开眼的时候，有些烧灼的感，但好在眼前景物清晰起来。
　　他心里渐渐明白，他很快就会看不见了，他希望自己在还能看得见的时候能顺利避开所有人。

　　萧倬言备好热水、端了铜盆，去房门口候着萧倬云起身。
　　鬼焰、修罗此时再见到他，霎时紧张万分，下意识地张肩拔背，站成好看的木桩，一付我们真的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样子。
　　萧倬言面无表情，心中好笑，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也值得怕成这样？不过，他们也确实不太像话，懈怠的不成体统，规矩都忘得差不多了。
　　鬼焰、修罗用余光瞥了他一眼，只觉汗毛倒竖，心里毛毛的，不是什么好兆头。
　　萧倬云起来的第一句话：“你别动，让鬼焰他们伺候就行了。”
　　萧倬言苦笑，陛下真是在慢慢改变呢。鬼焰、修罗打硬仗还行，在伺候人一事上的确没什么能耐。

　　鬼焰、修罗打点好一切准备启程，萧倬言亲自督促，马车里厚衾暖被、熏香小炉，舒适惬意。
　　萧倬云露出一个近乎恳求的眼神对萧倬言道：“先不坐车，陪我走走可好？”
　　“好。”既然是此生最后一面，又有什么不能释怀呢？
　　萧倬云当先一步，萧倬言低头跟着，始终落后他半步的距离。鬼焰、修罗以及众多侍卫在四周护卫。
　　二人沉默着走了多时，萧倬言忽然眉心一跳，他直觉有人跟着他们，而且是修罗军以外的人。
　　他看看陛下，旋即又释然了，陛下有自己的皇族影卫，这回出门，他只带了十多名修罗死士出门，有影卫暗中护佑也属正常。
　　萧倬言曾经瞧不上这些隐匿于暗处、专门窥人隐私的影子，以为君子当磊落坦荡，事无不可对人言，如今却也释然了。大家各司其职而已。他忍不住去想，当年，陛下或许就是知道他不会喜欢，才没告诉他这支队伍的存在吧。如果他早些理解这些，卫铮是不是就不会因为他影卫的身份自戕？有些事情时过境迁之后反而容易理解了，当初怎么就会误会这是一种猜忌呢？说起来陛下确实是个好皇帝，也并没有做错什么，如果二人换个位置，他未必会比陛下做得更好。

　　山路陡滑，积雪深深，一脚踩下去，整个脚踝淹没在松软的积雪里，嘎吱作响。
　　萧倬云一步一个深坑，右脚上前，左脚再慢慢往前拖，脚面在拖行的过程中勾起一层厚厚的雪，划下一道深槽，以至于左脚这边的雪越积越深。
　　萧倬言低眉敛目，心生不忍。如果一个人一辈子都只能这么走路，该是什么感觉？陛下当年救他的时候，可是没有丝毫的犹豫的。
　　萧倬言上前一步道：“山路不好走，陛下还是上车吧。”
　　萧倬云心中一凉，急了：“我上车了你就准备回去了是不是？你就那么急着赶我走？”一刻也不想与我多待？
　　萧倬言眉目微垂，从来就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他一步上前，单膝落地半跪在雪里，伸手刨开萧倬云左脚上厚重的积雪：“我不是那个意思，陛下脚踝上有伤，不能受冻。”
　　“那你是瞧不起我！觉得没有你在我身边，我连路都不会走了么！”萧倬云开始不讲道理。
　　“草民僭越了！”对于萧倬云突如其来的无理取闹，他着实没有应付的经验。
　　草民！草民！你到底忘了自己是谁！萧倬云越发气闷，不再说话，固执的往前走，走到下坡位置，脚下一滑，整个人差点儿冲了出去。
　　萧倬言迅速伸出左手，一把拉住他，肩膀像是被撕开一样，痛楚难当，他惊出一身冷汗：“陛下小心。”
　　“谁是你的陛下？我用不着你管！”萧倬云猛得一把甩开他。
　　萧倬言后退一步，抬手按住左肩，微微侧头，掩住痛楚之色。

　　萧倬云带着几分委屈往前走。
　　萧倬言低头叹口气，只好死皮赖脸地上前扶住他，陛下此刻就像一个蛮不讲理的小孩子。
　　“滚！滚开！你扶得了一时、扶得了一世么？你是谁？跟我非亲非故的管我做什么……”
　　“陛下……”萧倬言无奈到好笑，眼前却突然一片漆黑。
　　萧倬云颓然坐在路边的石头上，也不管上面积的积雪尚未消融。他多希望七弟能哄他几句。
　　鬼焰赶紧上前扶起萧倬云，在石头上垫了厚厚垫子。修罗半跪着，将暖炉塞到他手中。刚才陛下“遇险”他们已经够失职了，如今再不机灵点儿就等着被殿下收视吧。
　　萧倬言低头眨眼，缓过那阵儿刺痛感，蹙眉扫了鬼焰修罗一眼，陛下的靴子都湿透了，你们看不见么？
　　二人暗叫惭愧，鬼焰重新拿了一双鹿皮靴子，跪下请萧倬云换上。
　　萧倬云并没有看到萧倬言向二人使眼色，他只知道，他说完那句赌气的话、直到他坐到雪地里，萧倬言双手交握、静静看着，没有任何反驳的意思，也没有任何表示。
　　萧倬云忽然就觉得百般委屈涌上心头，低声道：“要是我七弟还在，绝不会这般待我……”
　　萧倬言眉心深蹙，胸口气血翻涌，头也疼得越发厉害，他有不好的预感。
　　陛下这么赤裸裸的扮“委屈”，让正在替他穿靴的鬼焰听得眉毛一跳，这还像是一国之君说的话么？活脱脱的邀宠撒娇啊。一分神，左边的靴子就卡在那儿了，怎么也拉不上去。萧倬云的左脚脚踝受伤多年，本就有些畸形，鬼焰知道这是陛下的忌讳，越是着急手里的活越发不好。
　　萧倬言强压着揍人的冲动，一点儿小事都做不好，鬼焰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他几步上前，屈膝跪在萧倬云身前，积雪淹没裤管：“我来吧。”
　　鬼焰惭愧，膝行后退三步，在厚厚的雪地里拉出一道长长的凹槽，才敢站起身来。
　　萧倬言熟稔地托住他受伤的脚踝，微一用力，很快将靴子穿好，这个动作他不知道做过多少遍了，闭着眼睛都会。
　　萧倬云越发黯然了，即便他的身体语言记得又如何，他的记忆中已经没有他了。那个事事以他为先的七弟彻底消失了。

　　“陛下，我们还是上车吧。”萧倬言侧头压抑着低咳。
　　萧倬云见他脸色有些难看，遂不再坚持了。
　　鬼焰、修罗扶萧倬云上车。
　　萧倬言和鬼焰坐在车厢外面，微微蹙眉，伸手揉了揉肩膀。
　　萧倬云唤他进去，外面半晌没有动静。
　　车厢外，萧倬言顺手抓了把积雪捂住鼻子，他不敢答话是因为鲜血霎时染红了手中的积雪，红红白白。
　　鬼焰大惊：“殿下……”
　　萧倬言突然一把按住他的肩膀，在他惊惶的目光中，比出一个“噤声”的手势，目光凌厉。
　　萧倬云怒道：“我让你进来，你听不见么！”
　　“是！”鲜血被刺骨的冰雪止住了，萧倬言用白雪擦干净血迹，低头钻进车内。
　　车厢内铺着厚厚的毯子，四围放了好些暖炉，马车行驶得缓慢而稳当，萧倬言屈膝跪在萧倬云身前。他暗中微微活动了一下被冻僵的手指，抬手执壶添茶。
　　萧倬云本在生气，低头看到他在雪地里濡湿的裤管，又想起他说的“陛下脚踝上有伤，不能受冻”，心中微微一动，忍不住问道：“你身上很痛是不是？”
　　萧倬言不明所以的抬眼看他，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
　　萧倬云有几分羞愧：“你的膝盖不能受冻的……要不要换身儿衣服？”
　　萧倬言眉目微垂。陛下本不是个细心的人呢，是为了他才开始时时刻刻留心么？

　　马蹄哒哒，清晰而悠长，二人一路无言。
　　萧倬云几番欲言又止，“我……我……你……你……”了好一阵子，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茶壶里，最后一杯茶也饮尽了。
　　萧倬言正襟长跪，俯身叩首：“陛下，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燕七……就此告辞了。”
　　萧倬云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焦急道：“你就没有别的话要对我说么？”
　　“陛下保重！”
　　萧倬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手，还是“陛下”？
　　是啊，萧倬言已经死了，眼前的燕七根本就是另外一个人，他又怎能奢望从燕七口中听到那声久违多年的“三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