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君臣》归云燕

96、何为忘川

　　一夜大雪。
　　墨色沉沉，静谧无声，一灯如豆。
　　萧倬言独自倚在窗边，与其说是在看雪，不说他在跟自己咳疾较劲。他试图压低咳嗽声，胸口的闷痛却越来越清晰，仿佛针扎一般，喉头翻滚着腥甜的味道，四肢百骸从僵到痛，像刀子在骨头上细细刮擦，激得他出了一阵儿冷汗。
　　燕十三将烛火拨亮几分，在火盆中添了写木炭，又塞给他一杯热茶，坐到他对面看他。
　　萧倬言侧头猛咳，感觉越发冷了：“师兄，怎么半夜起来了？”
　　“似乎是我该问你怎么一个人坐这儿？”
　　“睡不着。来看看雪景。”
　　燕十三伸手触及他冰冷的指尖：“看景？你要是有看景的兴致就好了！”大概是身上疼得睡不着？“咳得太厉害，怕吵着苏维？”
　　萧倬言不答反问：“你半夜不睡觉，找我有事？”
　　“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我……我只是想问问，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么？”
　　萧倬言狐疑的看他，什么意思，你不是早就知道我失忆了么？
　　燕十三颇为严肃地再度确认：“你确定，你已经忘记了所有关于萧倬言的事情？”
　　萧倬言叹气：“我到底是谁都是你说的，我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师兄你到底想说什么？”
　　“忘了挺好的！”
　　“……”
　　“其实记不记得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开心就好。”
　　萧倬言想向他笑笑，忽然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愣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感觉到眼前的烛光。千日劫开始侵蚀眼睛了。
　　“我去加点儿茶。”他不动声色地起身，忍住突如其来的一阵儿晕眩，在往壶中注水的时候，又一次出现看不见的状况，鼻子湿漉漉的，抬手去擦，然后又能看见了，满手鲜血，越擦越多，喷薄而出。
　　萧倬言打了盆凉水，拍在脸上清洗干净，又低着头咳了好一阵子，再回到桌边的时候，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燕十三看了他半响。
　　“我脸上有花儿么？至于让师兄这样盯着。”
　　燕十三揉揉鼻子：“其实……其实，你以前是不肯叫我师兄的。”
　　“是么？”萧倬言垂目，目光淡然：“师兄也是来讲故事的么？”最近为什么每个人都喜欢跟他讲故事。
　　讲故事？谁跟你讲过故事？陛下么？“我不是来讲故事，我知道你是燕七不是靖王萧倬言，只是……”燕十三像是突然下了很大的决心，咬牙道：“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一杯加了蒙汗药的白酒，是怎么让靖王殿下前尘往事尽皆遗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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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妈的！加了蒙汗药的白酒？？？
　　四周霎时静谧无声，阴风阵阵。
　　萧倬言波澜不惊，但倒茶的手生生顿住，茶水溢满。
　　他抬头看他，一直看，结结实实看了半响：“你刚刚说什么？”你有本事再说一遍？居然敢耍我！
　　燕十三不知死活道：“你大概没有听错！那杯掉了包的毒酒是我给皇后娘娘的。”
　　萧倬言转头望着窗外，鹅毛大雪、纷纷扬扬……他需要冷静一下。
　　突然回头，目光冰冷而危险：“燕十三！”你玩得太大了点儿吧！
　　燕十三只觉周身冷飕飕的，像是有刀子在刮，他有些结巴了：“我……我……你听我解释……”
　　萧倬言目光如刀。
　　你解释啊，你要是解释不清楚，别怪我心狠手辣！
　　燕十三一口气不歇，连珠炮似地开口：“一开始我是防着皇后娘娘，怕她认为你还会对陛下构成威胁，为了打消她的后顾之忧，我骗她说那是忘川，我告诉她你会忘记所有的事情，再也不会回去。把你救出来以后，苏维要离开，我一着急就又顺口骗了她，说你饮下忘川，什么都不会记得。再后来等你醒来，我怕在苏维面前穿帮，赶紧说你失忆了。我原本想找个机会与你细说的，没有想到，你将错就错，真的就一直失忆下去了……”真不怪我，我哪里知道你就“真的”失忆了。
　　萧倬言揉揉疼得快炸开的额头，语气森寒：“前后一年多的时间，你就真的没机会与我细说么？”
　　“我……我那不是觉着，你失忆了不也挺好的么？”燕十三越说越心虚：“再也不用顾忌身份、考虑责任，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怎样活着就怎样活着，还能一口一个师兄的叫我。”
　　萧倬言目光冰冷：“……”主要是有人叫你师兄你很爽吧！
　　“其实……你真当这是说书话本么，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奇药，喝下去就能忘记所有？”
　　萧倬言已经气得无语了，眼神危险：“好！好！好你个说书话本！燕十三你本事可真够大的！看我装傻充愣觉得很好玩是么？”
　　眼见萧倬言真的火了，燕十三连连摆手，赶紧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所谓忘川，并不能让你忘记所有，你会忘记不过是你自己想忘而已。说实话，你那一辈子也没遇到过几件好事，全忘了才好……”
　　萧倬言只觉得眉心猛跳，实在有暴揍他一顿的冲动。
　　“所以你不能怪我，还应该感谢我，感谢我给了你另一种选择，选择过自己喜欢的生活，哪怕一时一日……都好。”
　　萧倬言揉揉额头，有一种要被他整疯了的感觉。

　　燕十三又道：“你没失忆的事情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千万要瞒着苏维才是，万一她知道你一直在骗她，一定不会原谅你。”
　　萧倬言侧头冷笑一声：“你还挺为我考虑的……”
　　燕十三尴尬地咳嗽两声：“那是，那是……”
　　萧倬言目光淡然，手指轻轻摩挲着茶杯：“苏维……早就知道了！”
　　燕十三摸摸耳朵，这回轮到他发愣了：“你……刚刚说什么？”
　　风水转得实在太快了点。萧倬言冷哼一声：“你大概没有听错！”
　　燕十三大惊：“你的意思是说，苏维知道你骗了她，知道你记得所有的事情。她没有一刀杀了你，还同你合伙演戏，欺骗陛下、蒙骗所有人？”
　　萧倬言斜睨他一眼，我可没骗你，分明是你在骗我。
　　燕十三霎时对萧倬言佩服得五体投地：“你怎么做到的？”怎么搞定那位仇深似海的姑奶奶的？
　　“我告诉她我全都记得。我的命暂且寄放在她手里，她随时来拿。”
　　燕十三挠挠头：“就这么简单？你真的没给她灌什么迷魂药之类的？”
　　萧倬言怒了：“你以为我是你么？拿杯白酒就敢蒙人！”
　　燕十三腆着脸笑，“你先别生气”，又酸溜溜道：“苏维对你真好，你千万别辜负她才是。”
　　“我知道！”不用你提醒。

　　燕十三迟疑再三，又忍不住道：“其实陛下找到这里的时候我很担心。我知道你全都记得，我怕陛下一来，就把你的魂儿给勾回去了。”
　　萧倬言低头看雪：“哪儿有那么容易？”
　　燕十三侧目看他：“真的不容易么？我怎么觉着，你就是陛下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那啥……陛下想掌控你还是挺容易的。皇后娘娘曾经告诉我，即便是在最艰难的时候，你对今生所做的一切都‘不恨！无怨！亦无悔！’？”
　　萧倬言微微苦笑，他想逃离，前尘往事却早已经深入骨髓，缠绵不绝，来给他“讲故事”的人实在太多了点儿。陛下的那杯鸩酒依稀还在眼前。
　　不恨，无怨，亦无悔么？
　　“但是，我也会觉得委屈。”萧倬言起身离开，不愿再谈下去。
　　燕十三看着他的背影微微愣神。委屈？只是觉得委屈么？在陛下亲手杀他之后，仅仅，只是委屈？
　　燕十三几步追上他，“陛下明日就走了，这……或许是你们的最后一面了，你不会一时冲动说什么吧？”
　　萧倬言苦笑，燕十三这是还不放心呢：“萧倬言这辈子不负大渝、不负陛下、不负三军，但我负了翎儿，亦负了苏维。你尽管放心，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明日送走陛下，我就和苏维离开此地。”

　　燕十三大惊：“你毒伤未愈，你们要去哪儿？”
　　“天下之大，总有容身之处。我答应过苏维，带她看遍山川河流、中土风情，还有许多事没做了。”萧倬言深深看了燕十三一眼：“师兄被我拖累多时，也是时候道别了。”
　　燕十三大惊：“你没打算带着我？你赶我走？”你是打算带苏维一起走，还是打算再甩掉苏维，独自赴死？
　　萧倬言难得露出温润的笑意：“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师兄往日总说，我是个太过执拗的俗人。师兄洒脱了一辈子，今日反而看不开了？”
　　燕十三眼眶微红，猛地抓住他的肩膀：“看开？你叫我如何看开？”我本不愿与渝国、与曜焰军、与你，有太多牵扯，可是，你一步步将我拉进这些可笑的兄弟情义，如今我又该如何看开？
　　“师兄……”
　　“别叫我师兄！”燕十三侧过头去，滚烫的泪珠滑落。
　　他抬手擦掉眼泪，还怕萧倬言笑话他，回头偷瞥，却发现萧倬言目光歉然却空洞无物。
　　燕十三手脚冰凉，浑身血液逆流：“你……你看不见了？”
　　萧倬言后退一步，撞在椅背上，捂住嘴巴咳得惊天动地，血迹从口鼻中涌出，眼前却逐渐清明起来。他无辜地看着燕十三：“你刚刚说什么？帮我打盆水，可好？”
　　“你……你的眼睛……”没事吗？
　　“眼睛怎么了？沾了什么东西么？”萧倬言摸摸自己的眼睛，颇为“疑惑”。
　　“哦！没什么。”燕十三狐疑地去烧水，难度是他看错了？
　　萧倬言微微低头。还能瞒多久？还有多少时间？
　　他会尽快离开燕十三。那么苏维呢？
　　他应该死在苏维手上，还是尽快离开她？
　　哪一样她会不那么难过？